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處隱秘廳堂中,血污滿地,充斥著令人反胃的惡臭,一位須髯細密卷曲的肥胖胡人提著一名骨瘦如柴的病弱漢子,手持短刃將他咽喉割開,鮮血立時涌出,將地面一副詭異陣圖漸漸填滿。
肥胖胡人不顧血污,跪在一個燃燒不熄的火盆前虔心叩拜,默默祝禱過后,取幾片炭薪投入盆中,發(fā)出噼啪響聲,火焰越發(fā)旺盛,向上竄了兩三尺,隨即開始不停扭動,最終化為粗略人形。
這火焰人形躍動不定,露出兇惡殘毒的面孔,口吐震耳之聲:“康軋犖,你好大的膽量,區(qū)區(qū)一個病弱祭品,便敢召喚本尊?!”
火舌噴至肥胖胡人面前,險些將他須發(fā)燒著,他趕緊求饒,并露出諂媚之色:“明尊息怒!近來有一樁大事,若能辦成,未來可給明尊獻上千萬祭品!”
“哦?說來聽聽?”明尊語氣不善、烈焰騰騰,仿佛隨時要張口將康軋犖吞下。
“長安出大事了!”康軋犖臉上閃過一絲狂喜:“小子剛得到消息,有妖人施法,將圣人與文武百官、皇室宗親全都困在太極宮中,接連多日無法脫困!”
“這又如何?”明尊仍不滿意,身形越發(fā)龐大,火光燎灼廳堂墻壁穹頂,幸虧此處廳堂都是用厚實石磚壘砌而成,不至于引起大火。
康軋犖趕緊說:“小子的阿娘當年曾夢見赤光入腹,然后就懷上了小子,她一直說我有帝王之命,那眼下或許便是一個絕好的機會!”
“你想要趁朝廷空虛,一舉取而代之?”明尊問道。
“不錯!”康軋犖興奮得頭臉冒汗:“小子在長安的人手每隔幾日便飛馬來信,得知如今朝中只靠著陸相獨力支撐。倘若時日拖得久了,仍然無法救出圣人,那這天下恐怕要換個主人了。”
那烈焰明尊似乎未被說服:“你雖是節(jié)度一方,可是公然舉旗造反,注定是自取滅亡。”
康軋犖露出狡猾且狠毒的笑容:“明尊,小子麾下有十五六萬可用之兵,其中還有八千燕云鐵騎,所向披靡,定能長驅(qū)直入,江山改姓!”
烈焰明尊沉思良久,周身火勢也緩和幾分,康軋犖見有機可乘,趕緊補充道:“小子這些年積極經(jīng)營各路人脈,長安四大豪商之一的郭萬金,能夠源源不斷獲得北地良馬,全賴小子供輸。他替小子與長安權(quán)貴牽線搭橋,倘若改朝換代,定能獲得支持。哪怕東都洛陽也有小子的親信人手,屆時可里應(yīng)外合!”
“伱似乎忘了,倘若打不過,一切都是空談。”烈焰明尊言道。
康軋犖言道:“中原腹地承平日久,官民早已不識刀兵,各地關(guān)防形同虛設(shè),斷無可能阻攔小子進軍。何況如今保衛(wèi)長安的十六衛(wèi)兵馬武備廢弛至極,全是一群酒囊飯袋,屆時陣前交鋒,定是一觸即潰!”
烈焰明尊好似被說服了不少,不再有先前那種氣焰撲面的勢頭。
“你既然有此想法,自己動手便是,為何要跟本尊聒噪?”
康軋犖跪下叩了幾個頭,神態(tài)無比虔誠:“小子能有今日,全賴明尊多年來指點,幾次戰(zhàn)場上逢兇化吉,也是明尊庇佑。今番欲成就大事,難免兇險,長安朝廷或許兵馬不強,但要是派出個別高手行刺,小子擔心無法招架,因此懇求明尊再賜神力,讓小子無懼刀兵所傷。”
“你倒是大膽,事情還沒辦成,便想著要本尊賜福?”明尊聲如雷震,熊熊熱力逼得康軋犖如置熱湯之中,皮肉劇痛難耐,但他還是伏地俯首,強忍下來。
“懇求明尊賜福!”康軋犖沒有退縮。
烈焰明尊似乎沒想到他還有此等勇氣,于是放聲道:“好!你既然想要,那便看看你能夠承受多少?”
言罷便是數(shù)十道火舌噴薄而出,鉆入康軋犖頭臉七竅與身上各處,瞬間燒毀他身上所有衣物,將神力強行灌注入體,比起什么傳功度氣都要粗暴無數(shù)倍的手段,將皮囊之下的血肉筋骨、五臟六腑幾乎全部熔毀。
康軋犖只來得及發(fā)出半聲嚎叫,旋即身體被火舌凌空架起,被熔毀的不止是肉身,連神魂心智也被一并蹂躪,將僅存的那點為人本性漸漸磨滅殆盡。
數(shù)刻過后,康軋犖重新落到地面上,一絲不掛,但身材較之先前肥胖更甚,巨大肚皮下墜,只能用臃腫形容。
然而如今的康軋犖身上滿布浮凸經(jīng)絡(luò),帶著鐵水般的橘紅色,仿佛經(jīng)脈中流轉(zhuǎn)的不是氣血,而是滾熱巖漿。
輕輕吐出一口氣,康軋犖身上異狀稍稍收斂,但口中突出的熱氣依舊能將常人皮肉燙熟。
“好好珍惜,不要辜負本尊的賜福。”烈焰明尊聲音漸漸遠去,火盆上的火焰也歸于平常。
“恭送明尊!”康軋犖躬身一句,然后重新打量自己,他能感受到身體蘊藏著無與倫比的力量,不吐不快。
“呵呵呵……哈哈哈哈——”
康軋犖放聲狂笑一輪,隨即昂首闊步離開這隱秘廳堂,更衣出門。
此時門外院中,有數(shù)十名將領(lǐng)交談爭論,他們當中有胡有漢,無不是兇悍勇武之輩,一見康軋犖,當即停下交談,拱手齊聲道:
“拜見節(jié)帥!”
雖說眼下正值幽州冬天,放眼所見漫天飄雪,霜風逼人,但康軋犖只穿著單薄錦袍,絲毫不覺寒冷,心中對烈焰明尊越發(fā)敬畏。他暗暗決定了,等將來打下長安洛陽,必定要拿十萬人的鮮血與尸骸,祭祀明尊!
“眾將,我已決定發(fā)兵長安。”康軋犖掃視在場眾人:“你們誰贊成、誰反對?”
院內(nèi)眾人異口同聲回答:“末將誓死追隨節(jié)帥!”
“好好好!”康軋犖連聲叫好,胸中豪氣萬丈:“如今圣人被邪法困于太極宮,定是以陸衍為首一班奸臣勾結(jié)妖人所為,我康軋犖上承皇恩,豈可坐視不理?今番起兵,乃是為誅殺奸臣、營救圣人,大義在我,無人能擋!”
“誅奸臣,救圣人!誅奸臣,救圣人!”
眾將齊聲高喝,天上烏云悶雷響動,仿佛有神明在敲響鼙鼓,象征兵燹將至。
……
“蠢豬。”孔一方坐在火盆前,彈指將面前火焰熄滅,臉上除了狡猾笑容,還夾雜著不屑神情。
康軋犖所見到的烈焰明尊,就是孔一方多年來暗中經(jīng)營的身份之一。
早在當今圣人下旨對祆教禁法毀寺之前,孔一方便利用祆教拜火習俗,在北地胡人部族間暗中滲透。大夏天子的圣旨再厲害,也管不著這些在邊地往來的胡人。
祆教在五胡亂華時傳入中原,羯胡更是篤信胡天,建祆祠、燃圣火,直到后來接連滅佛,北朝祆教也受到波及,幾經(jīng)更迭,自本朝蕩平天下,祆教漸漸恢復生機。
從當時起,孔一方就開始利用祆教,并且暗中冒充祆教明尊,培植可以利用的人選,康軋犖便是其中之一,或者說地位最高的一個。
康軋犖自己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就連他的出生,也是孔一方暗中操弄的結(jié)果。他的母親是突勒部族中的女巫,孔一方效法拂世鋒以胎元精血易質(zhì)造人的手段,以這名女巫為母體,將一點饕餮邪血植入其中,輔以各種秘法,從而孕育出康軋犖。
當然,為了確保能夠掌控康軋犖,孔一方在其人生經(jīng)歷中做下各種安排,就連他自以為與長安洛陽等富豪權(quán)貴的勾結(jié),也是孔一方幕后策劃而成。
否則憑他一個連親生父親都搞不清的卑賤雜胡,憑什么能做到一方節(jié)帥的地位?
如果說這期間有什么意外,便是當今這位大夏天子在登基之初,對祆教大力打壓,禁法毀寺,使得許多祆教信眾要么被流放邊地,要么隱藏信仰,暗中崇拜。
孔一方很清楚,就是因為當年安屈提假借祆教祭司的名頭,去見尚為臨淄王的當今圣人,自作聰明了一番,惹得圣人對祆教尤為忌憚。
加上祆教在中原壯大之后,也有些不安分的舉動,自然招致滅頂之災(zāi)。
不過經(jīng)此一事,反倒有意外收獲,由于相當多胡人篤信祆教,他們干脆向北投奔原本部族,反倒讓幽燕幾處節(jié)鎮(zhèn)多添了一支生力軍,其中健壯男子經(jīng)過收編,大多成為如今康軋犖麾下得力將士。
由于康軋犖在討伐契丹與奚人的戰(zhàn)場上,屢次如獲神助,加上他樂于賞賜麾下將士,一旦戰(zhàn)勝便任由他們搶掠,在幽燕將士心目中深受敬仰。
甚至有一些胡人將士將其尊稱為“胡天神選”、“光明之子”、“斗戰(zhàn)之神”,認為康軋犖是帶領(lǐng)祆教信眾開創(chuàng)光明世界的圣人。
毫不意外,這一切背后都有孔一方暗中推波助瀾,他就是要等恰當時機,讓康軋犖成為傾覆大夏的關(guān)鍵一步。
可如今籠罩長安太極宮的黑幕結(jié)界,卻是超出孔一方的預料。
“饕餮啊饕餮,你總是能給我這種意外驚喜。”孔一方輕輕敲點面前火盆,這個看似滿布炭灰、毫不起眼的火盆,乃是祆教正宗圣物,正是仰仗此物,他才能假冒明尊,在祆教信眾面前顯圣。
起身離開,如今孔一方身處奇異礦洞之中,周圍滿是成簇晶石,散發(fā)著蒼白幽光,照亮各間洞室。
來到洞外,就見孫靈音正在高處吐納調(diào)息,周身紫氣縈繞,不同凡響。
察覺到孔一方的目光,孫靈音主動收功,斜瞥問道:“我聽說長安出事了?”
“你這些天一直待在山中,不見外人,怎會知曉長安出事?”孔一方好奇反問。
孫靈音言道:“我所修煉的《紫極上真妙法》已有相當成就,神識感應(yīng)山外,自然曉得世事變化。”
“饕餮對你挺不錯啊。”孔一方語氣微妙,察覺到孫靈音眼中閃過一絲凌厲,他笑著說道:“饕餮又現(xiàn)世了,在南岳衡山跟聞邦正大戰(zhàn)了一場,奪走了大半太一令,然后又在長安興風作浪,一口氣將皇帝在內(nèi)的皇室宗親與公卿百官全都困在結(jié)界之中。”
“困?不是殺?”孫靈音不解。
孔一方發(fā)笑說:“凡人對他來說,除了充饑,不就是用來取樂么?你想必見識過了。”
孫靈音懶得再看,望向遠方冰雪覆蓋的山野:“你接下來打算怎么做?”
“當初我與饕餮已有約定,太一令不用我發(fā)愁,只是要在五岳之祀動些手腳。”孔一方望向南方:“我剛收到消息,上清道那位白云子宗師已經(jīng)飛升,要辦此事便少了一大阻礙。加上陸衍將各路高人召集到長安,也不會有多少人妨礙你了。”
“你是要我去做這件事?”孫靈音問道。
“這是需要用上的陣圖和法物。”孔一方拿起一個大布囊扔了上去。
孫靈音抬手接住,解開看了一眼,隨后又問:“你的布置想來不止這些。”
“當然!”孔一方頗為自得:“我利用祆教,策動幽州節(jié)度使康軋犖起兵,戰(zhàn)火一起,必然天下大亂!”
孫靈音眉頭一動,似乎沒想到對方要做到這種程度,不禁皺眉質(zhì)問:“你就不怕我將此事公之于眾?”
“你以為這是什么陰謀算計?”孔一方毫不畏懼,甚至輕松淡定地咧嘴發(fā)笑:“我喜歡煽動變亂,那是因為世間本就充斥著變亂。康軋犖想要造反,你以為光憑他一個人就能成事?
“偌大一個節(jié)鎮(zhèn)軍府,管著十幾萬兵馬,附帶上百萬平民,上上下下需要多少幕僚文吏操持打理?又需要多少財帛糧餉才能維系?這當中有多少是因為在長安不得志,為求前途投奔而來?康軋犖麾下眾多胡漢將士,又有多少是被兼并了田土,對長安朝廷心懷怨恨?”
孫靈音閉口不言,孔一方兩手一攤:“康軋犖是有野心不假,但你以為光是殺了他就能阻止這場變亂,這就未免太幼稚了。康軋犖自己害怕被高手刺殺,但要我說,如果長安朝廷真的派人行刺,那才是放任變亂的愚蠢行徑。”
只聽得孫靈音冷哼一聲,縱身騰空而去,孔一方搖頭冷笑:“可惜啊,你如果真能多添一些變數(shù),我反而會更覺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