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三刻,再有一刻鐘就是子時,也就是九月初八。
蕭煜收起懷錶,輕聲呢喃道:“已到今年九月八,我花開時百花殺,滂沱大雨落西北,滿城盡帶玄黑甲。”
蕭煜擡起頭,對身旁換了一身甲冑打扮的張百歲道:“讓閩行進來見我。”
片刻後,身上還帶著一層溼氣的閩行走進了中軍大帳,單膝跪地抱拳道:“末將閩行參見王爺。”
高坐主位的蕭煜輕淡道:“起吧。”
“謝王爺。”隨著一陣甲葉的鏗鏘撞擊聲,閩行起身,扶劍而立。
蕭煜緩緩開口道:“本王這次召閩都督前來,也沒別的事情,只是想入關(guān)走一趟,勞煩你爲本王保駕護航。”
饒是閩行早有心理準備,還是不由得一愣。
這還叫沒別的事情?
若是尋常入關(guān),又何必調(diào)動西北大軍四十餘萬?
閩行深吸了一口氣,沉聲道:“末將定不辱命!”
蕭煜從座椅上起身,越過閩行,一直走到大帳門前,望著外面的大雨,“南征敗了,北伐勝了,這次東進入關(guān),我不希望再有紕漏。”
閩行轉(zhuǎn)過身來望著蕭煜的背影,再次單膝跪地,肅聲道:“末將願若是有負王爺所託,願意提頭來見!”
蕭煜平靜道:“本王不要你的頭,若是再有上次陝州之事,你一家子的命都賠給本王也不夠。”
閩行保持著這個姿勢,默然不語。
蕭煜轉(zhuǎn)過身來看著他,說道:“這次兵分三路,你任右軍主將,率軍由陝州入豫州,勝了,本王不吝賞賜,敗了,本王也不吝責罰。”
閩行幾乎要將頭垂到地面上,“諾!”
“好了,去準備吧。”蕭煜揮了揮手。
閩行沉默地起身,然後徐徐退出大帳,一直退入到外面的雨幕中才轉(zhuǎn)身離開。
雨滴打在玄黑色的鐵甲上,濺起一層細細的水霧,
放眼望去,夜色下,雨幕中,盡是黑甲。
這場突如其來的磅礴大雨一直持續(xù)到後半夜纔有轉(zhuǎn)小的趨勢,中都城屹立在雨幕中更顯風霜之色,林銀屏坐在繡墩上,摩挲著手腕上那串蕭煜送給她的鳳眼菩提子,透過露臺上的珠簾望著外面的雨幕怔怔出神。
這時候蕭玄已經(jīng)睡熟許久,可林銀屏卻沒有半點睡意。蕭煜選在九月初八這個日子出征,已經(jīng)提前知會過她,並且將中都的大權(quán)又交到了她的手中。這一次蕭煜出征,蕭瑾負責糧草調(diào)運無暇顧及其他,政務(wù)便又交到了林銀屏的手中,同時徐林負責留守西北,坐鎮(zhèn)西河原。
這段時間裡從林銀屏手中徹底接過管家大權(quán)的蕭羽衣拿著一襲裘衣來到露臺,給林銀屏披上後,柔聲道:“義母,天冷,早點歇息吧。”
林銀屏沒有拒絕自家義女的好意,伸手緊了緊裘衣。在她有身孕的這段時間裡,她一直讓蕭羽衣獨立管家,蕭羽衣也不負所望,少了幾分靦腆怯懦,鍛煉出幾分幹練雍容,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將這偌大王府管理的井井有條。如今的蕭羽衣已經(jīng)不是當初那個懵懂無知的鉅鹿城孤兒,她坐在林銀屏身旁,輕聲問道:“義母,你是不是在擔心義父?義父英雄蓋世,肯定不會有事的。”
林銀屏伸手摸著蕭羽衣只用一條絲帶束起的青絲,帶著幾分嘆息無奈道:“羽衣,等你挽起我這樣的婦人髮髻,有了自己的男人,甚至是有了自己的孩子,你就會發(fā)現(xiàn),男人,不管英雄與否,很多時候都像個孩子,從來不讓人省心。他們在外面做著自以爲正確的大事,忙著他們所謂的大業(yè),從來都不會管身後還有人爲他們擔心。”
蕭羽衣還真就擡頭打量了一番林銀屏頭上層疊如雲(yún)的髮髻。
林銀屏好笑又好氣地輕拍了她一下,小聲笑罵道:“看什麼看,小丫頭思春了不成?”
蕭羽衣漲紅了臉,吶吶不知所言。
林銀屏不再打趣小丫頭,道:“你先去歇著吧,我再坐會兒。”
蕭羽衣嗯了一聲,起身離去。
林銀屏獨自一人望著雨幕,默然不語。
過了許久,門外再次傳來腳步聲,林銀屏輕聲道:“是小寒嗎?進來吧。”
身披甲冑的林寒推門而進。
林銀屏表情平靜,問道:“小寒,你是來向我辭行的嗎?”
林寒走到林銀屏的面前,蹲下身,雙手放在林銀屏的膝上,道:“待會兒就動身。”
林銀屏輕嘆一聲,“沙場兇險,而且這次入關(guān)作戰(zhàn)不同以往,可不是江南那些散兵遊勇,萬事小心爲上。”
林寒低聲道:“我這次不是獨自領(lǐng)軍,而是給姐夫做副將,留在中軍大帳中,不會有事的。”
林銀屏伸出手,摸了摸自己弟弟的面頰,柔聲道:“話雖如此,但還是要小心行事,沒事的時候就安心留在大帳裡,別到處亂跑。行軍打仗很苦,打仗的事情有你姐夫和藍先生做主,你在大戰(zhàn)空歇的時候就好好睡一覺,養(yǎng)足精神,別累垮了身子。”
林銀屏將頭靠在林銀屏的膝蓋上,低低嗯了一聲。
林銀屏抽了抽鼻子,撇過頭去,“行了,我話就說這麼多,該走就走吧。平平安安地去,平平安安地回。”
林寒扶著林銀屏的膝蓋緩緩起身,“姐,沒事的,南征北戰(zhàn)都打過來了,不差這一回。”
林銀屏沒說話,只是將腕上那串菩提子褪下,給林寒套在手腕上。
林寒低頭望著自家姐姐,無意中看到她手背上的細微皺紋,忽然覺得鼻子有點發(fā)酸。
林銀屏站起身,給林寒整了整衣襟,又擡起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強笑道:“去吧。”
林寒嗯了一聲,轉(zhuǎn)身朝門外走去。
沒敢回頭。
一直走出屋門,出了王府,在磅礴大雨中,縱馬飛奔出城。
屋內(nèi),林銀屏走進裡間,來到蕭玄的小牀旁邊,俯下身,看著兒子的面龐,輕聲道:“靈寶,可要保佑你爹和你舅舅平安歸來喲。”
拂曉時分,持續(xù)了一夜的大雨終於緩緩停下。
此時距離大軍拔營還有半個時辰,充當這支大軍的主將蕭煜,在大帳中召集了所有統(tǒng)領(lǐng)及統(tǒng)領(lǐng)以上的江陵,連同閩行和曲蒼在內(nèi),總計四十六人,大帳內(nèi)只設(shè)蕭煜身前一案,所有將領(lǐng)按照官職高低排成兩列。
蕭煜身披甲冑站在案後,腰間懸掛著那柄陪伴自己多年的破陣子。
在蕭煜身後是一張三尺高六尺長的天下輿圖,談不上精確,卻一目瞭然。
帳內(nèi)所有將領(lǐng)都感受到彷彿窒息一般的緊迫感,不僅僅是因爲西北王親自領(lǐng)軍出征,還有此次出動的兵力。
不同於第一次南征和第二次北伐,這次入關(guān)東進,蕭煜調(diào)動了所有的邊軍及部分地方軍。
對外號稱八十萬,實際兵力五十萬。這其中包括西北東北大戰(zhàn)之後剩下的十萬老兵精銳,以及不斷擴軍補充的二十萬新兵以及二十萬輔兵。
除去五十萬大軍,還有西北十分之九的存糧和軍械。
西北境內(nèi)的留守軍隊只有區(qū)區(qū)三萬人,而且這三萬人還是分散在各地的都指揮使司以及中都之中,由徐林統(tǒng)領(lǐng)。
若是不算草原,這幾乎就是西北軍的所有家底,現(xiàn)在被蕭煜全部拿了出來,擺在桌面上。
成了,霸業(yè)可成,大業(yè)可期。
敗了,萬劫不復,再無翻身之日。
這是一場性命攸關(guān)的豪賭。
當年蕭煜自問,他年我若爲青帝,當如何?
現(xiàn)在蕭煜給出答案,當帶甲百萬,再臨東都!
蕭煜指著身後的地圖,沉聲道:“天亮之後拔營,行軍陝州,然後兵分三路,叩關(guān)東進!”
當清晨的第一縷晨光照進大營,蕭煜踩著滿地的泥濘走出大帳,舉目望去,盡是一片鐵甲崢嶸。
十萬西北軍,分成三個巨大戰(zhàn)陣,黑壓壓蔓延到視線盡頭。
張百歲爲蕭煜牽過坐騎,蕭煜翻身上馬,通體烏黑的戰(zhàn)馬緩緩踩踏出幾步。
蕭煜提著繮繩,揮手道:“拔營!”
大軍轟然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