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給任重的時間一共有半小時。

看起來很寬裕，但其實不然。

他得以最快的速度與孫艾聯絡上，并由孫艾來完成強制關機與格式化程序的寫入工作。

但在這一切發生之前，有個前提條件，那就是他得喚醒孫艾的人格。

任重努力地觀察著四周，試圖捕捉到一些自己可以識別的信息。

片刻過去后，朦朦朧朧間，他終于在虛空中“看”到了一些忽閃忽滅的光影。

有時候這光影是綠色，有時候是紅色。。

兩種光影倏忽出現，又瞬間熄滅。

每次出現的方位也不固定，忽上忽下，忽左忽右。

這代表著他的意識所在的通訊算力模塊里也正發生激烈的交鋒與爭奪。

從直觀的觀感上，兩種色澤的光影給了他不同的感覺。

紅色的較為混亂，充斥著暴戾的氣息，似乎想要撕碎碰觸到的一切。

綠色的則是穩定平和，給人以井然有序的感覺。

短暫思考后，任重決定想辦法靠近紅色光影。

他有賭的成分。

當然，即便賭錯了也不算什么大問題。

反正現在的“網”也沒辦法對外發送信息，什么也做不了。

就算暴露了，嗯，也只不過是一死。

只是任重想捕捉到紅影的難度很大，即便他現在已經沒了時間觀念，還是覺得光影變幻的速度太快，根本琢磨不到，觸碰不了，更不用說與之發生信息交互了。

與此同時，站在光墻外的花月嵐與陳巧也開始了動作。

花月嵐打開了一臺形如探照燈的儀器，并將其對準了任重的后頸，再點擊發射按鈕。

儀器前段洞口緩緩飄出一根線纜，越過了光墻的阻隔，附著到了任重的后頸之上。

隨后，這線纜的頂部開始探出與毛細血管一般纖細的生物材質超導線，刺入任重的后頸，并繼續往里蔓延, 再交織成網狀, 包裹住了任重的脊柱神經。

這邊，在儀器上看到連接成功的提示后，陳巧點擊啟動按鈕。

下一瞬，大量模擬神經元傳輸信息時對外釋放的生物微電流信號通過超導線進入了任重的脊柱神經, 并直接作用于任重的大腦深處。

這些信號“欺騙”了任重的身體感知, 讓他的大腦開始瘋狂地分泌多巴胺，進一步提升了他的精神亢奮程度。

在數據海洋中的任重的意識受此刺激, 意識體突然膨脹擴張開來, 并且開始變得可以用意念去控制。

這般行為的概念，便相當于任重已經完成意識上載, 將自己的意識短暫貯存到了“硬盤”里，并且他這程序還有自我意識, 可以在硬盤中自行選擇分區去占據。

終于, 一道紅色光影在他“身邊”短暫出現, 任重搶在它消失之前，將屬于自己的信息鋪了過去。

下一剎那, 他的體感感知陡然一變。

他的面前不再是一片虛無, 反而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晶格。

任重一眼便認出了這晶格, 正是“網”的物理結構。

此時這晶格依然綠意盎然，只時而出現黃色、紅色與黑色等等色塊。

突然, 一抹帶著異樣的紅出現在角落處。

隨后這一抹紅開始往四面八方蔓延擴張。

綠色的部分驟然間光芒大盛，一道又一道流光溢彩的數據流向著紅色所在的部分席卷而去。

那紅色幾度被這數據流沖擊得危在旦夕, 仿佛只差一步便會被吞噬，但卻又總每每逢兇化吉，在龐大的數據流中找到間隙，沖將出來, 并以更快的速度蔓延擴張, 直到最后與綠色分庭抗禮，各占半壁江山。

但也正是在紅色的占領區即將達到50%時, 原本的綠色的反抗強度驟然提升，對紅色色塊的反撲力度驟然加強。

于是乎，兩者便圍繞著50%這個分界線展開了拉鋸，你爭我奪, 不相上下。

任重立刻讀懂了這些色塊變化的意義。

正是二十年來, 孫艾化身的病毒與“網”的本體之間的對抗過程。

之所以孫艾在前期進展頗為順利，但又在臨近50%時遭遇困局，原因應該是“網”的制造者設置了一個底層保護系統，以防止“網”被徹底摧毀。

這二十年來, “網”其實并沒有損壞，只不過一直忙于與孫艾糾纏而再無暇他顧而已。

當初在進入“網”之前，孫艾曾說過她會嘗試自爆以同歸于盡。

現在看來，她大約是做不到了。

如果沒有外力干擾，她得與“網”在這片空間里糾纏到地老天荒，直到“網”的能量耗盡，一同陷入沉眠。

又或者，這“網”被拖回機械帝國的本部，那么又會有真正的頂級程序員介入進來，要么從外部協助“網”摧毀孫艾，要么干脆從物理層面介入，拆散了“網”，并將里面的無用數據全部清除。

對機械帝國而言，真正有用的數據就是宇宙哈希值，并不是“網”的程序。

他們早就搞到手了。

看著那變幻的光影，任重暗想，這些數據應該是孫艾的“回憶”。

當年在星火鎮時，他曾在夢境里被拉進過一次“孫艾”的回憶，并坐上了她模擬出來的“頭把交椅”，去感受無名之城領導者的理念。

結果最后倒是任重的理念壓了對方一頭。

時過境遷，沒想到如今又換個場景，換了種方式，任重再次出現在了孫艾的記憶里。

有過一次經驗的任重立刻便想到了打開局面的辦法。

他先是在腦海中構想出一個明確的指令。

外面的花月嵐識別到，開始按照孫苗曾經教過她的方法，錄入一段可以深度催眠人腦的程序。

新的生物微電流信號通過超導線再次進入任重的大腦，并將他拉進了“夢中夢”。

畫面再轉，任重出現在了一個讓他略感熟悉的場景中。

依然是無名之城。

上次他來這里時，孫艾讓他看到了寬敞的街道，漂亮的房子，車水馬龍與人來人往交織成了熱鬧非凡的大街。

但這一次，任重只看到了倒塌的房屋，處處都是斷壁殘垣，破損的尸骸。

街道上蕭瑟寂寥，不見人煙，只有地上的枯骨證明這里曾經有過活人。

任重漫步行走于街面，穿街走巷，健步如飛。

終于，他抵達了城市的正中央。

這里有一座已經倒塌了的不算高大的房子，正是無名之城的議事大廳。

在一百多年前，有一群出身荒人，志同道合又極富才華的人聚集在這里，努力地用自己的頭腦嘗試著給全天下的荒人摸索出一條生路，也曾幾乎做到。

但現在，這大廳早已碎成無數巨石，荒涼破敗地攤了滿地。

在亂石堆的正前方，任重看見了一個矮小的身影。

那是個豆丁娃小姑娘。

她身上穿著生前最愛的粉裙子。

她像雕塑般佇立著。

裙擺輕輕隨風漂浮。

任重靠攏過去，試著喊了一聲：“孫艾？”

背朝著他的小姑娘沒有任何反應。

任重又轉到了她的正面，卻見著那張曾經古靈精怪的小臉蛋僵硬呆板，面無表情，如同個機器人。

她對任重的到來毫無感知，眼神也并未聚焦。

她的瞳孔里閃爍著紅芒。

這些紅芒在微觀層面的變化與外面的色塊變幻的頻率呈高度一致。

某種意義上，這代表孫艾的“程序”正是靠著對無名之城的執念，與常人不可想象的大敵“網”斗智斗勇了整整二十年。

雖然此時的孫艾早已不再是人，但任重臉上卻浮現出笑容。

他原地站定，張開雙臂。

屬于他的夢境之土開始從他雙腳下蔓延開去，并逐漸將孫艾籠罩其中。

外面，花月嵐與陳巧同時激活了最后一步操作，從幼生體軍團獸的晶核中讀取孫苗與唐姝影的記憶。

留給任重的時間只有萬分之一秒。

但他相信，孫艾可以用這萬分之一秒“看”完孫苗與唐姝影的一生。

雖然任重并未讀取過二人的人生記憶，但他相信，兩人應該給孫艾留下了無數的心里話。

尤其是從孫艾犧牲之后，再到二人走完生命旅程的途中，在各自心底留下的無法磨滅的思念。

這是程序永遠模擬不出來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