“在何處被堵住了?”百里婧瞬間從梵華的胡言亂語中抽離,她知曉梵華口中的怪人和神醫指的是誰。
梵華想了想,道:“嗯……就在離清心殿不遠的地方啊,神醫和怪人應該是講故事講累了,想出去散散心吧。他們和我一樣聽話,都沒敢走得太遠。”
百里婧未理會她的猜測,又問道:“堵住他們的是誰?”
“就是……就是大美人的娘吧?反正用娘娘你們的話來說,是一個很漂亮很厲害的女人,看著很兇的。”梵華撇撇嘴。
雖然入西秦長安已數月,百里婧一直困于宮廷園囿,對西秦的內政知之甚少,可若是有心打聽,無論太監宮女或是往來侍衛,多少能探尋到些許有用的訊息。在這西秦的深宮之中,誰視她為眼中釘肉中刺,她應當有所預見才是。
因而,在梵華還未曾答復之時,百里婧已猜到攔住白蒼兄弟的會是何人。待從梵華那兒得到確認,百里婧沉吟道:“太后嗎?”
梵華像是冥思苦想總算得到解答一般,忙不迭地點頭:“對,對,對,她就是叫這個名字,叫太后。娘娘,要不要去救他們啊?”
救他們嗎?救太后的兩位親兄弟?這西秦內政何時輪得上她一個什么都不是的外人插手?更何況,她并不覺得他們會遭遇兇險。
暫略過晏氏的傳說不提,從九州流傳的故事來看,西秦大帝本性暴虐殘酷,十六歲弒父登基,母族為西秦第一豪族滎陽白家,無論比出身或比為君之道,沒有人比他更能名正言順地穩坐帝王之位。
照理說,有如此出色的兒子做了皇帝,白太后當安枕無憂才是,可這些日子呆在西秦大帝的身旁,百里婧聽見的風聲里多數在說著他們母子不和,前些時候她剛診出有孕,白太后似乎也曾來鬧過一回。
有個做皇帝的兒子,能成為天下第一尊貴之人的母親,還會有什么不滿足?可百里婧知曉,身在帝王家,永遠有各色意想不到的秘辛,貍貓換太子的故事古已有之,已算不得奇聞異事,是她從前孤陋寡聞罷了。
聽白蒼的意思,白家的子孫永遠以家族利益為第一,因西秦大帝無法讓白家更興盛,即便是親生兒子,白太后也要百般刁難。這風聲雨聲里,似乎還摻雜著一個女孩,姓白,論輩分,是她的妹妹,論身份,當為未來西秦皇后……
然而,如今這些外力與她何干?在她的孩子尚未出世之前,在她尚無法自保之前,她擔心什么都是虛的。躲在一個男人的背后,所有風雨讓他一力遮擋,未嘗不是個省時省力的好法子。
思及此,百里婧忽地彎起唇角笑了一下。
梵華一直盯著她的反應,見百里婧笑了,她將問出口的問題全忘光了,她才不擔心誰被抓住誰被殺頭呢,跟著百里婧傻笑道:“娘娘,你笑起來真丑啊,哦,不是,用大美人的話來說是真美啊,和大美人一樣美。”
百里婧的神色放松,一派恬淡,手放在小腹上,滿是為人母的隨和與無爭,她笑問梵華道:“瞧見我早晨那副樣子,還覺得美嗎?”
梵華遲疑了會兒,欲言又止道:“老薄薄說,美人就是美人,我雖然長得胖啊,可是我的臉蛋很美,胖是暫時的,美是永遠的。而娘娘你呢,是大大大美人,只是為了生孩子才受苦了,等孩子生下來,娘娘就又是最美的了……”
薄延其實并不需要擔心梵華會惹禍,至少在這位皇后娘娘面前,她決計不會犯錯,因她對百里婧的忠貞比任何人都要來得強烈,這些贊美之詞皆發自內心,真誠、毫無夸大。
“娘娘,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辫笕A又不自覺走到百里婧的龍榻前,小心翼翼地跪了下來,像是對待最柔軟最脆弱的小東西般撫上百里婧的小腹,驚嘆道:“好神奇啊娘娘,娘娘的肚子好平,可是里面卻裝了小孩子。”
百里婧笑意漸深,未曾責備梵華逾矩,她也自言自語道:“是啊,這樣殘破的身子,卻有個小孩子活在里面?!?
梵華忽然來了勁兒,仰頭望著百里婧,好奇且充滿期待地問道:“娘娘,大美人是怎么把小孩子裝到你的肚子里去的啊?薄薄不肯告訴我,他一定是想偷偷害我疼呢,娘娘告訴我吧?我真的好想知道啊!”
童言無忌的一番話,讓百里婧想起那些狂放的日夜,熟悉的氣息、炙熱的溫度和太過久遠的初識滋味……墨問的那張臉已越行越遠,漸漸模糊不清,獨剩下西秦大帝那張讓山河失色的俊美面龐,就在方才他在她的身下時還曾露出過沉溺其中的快慰。
早該懷上的,不是在西秦也該在大興,遲早的事,他們成親也快一年了……
他們……成親?她和誰成了親?她又是誰?
百里婧眉頭輕輕一皺,轉瞬即人畜無害地溫和笑道:“沒有成親之前,不要讓薄延碰你,拉一下手都可能會有小孩子,像今天他咬你的嘴,也可能會有小孩子跑到你的肚子里去,你可千萬要保護好自己……”
梵華嚇得瞪大了眼,忙抬起手用力地搓著嘴,叫道:“呸呸呸,薄薄原來是這種人!他太壞了!娘娘,我要去喝水,多多喝水,去泡個澡,把薄薄的小孩子沖掉!我不要疼??!”
梵華說著,彈跳起來,人朝殿外橫沖直撞而去。
殿內又靜了,百里婧為著梵華的天真而失笑,聽說梵華才十四歲,所以不諳世事容易哄騙……她的十四歲似乎已過去了很久很久,久遠到她已然忘了自己才不過十七歲。
……
清心殿御書房內,薄延將所查之事的結果奏上:“陛下,有關晏氏的傳說有了些許眉目,隆德廿四年的一場大火燒了藏經閣,幾乎所有的古籍都已焚毀。當時國子寺司業、博士和幾位史官也曾受命去查晏氏的傳說,后來卻不了了之,參與其中的官員也沒落得好下場,或是辭官回鄉,或是不得善終,因而如今國子寺只能從民間流傳的話本中找到些許有關晏氏的流言。臣派人去尋了高祖時國子寺的博士,倒是找著了數位,逼迫之下才肯道出晏氏的秘聞,說是得晏氏女,可一統九州……”
君執坐于龍椅之上,再沒了對待他的妻時那種邪魅柔情,狹長的黑眸寒波生煙般冷凝。
他是帝王,生性多疑,絕無可能因他的舅舅們肝腸寸斷涕泗橫流地說了幾個故事,便輕易信了他們所言。這世上可信之人太少,即便是骨肉、是心腹,也當有所防范。
經由幾番查證,倒是能信一二——晏氏女的傳說的確存在,晏氏也曾因這傳說而遭遇災禍,有人想抹去晏氏的痕跡,連史官和國子寺的博士也難逃劫難。
“陛下知曉,因白家的男子素有不與外族通婚的傳統,尤其是嫡系一脈,因而陛下曾提及的大元帥的夫人也是姓白,聽說為白家遠房親戚,從邊城來的。”薄延一并稟報道,“至于當時為夫人接生的穩婆,倒是不難找到。只是,當年夫人和孩子都沒有保住,此事過后,穩婆的神志便有些不清,如今年紀也已過花甲,什么也問不出來?!?
見大帝的神色略不滿,薄延又道:“倒也不是一無所獲,從穩婆身上查不出什么,便私下用了些手段恐嚇了照顧她生活起居的兒子兒媳……”
堂堂大秦丞相,說起恐嚇手段并無半分異樣情緒,似乎本也理所當然。
“哦?”大帝并無笑意。
“據說這些年來他們的行蹤一直被看管著,有人不準他們出事,也不準他們胡說八道。穩婆的兒子兒媳倒是的確不知當年事,只是從穩婆這些年的夢語中推測,當年元帥夫人生產時,穩婆遭受了驚嚇,因穩婆常常夢魘中喊,‘別把孩子帶走,把活著的孩子給我’……興許,元帥夫人當年的孩子是被掉了包,或者原本便是雙生子,無論是哪一種可能,據此可想見的是,元帥夫人生產時曾有人闖入,對孩子動了手腳?!北⊙右豢跉庹f完。
對孩子動了手腳,也有兩重意思——一是為了孩子好,將他從虎視眈眈的危機中救出去,至于第二重意思,便只是為了將孩子扼殺在襁褓中。
君執的面色森寒,為抓不住頭緒而隱隱煩躁,靜默一瞬后,他望向薄延:“指望不上那些證據了,既然沒有證據,便造出來,朕只要一個結果。三月改元榮昌,四月封后大典,朕希望到時候皇后能名正言順地坐在朕的龍座之旁。薄延,你去辦?!?
薄延的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皺,卻還是應道:“薄延遵旨?!?
西秦大帝同丞相二人所說的話,根本無需說得直白,彼此便能心領神會。
薄延雖說謹言慎行慣了,可在大事上從不會出差錯,他再次進諫大帝道:“陛下,薄延還有一事不得不提。東興與北郡府藩軍的戰爭雖還在繼續,可聽說東興皇帝近來有纏綿病榻之嫌,恐怕無力再對北郡府一脈窮追不舍。這數月以來,北郡三州、陳州和濟水以北的半數豫州在晉陽王府的統率下,雖糧草不豐勢單力薄,竟能巋然不動,可見其部眾之忍辱之堅韌。加之有探子來報,晉陽王府正在做摸金的勾當,欲以地下的財寶招兵買馬,是不計一切代價也要復國之勢,薄延以為,假以時日,北郡府一脈必將成為大秦勁敵,不如及早扼殺!”
這些日子有關東興內亂大秦是否參戰一事,朝臣早已吵作一團,白家主戰,無論白國舅或太后皆有此意,太后甚至還曾為此找上門來。
大帝一早給了定論不予參戰,卻仍舊未曾平息這場爭執,如今連一直站在大帝身側的薄相竟也主戰,以晉陽王府為心頭大患。
大帝手指微曲,輕輕敲了敲桌案,望著薄延笑道:“薄相,你伴在朕的身旁七年,這三年來朕遠離長安,辛苦你為朕操勞國事,朕一直知曉你的心,你也應當知曉朕的心才是。朕是個勢利小人,怎會明知九州霸業可得卻甘心拱手讓人?幾百年才可得一位一統九州的帝王,朕怎會不想做那百年難遇之人,怎甘心留史冊以遺憾?”
薄延不語,聽大帝繼續道:“只是,九州霸業固然重要,有些東西卻不見得比它輕巧。朕前些日子才想明白,朕這一輩子何其短暫,即便留下史冊,也不過數行字跡,興許百年后藏經閣大火,連灰燼也不留,要那些霸業何用?為子孫掙來的福氣和基業,得先留下子孫才是。從西邊請來的佛祖說,朕前半生殺孽過重,才有如此報應,皇后體弱胎兒不穩,隨時撒手而去……”
大帝那雙寒波生煙般的黑眸在提及他的妻兒時,倒是有了些許暖意,他瞅著薄延,似笑非笑:“算了,薄延你不懂,你沒有妻子沒有兒女,你怎會懂朕的心?算起來,薄相比朕還要虛長一歲吧?”
薄延起初有些許感動,后越聽越不對勁,大帝這是在不動聲色補他一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