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死亡讖語(上)
中醫發明幾千年、西醫發明幾百年以來,很少有人身兼兩者之長,治療過程中,更是雙管齊下,方法之古怪前所未見。
例如方才的“水蛭吸毒法”,本來是屬于中醫的一種古老療法,采用的都是普通生長狀態下的水蛭成蟲,而且使用時,非常謹慎,同時放置在病人體表的只數,絕對控制在三到五只之間,唯恐毒蟲鉆入人的血管,沿經脈回流入心臟,闖下大禍——但在老杜的治療手法里,以化學藥品人工馴化水蛭,把這些被稱為“水中刺客”的怪蟲,訓練成了一種得心應手的工具,剛才同時入水的,至少有三十支以上。
“枯燥無味的人生啊,不吸毒怎么能茍延殘喘下去?”他仰天長嘆,挑了一支雪茄一樣粗的煙卷,在鼻子上貪婪地聞了四五次,然后點燃,叼在嘴里。
“這是莎士比亞的名句,聽過嗎?”他“啪”的扣上了煙盒,丟進自己那條臟得不像樣的工裝褲里。
我淺笑著搖搖頭:“沒聽過,但你最好能換條褲子,難道最近連換衣服的時間都沒有了?”穿工裝褲的醫生,除了他之外,港島大概找不出第二個了。
老杜攏了攏頭發,挺挺胸:“小沈,就我這種形像,‘港島小姐’前三甲里的妞兒還主動投懷送抱、趕都趕不走呢!想當年,我在港島英俊小生圈子里,比什么‘四大天王’受歡迎得多了,港督府的兩位小姐,每年圣誕節舞會,都搶著做我的舞伴。唉,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小沈你啊……”
他吐出一大口濃煙,瞇縫著眼睛,陷入了無比陶醉的微醺境界。
當年的老杜,的確是一表人才、風流倜儻,至今娛樂圈里的半老徐娘們提起他,仍舊心蕩神馳、向往不已。我不能不暗自感嘆歲月的殘酷,竟然將一塊美玉,摧殘侵蝕成了無人問津的頑石。
“嘿嘿,小沈,我覺得,那個小家伙的命好像不太容易保得住呢——”老杜驀的睜開眼睛,換了一副陰沉嚴肅的表情。
我并沒有表現出太大的驚訝,這一點非常出乎老杜的預料:“怎么?不相信我的判斷?”
鴿哨聲停了,那群鴿子也消失在大片的金色霞光里,隨著市聲漸漸開始喧囂,港島又開始了嶄新的一天。
老杜取下嘴角的煙卷,忽然有所頓悟:“小沈,你剛剛一直在看小家伙的掌紋,是不是發現了什么?”
我默默地點頭,老杜立刻明白了:“斷掌紋?你看到了斷掌紋?”
像他那么聰明的人,往往在極其復雜的問題前面,一語中的,準確無比。
“老杜,知道我為什么要提醒你保護他的腦部結構嗎?就是怕你自作主張,為了讓他活下去而做某種不得已而為之的生理性破壞。他的掌心里有一道弧線斷掌紋,而且是被相術師們稱為‘十面埋伏’的形狀,橫向切斷了手心里所有的天、地、人、君、親、師六大命脈,基本可以斷定,他是沒法活過三十歲的。”
我反復觀察過三次,達措的掌紋的確晦暗之極,絕對至兇無比。
老杜舉手撓著頭發:“三十歲?我覺得,以目前的狀況來看?他很可能活不過六個月。在決定用‘吸血神蟲’替他療傷之前,我看了一眼替他自動拍攝的腦組織圖片,顯示在他的大小腦之間,有一顆脆弱無比的血瘤,直徑超過兩厘米。當他的腦部結構迅速發育時,厚度不斷增加的骨骼,勢必對血瘤造成擠壓,一旦破裂,就是他的死期到了。”
腦部腫瘤,無論惡性還是良性,幾乎都是醫學世界里的絕癥。老杜的X光片機,技術非常先進,他說的話,更是病情確診的金科玉律。
我點點頭:“老杜,你說得對。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對他的腦組織發育程度抱著很大疑惑對不對?”
這一點,很容易解釋,當達措恢復前生的活佛記憶時,心智發育、腦部發育都會超過常人幾百倍。以老杜的水平,一眼就能發現。
老杜大口吸煙,并沒有接著我的話題說下去。
同是醫學高手,對于同一個病人的診斷,不會相差太遠,我甚至能猜到,如果不是我事先提出保護達措的腦部細節安全,他甚至可能馬上實施開顱切除手術,在我重新回到達措身邊之前,把那個血瘤摘除掉。
靈童需要活佛的記憶,否則,他便空有靈童之名,而無法為本教做出任何貢獻,成為不折不扣的傀儡。現在我無法斷定,血瘤的存在,是否正是前生記憶的體現?
其實到目前為止,人類醫學對于體內的微循環系統、智慧運算系統所知甚少,根本沒有足夠的研究資料和臨床經驗。所以,我不會允許老杜向達措開刀,以免造成無法估量的損失。
“老杜,病人的身份非常特殊,他是藏教的轉世靈童,身體結構有別于正常孩子。我只希望咱們怯除他中的毒,接下來有什么發展,慢慢觀察,最好不要輕舉妄動,可以嗎?”
我打破了沉默,病人是我送來的,我必須得保證不要節外生枝。
老杜回身向大門里望了一眼,深深地皺著眉:“靈童?但我沒有更妥當的辦法阻止那顆血瘤的破裂——小沈,治標還是治本,抑或標本兼治,現在就需要確定下來。要想保住他的命,開顱、激光穿射絕對是唯一的手法,在他的毒血排除干凈之前、大約四十八小時內給我確切通知,否則我會用自己的原則辦事,嘿嘿,這是我的地盤,客不欺主,理應是我說了算對不對?”
他的鷹爪怪手在我肩上重重一拍:“總之,你送了兩個活人進來,我就要你帶他們活著離開。死掉任何一個,都是給我老杜砸了招牌,懂嗎?”
就像性格古怪偏激的梁舉一樣,老杜同樣奇怪地遵循著某些特定的人生準則,在他手底下有人死亡,會讓他無比郁悶。
“我懂,不過,每個人的情形都不一樣,特別是這個叫‘達措’的孩子。老杜,辛苦你了,叫他們用點心,我希望達措離開時,只留下毒素,渾身連根汗毛都不要少。”在跟老杜的交往過程中,我從來沒有如此啰嗦過,只在達措這件事上是個例外,因為他的生死關系到教派的存亡,更能揭示出那塊石板畫上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