蜷腿坐在賓館的床上, 甘藍出神地望著窗外的景色。
南半球冬日的太陽有氣無力地掛在天邊,樓下孩童的嬉鬧聲不時傳進房間,說著她聽不懂的當地語言。在這里, 生活的節奏似乎被無限放緩, 大城市的喧鬧不再, 唯有世外桃源式的清幽, 時間如山澗中的一汪細水般靜靜流走, 不知在窗前坐了多久,只見太陽由中天慢慢偏斜,孩童的嬉鬧聲歸于平靜。
房間外響起了敲門聲, 好半天,甘藍才從神游之中回過神來, 慢悠悠地下床開門。
陳柏站在門外, 臉上洋溢著愉悅而溫暖的笑容, 今天的他沒有穿西裝也沒有打領帶,一件休閑款的深色風衣讓他顯得隨意平和, 看上去就和島上無數普通的游客一樣,來這里只是為了享受海島的旖旎風光。看到甘藍無精打采的樣子陳柏并不意外,他站在門口,關切道:
“跟我出去吃點東西吧。”
“不餓。”
甘藍說著就要關門,陳柏及時伸手, 攔住了即將閉合的房門。
“都一整天沒吃飯了怎么會不餓, 就算跟我慪氣也要有力氣才行~”
林同學著實搞不明白總裁大人這股無論何事都能和自己扯上關系的自信從何而來, 盡管她的確有些氣他擅作主張將自己帶到這個本不該來的地方, 但為了這點兒事她還不至于跟自己的肚子過不去。其實在陳柏來之前, 甘藍剛剛吃光了酒店侍者送來的一籃水果,現下是真的不餓, 不過未等她開口解釋,人已被陳柏拉出房間,今日甚是殷勤的某人在關上房門前還不忘從門口的衣架上拿下甘藍的外套,為她披到肩上。
走出酒店大堂,迎面是一座直徑約二十米的大型噴泉,泉池正中立著這個國家民族戰爭時期的英雄雕像,泉水在音樂的伴奏下舞出各種奇妙的造型,嘩啦啦的水聲為黃昏下的酒店增添了不少靈動氣息。海島上的初冬并不是那么的冷,微寒的海風夾雜著大海的濕氣和噴泉里的水汽迎面吹過,帶來潮濕而新鮮的嗅覺。
這是甘藍到達黎明島后的第一次外出,長途飛行后的疲憊和時差造成的惡心感在經過一天的休整后早已消散,天藍水闊的海島風光讓她暫時忘卻了縈繞在心間的陰霾。陳柏不知何時牽住了甘藍的手,后者條件反射似得想要掙開,誰知對方手上的力道也隨之加重,透著不由分說的倔勁兒,林同學只好無奈作罷,任由陳柏像領著自家孩子一般緊緊牽著她,拐進一條不起眼的小路。
黎明島早在殖民擴張時期便已淪為F國的附屬島嶼,百余年來海島近乎與世隔絕,只在近幾年才作為新興旅游勝地而聞名于世,因此海島經濟并不發達。此刻,二人腳下原本就不寬敞的馬路轉眼間變成了一條更為狹窄的泥土路,路兩邊的樓房被低矮破舊的平房所取代,甘藍正疑惑著,卻看到不遠處的路邊,有幾名婦人席地而坐,身前鋪著一塊土布,似在兜售著什么。不一會兒,身著當地服裝的婦女陸續從自家平房里走出,輕車熟路地將自制的小商品擺在門前,與此同時,似乎得到了某種感召,島上的游客開始從四面八方涌向巷子,不多時,小巷里人頭攢動,有著不同膚色操著不同語言的人們在一個個簡易的小攤前駐足流連,討價還價,小巷儼然成了一處小型市場。而這一切的發生,似乎只在瞬息之間。
看到甘藍驚訝的模樣,陳柏笑道:
“這是黎明島最著名的周末市場,當地居民在每個周末的黃昏會將自制的小商品和當地特產拿出來兜售,運氣好的話應該能淘到不少寶貝。”
聽說有當地特產賣,甘藍頓時來了精神,立刻朝離自己最近的“小攤”奔去,而身后陳柏牽著她的手卻沒有松開,反而握得更緊。這次林同學終于奮起反抗,回頭怒視某人,眼神中分明寫著“不要得寸進尺”的警示,順勢將被禁錮的左手從陳柏手中抽出,繼而屁顛屁顛地投入到無限的淘寶熱情中去。總裁大人看著被抽空的手,笑得很是無奈。
此時,溫暖的金色夕陽從西邊的天空鋪展開來,集市上的每一個人、每一寸土地和每一張布匹都均勻地染上了它的色彩,分明是熙攘喧鬧的集市,卻在這光輝的籠罩下顯出慵懶平和的寧靜感來,如同中世紀油畫中最司空見慣的場景,而在這描繪了無數人的畫卷中,陳柏的目光獨獨鎖在一人身上。穿著素色長裙的女子在琳瑯的小飾品中認真挑揀著什么,她雙眉微擰,時不時咬著唇比較著手中的商品,輕輕搖頭否定時,柔順的發絲從她的肩頭滑至臉頰,映的不著粉黛的臉蛋更加清秀撩人。望著甘藍,陳柏眼中溢滿溫情,青蔥歲月不可欺,時光一直在走,而她卻似乎始終未變,依舊是當年的高中女生。
“哪個好看?”
甘藍轉身,在他眼前晃了晃兩個提溜在手中的畫著粗糙卡通圖案的小布包。
陳柏仔細打量著她手中的布包,繼而很是認真地回答:
“都不好看。”
在林同學的拳頭行將舉起之時,總裁大人連忙補充道:
“上面的圖案太幼稚,不適合你。”
不知為何,聽到這句補充說明的林同學,臉上卻暗暗浮出一絲沾沾自喜的神色。
……喂,說幼稚的東西不適合你并不代表在夸你成熟啊喂!
總裁大人望著某人愈發洋洋得意的表情,在心中無力吶喊。
“布包是買給多多的。臨來之前小家伙送了我一枚發卡,說是手工課上隨便做的……且,明明很漂亮,明明一看就知道費了不少心思,還說什么隨便做的……這小子口是心非的本領倒不知是跟誰學的。”
甘藍將目光挪回到手中的布包,似是喃喃自語地嘀咕著,語氣中分明帶著些許的不屑,臉上卻漸漸顯露出連她自己也未察覺到的溫舒,像是一位母親在向別人嘮叨著自己的孩子,末了還意味深長的瞥了陳柏一眼。這一切被陳柏悉數看見,于是碎金似的陽光似乎照進他心中,鋪灑出層層暖意。
都說愛逛街是女人的天性,林同學大概是被壓抑了太久,走進周末市場后這天性便以更加澎湃熱烈的形式爆發出來。見投身于小商品中的甘藍臉上終于露出久違的輕松,負責運輸“戰利品”的總裁大人起初還是喜聞樂見的,但隨著手中負荷的不斷增加和某人日益高漲的血拼熱情,陳柏心中漸漸打起了鼓,不停回頭確認著夕陽的位置,好看的臉上顯出絲絲焦急又猶豫的神色。
終于,在林同學準備整裝待發撲向下一個攤位時,右手突然被另一只修長的大手扣住,未等她明白緣由,身體便隨著手上的牽引匆忙扎進人群。四周游人如織,不時有人回頭望向這一對穿梭于人流之中的東方男女,甘藍想問陳柏要去哪兒,話剛出口,聲音立刻淹沒于周遭混雜的環境中。這條小路原本不過幾百米,今日卻因周末市場里攢動的人潮而變得舉步維艱,每一步前行都伴隨著巨大的阻力。甘藍心中含著不解,也只能踉踉蹌蹌地貼在陳柏身后。陳柏闊實的脊背此刻好似一堵牢不可破的墻,替她安心擋去四周的紛亂。
“喂,你要帶我去哪兒?!”
四周的空氣在某一刻突然變得順暢,嘈雜之聲似乎消失于一瞬之間。連甘藍也沒想到自己的聲音竟那么清晰的響起在二人之間,一直牽著她埋頭往前趕的陳柏頓住腳,忽而轉身在唇間豎起食指,做了個噤聲的動作。這樣嬌萌的動作由總裁大人做來便帶了一絲詭異氣息,林同學虎軀一震,圓溜溜的雙眼直直望向陳柏,真就乖乖地閉了嘴。這時她才發現,壅塞的街道早已不見蹤影,自己跟陳柏正站在一片白色沙灘的邊緣。剛剛生怕走丟只顧緊跟在陳柏身后,竟完全沒有注意到他是何時脫離了那條小巷,又是怎樣在幾分鐘內帶她走到了這片沙灘。
明明是在異國他鄉,他卻對這里了如指掌。陳柏……果真是個有意思的人呢。
“喏,看那邊~”
不由她多想,甘藍的目光便順著陳柏的指尖移向白沙灘的盡頭。
遠方涌來的波濤卷起白色的浪花,在無垠的海面之上,一輪巨大而溫暖的紅日正徐徐下沉,暮色斂去了它刺眼的光芒,夕陽之上,鱗片狀長云染上了深淺不一的紅色,宛如一條橫臥天際的錦鯉,天水交接之處,海平線似燃燒于水中的火蛇。頃刻間,整片大海都染上了夕陽的顏色,微風拂過,橘色的海面上折射出無數細小而晶瑩的波光,又轉瞬消失,好像萬千鉆石遺落深海,又像童話中的國,如夢如幻。
甘藍呆望著眼前壯闊的景色,她突然明白了陳柏為何要讓她噤聲:美景當前,他們所要做的便是盡情去享受大自然的恩賜,拋棄一切附庸,包括語言,也包括困頓于各自心間的煩惱。如此想著,她便愈發貪婪地望著眼前的景色,連自己也未察覺到嘴角于無意間勾起的那抹淺笑,而這抹笑卻完完整整地落入另一個人的眼中。此去經年,世事已變,又似分毫未變,此間的少女,是否還能憶起那年綠柳石橋后,眼中含情的少年?
指尖攀上漸漸熟悉的溫度,在今天短短的幾次牽手后這樣的動作似乎已成習慣,女子的目光依舊停留在遠方,溫順而安靜的任由一雙大手慢慢扣緊她的手。只是這一次,手上傳來的力度卻與前幾次不同,熱烈而迫切,與她十指相扣的人似乎要以這種方式向她述說什么。
心下一凜,甘藍立刻回過神來。
她這是在干什么?
尚不說陳柏將她一同帶至黎明島的原因至今不明,單就“獵狐行動”而言,明天就是陳柏要與N國進行最終交易的日子了,參加此次行動的所有成員此刻都在緊鑼密鼓地為最后的伏擊做著準備工作,而她竟然在這種時刻,和“獵狐行動”的頭號目標——陳柏手牽著手站在海邊欣賞落日!
明明知道這是大忌,明明知道此刻應該遠離身邊這個狡詐的男人,可為什么心底又生出一種模糊的渴望,渴望這一刻能夠永遠靜止呢?
她一定是瘋了吧?
抽手,意料中的再次未遂。
她咬唇看向陳柏,誰知微微轉身的剎那,另一只手腕也被他一把鉗住,順著力道,她的身子完全轉了過來,與陳柏面對面,兩人相向而站,甘藍齊肩的短發被風撩起,拂過陳柏的脖頸,而陳柏的呼吸亦分毫不露的撫過她的面頰,她突然想起初到芙蓉街25號的那一晚,在陳柏的書房外,兩人也曾這樣面對面地貼在墻上,那時的距離似乎比現在更近,但與那時相比,此刻的氛圍卻更加詭異。
甘藍正要張口說什么,陳柏在她耳邊慢慢吐出三個字:
“你是誰?”
你是誰?為何會一次又一次的出現在我的生命里?既然來了,又為何要走?你為誰效力?你是善是惡?是敵是友?你,到底是誰?
關于她,他有太多太多的疑問,最后,卻只化為三個字。而于甘藍而言,這三個字無異于一記晴天霹靂,擊碎了她所有的偽裝。
難道,他都知道了?
驚慌從她的眼里一閃而過,甘藍下意識的向后小退一步,又旋即停住腳。不管陳柏知道了些什么,逃避都不是解決辦法,事到如今,不如靜觀其變。
甘藍眼中滿是冰冷,她就那樣站在離他一步之遙的地方,默默地與他對視,盡管兩人依舊手牽著手,可似乎,中間已隔了千山萬水。
她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表情都未能逃過他的雙眼,人或許會說謊,但人的本能反應卻不會,他看到了她因驚慌而后退的步子,看到了她眼中的冷意,沒想到原本只是試探的一個問句,卻向他揭穿了真相。他知道,她的確有著不為人知的秘密。
可又能怎樣呢?
她的驚慌刺痛了他,卻并非因為隱瞞,而是因為,他還深愛著她。就算她已不記得他,又或許在她的世界里根本就不曾記得過他,可不管是六年前還是現在,他都會為她的一顰一笑牽腸掛肚。其實在那無數的疑問之中,他最想問的,不過是一句:這幾年你過得可好?
他不再避諱什么,含情的目光緊緊鎖定在她被海風吹得有些發白的面龐上,緩緩道:
“答應我,不管你是誰,替我照顧好多多。”
他說的那么誠摯,一點兒都不像平日對她說話的樣子,反倒像是在跟一位老友交代后事。理智告訴甘藍此刻她該做點什么,裝糊涂也好,反駁也好,甩手離開也好,總之不該是現在這副狀態,她這樣默不作聲的站著,便是默認了她一直以來對他的算計,也默認了他明日一去將會兇多吉少。
她張了張嘴,未發聲之前卻先紅了眼圈,像有什么堵在喉嚨讓她發不出聲,越是努力,越覺得喉頭堵得厲害,海風刺得她的眼生疼,時間仿佛凝固,每一秒都過得如同一生般漫長。甘藍不知該作何表情,但她明白無誤地知道,自己此刻最不愿看到的,是陳柏滿含期許的眼神,頭一次,她感到自己像個罪人,而這無來由的罪責感像野草般在心中瘋長,難以承受。終于,她咬著唇,緊緊閉上了雙眼。
至少,讓她別再看到。
海浪似永無止境的從天邊翻卷而來,夕陽帶著余溫慢慢隱沒在海平面上。海面上躍動的磷光黯淡下去,壯闊的大海漸漸籠上了蕭煞的氣息。
有細小的砂礫順著風從耳根劃過,她感到束縛著雙臂的力量漸漸消失,卻有一雙大手輕輕捧住了她的臉龐,拇指輕柔地摩挲過她的臉頰,繼而,溫暖而潮濕的雙唇就這樣在淬不及防間,落在了甘藍的額頭上,有力的雙臂將她緊緊攬入懷中,似再也不會松開。
像是突然之間跌入了冰窟,血液在剎那間停止了流動,甘藍僵硬的站在原地,不敢睜開眼,卻終是忍不住流下兩行清淚。
落日最后的光輝里,白色沙灘的盡頭,一對男女靜默相擁的剪影似化作永恒。
明天,等待他們的將是命運最終的裁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