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臣這口氣都憋了好久了,好多人昨晚斟酌到半夜,就是在琢磨今天早朝上如何奏本,如何讓自己的奏本既慷慨激昂,又簡潔有力。
所以阿九剛在龍椅上坐定,就有三名御史一齊站了出來,“圣上,臣有本——”
阿九笑了,許久未見,臣子的工作積極性真高呀!感動一秒鐘。
“你們誰先來?”阿九問。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想搶這個第一,卻又都不好意思說。一時間不由僵持在了那里。
阿九也不生氣,反而好心情地建議,“瞧著你們年紀差不多,要不猜拳吧?誰贏了誰先說。”
不說這三個御史,就是殿內的其他朝臣都齊抽嘴角,圣上哎,您還能有點靠譜的建議嗎?早朝上猜拳?虧您想得出!
朝臣們覺得他們圣上不僅黑了,而且更加頑皮了。難道是在太廟里憋屈的?
經阿九這一攪和,三個御史的爭搶之心反倒淡了,他們對視一眼,年紀稍小的兩個退了回來。年紀差不多也是能排出個大小來的。
“圣上,臣懇請欽差大人回朝,江南再也經不起動蕩了。江南乃我大燕朝賦稅重地,欽差大人在仗著圣上信任,江南濫殺無辜,把江南搞得烏煙瘴氣,沒有個三五年難以恢復,對國家造成的損害難以估量,臣請押解欽差大人戚繼光回朝追究責任。”
“臣附議!”
“臣也附議!”
“即便不追究欽差大人的責任,也該招他回朝了,江南再不能亂下去了。”
朝臣一個接著一個,全都是針對欽差戚繼光在江南的動作的。開始阿九還能耐著性子聽,但千篇一律,她也煩了,不得不喊了肅靜,“看來今日早朝眾卿要說的都是這件事?”
殿內一默,片刻后才低低回了一個“是”。
阿九深吸一口氣,身子朝后靠去,“好呀,那今日咱們就來掰扯掰扯江南的事。”她目光銳利,神態恣意。
“戚大人送進京城的所有案宗信函和證據,朕都看過了。”阿九環視一下,“江南民生確實富足,但要說江南是賦稅重地,朕是不敢茍同的。眾卿不信可以去戶部查查,江南每年上繳的賦稅只比別處多上一層,那其他的糧食銀兩哪去了?”
說到這里阿九頓了一下,然后猛拍一下道:“全進了貪官的私囊。一個小小的青城知府,區區四品,居然能攢上近百萬兩家私,日子過得比朕還滋潤。戚繼光在江南走一道,查出的贓銀上千萬兩!戶部尚書日日跟朕喊窮,國庫干凈得連老鼠都不光顧,江南一道的官員卻貪污了上千萬,難道還不該殺嗎?不僅該殺,而且該千刀萬剮!”
金鑾殿內似乎連空氣都僵住了,朝臣們驚呆了!上千萬兩贓銀,大燕年景最好的時候一年的賦稅也不過千萬兩紋銀呀!一個江南道就貪了這般多,天爺啊,怎么敢下手的?
阿九冷冷的看了底下一眼,“可是戚繼光搜出的贓銀卻不到一半之數,銀子都到哪去了?藏起來?被敗光了?都不是!”阿九的聲音猛地提高,“送給了京中某些高官了!這某些高官收了銀子就充當他們的保護傘,所以他們才能在江南高枕無憂地撈銀子。”
“蛀蟲,貪污,腐敗,官場黑暗!這就是大燕的官員,大燕的朝廷!朕這才知道朕接手了一個爛攤子!朕沒那么多的耐心一點一點地整治,反正都已經壞了,朕索性就全砸個稀巴爛,重新再締造一個。”
阿九的目光冷凝,“朕知道你們都是積年的老臣了,朕若說坦白交代既往不咎你們肯定不會相信。哼,可是雁過留聲,你但凡做過,總會留下痕跡,不要抱著僥幸心情,不拘時間長短,朕總會查到你的。”
阿九的聲音并不嚴厲,可殿內諸臣卻都能感受到她的怒氣,心里直打鼓。寂靜在無聲地蔓延,朝臣越來越不安,他們垂著頭,汗水順著他們的臉頰流下,后背的官服都濕透了。
阿九這才慢慢又開口,“至于你們擔心的那些問題,朕明確的告訴你們,根本就不會發生。朕派了軍隊隨戚繼光一同南下,江南一時半會還反不了。動蕩的只是官場,江南百姓的日子還是一如既往地過。哪怕衙門的官員全換上一邊,百姓該種地的還是種地,該養蠶的還是養蠶。半點都不會受到影響。別拿你們以前的那一套糊弄朕。”阿九伸手點著他們數落著。
“臣等不敢!”朝臣紛紛請罪。
“不敢?朕看你們敢的很!朕在太廟的這些時日,你們就日日去擾朕,這是不敢嗎?”阿九眼露譏誚,噓出一口氣,又道:“不過有一點你們是說對了,戚繼光該回來了,江南整頓得差不多了,朕要接他的手殺一批人。”阿九語氣森森,沖他們燦然一笑,“你們摸摸自己的項上人頭,是不是長結實了?”
明明是大白天,朝臣卻覺得毛骨悚然。圣上是嚇他們的,對吧?對吧?他們相互看著,想要在彼此身上尋求慰藉,結果自然是失望。
阿九把朝臣的反應全都看在眼底,她心中哼了一聲,道:“關于江南,眾卿還有什么話要說?”
朝臣相互看著,沒一人再敢說話了。
阿九不樂意了,“你們呀,之前不是有很多話要說嗎?怎么現在一個個都成啞巴了?”
朝臣也很心累,他們提江南一句,圣上就能罵上十句,都要殺人了,他們還敢說什么?
被阿九盯得沒法,梁首輔只好站出來道:“圣上,天牢中關押的江南道罪臣怎么處置?”
阿九想也不想,就道:“三司會審,該是什么罪就定什么罪。這差事就由梁老領了吧。”
梁首輔受寵若驚,圣上對他依舊信任有加呀!他心中激動無比,但很快冷靜下來,“圣上,這事還是交給小談大人吧,不是老臣推諉,江南一事牽連甚多,臣雖想為君分憂,奈何老臣年紀大了,心有余而力不足呀!”
阿九一想,還真是,便道:“那就讓小談大人給你做副手,有什么事你動動嘴吩咐他去做就行,他還年輕,你多教教他一些。”
梁首輔還要再說,阿九不耐煩的揮手,“朕最信得過梁老你,朕意已決,就這樣吧。”
梁首輔這才推回自己的位置。圣上給他面子,他也不能下圣上的臉啊!尤其是經過這一回,他是看出來了,小談大人就是內閣接替他的人。他宦海沉浮及時載,也該歸隱啦!他識趣些,圣上念著幾分香火情對他的兒孫也會多看顧一些。
梁首輔瞬間就下定了決定:待江南事一了,他就上本求去。
阿九滿意地勾勾嘴角,問:“眾卿可還有事?”等了片刻沒人說話,阿九就道:“那就散朝吧。”忽然眉頭一皺,像想起什么似的,道:“最近朕的心情都不會很好,你們,把皮子都繃緊了,少來惹朕!”背著手施施然走了,留下滿殿生無可戀的臣子。
圣上讓他們把皮子都繃緊了,這是幾個意思啊?首輔大人,小談大人,能給解釋一下不?
號稱心情不好的阿九溜溜達達就進了御花園,早就等在那里的妃嬪們就圍上來了,“圣上,我們姐妹又新拍了幾個節目,您看看,給指點一二。”
“圣上,您給瞧瞧這句詞寫得行不行,唱起來總覺得欠些味道。”
“圣上,這是我新編的舞蹈,您看看可還行?還有我這新做的衣裳,是不是顏色太艷了?換成白色會不會更好?”
后宮的妃嬪們都一個多月沒見阿九了,對她可熱情了。
阿九對她們也十分寬容,看她們表演,然后一一點評,好的地方大加贊揚,不好的地方也委婉提出來,并積極幫著修改。這幫妃嬪可高興了,到后來連幾位小公主都跑過來了,目光閃閃地望著阿九,可崇拜了。
本來都挺高興的,阿九忽然嘆了一口氣,便有人問,“圣上怎么嘆起氣了?是不是有什么難處?能和我們說說嗎?”
其他人也道:“我們雖是無用之人,幫不上圣上什么忙,但圣上您說出來心里會舒坦很多。”
阿九便道:“貪官太多。”
眾妃嬪面面相覷,這話她們真的接不上啊!就在靜默之際,有一人站出來試探著道:“圣上是說江南的事?”
阿九點頭,“是啊!整個江南道的官員幾乎換了個遍,天牢都塞滿了。這才是一個江南,別的地方的官員就沒有貪污的嗎?京城就沒有嗎?一想到朕接手的是這樣一個千瘡百孔的大燕,朕就連覺都睡不著。”阿九趁機大倒苦水。
眾妃嬪戚戚然,心里可同情了,同是女人,她們整日吃好喝好尋歡作樂,圣上卻——以往她們可羨慕圣上了,以女子之身登上帝位,前無古人,恐怕以后也沒有來者了,手握權柄,多威風呀!
現在看來,女帝哪是容易的?別說管理一個國家,她們在閨中的時候有的連自己的院子都管不好。這么一對比,她們頓時覺得阿九太可憐了,本是尊貴的公主,卻被趕鴨子上架推上帝位,每天要處理那么多的政務,操心那么多的事情,太不容易了。
而她們不過是后宮的女子,也幫不上圣上的忙。一時間,她們全都陪著阿九嘆起氣來。
阿九又道:“都說朕心狠,可朕想殺他們嗎?他們都是國家的人才,朕也心疼。可心不正,品行不正,苦的還不是老百姓?都是寒窗苦讀考出來的,一朝為官怎么就變了呢?”阿九又委屈又困惑。
她本就生得好看,現在眉頭輕蹙,可把這些妃嬪公主心疼壞了。
當下就有個小公主憤憤的道:“殺了他們也不虧,他們惹圣上不開心。”
妃嬪卻是若有所思,“咱們姐妹在宮中能過得這般自在,都是圣上的憐惜。做人要知恩圖報,咱們別的也做不了,但跟家中的父兄說一聲,讓他們莫要給圣上添堵還是能做到的。”
話音一落,眾妃嬪的眼睛頓時一亮,對呀,她們都不想著出去了,在這宮里,唯一的仰仗便是圣上。圣上現在待她們這樣寬容,就是出宮也不定有這樣舒服的日子了。所以家中的父兄可不能惹了圣上不快,不然她們如何自處?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她們已經為家族犧牲一次了,可不能再讓家里帶累了自己。
紛紛道:“一會我就捎消息回家,讓母親進宮一趟,我跟她說道說道,讓她勸著父親和哥哥一些,好生為圣上分憂,且不可行那貪污受賄的齷齪事。到時惹了禍事,自己丟了差事性命,我在宮里都跟著沒臉。”
阿九也挺感動,“那朕就先謝謝各位了。”頓了一下又道:“何必那么麻煩,朕寫下一道圣旨,只要你們愿意,出宮省親便是了。你們入宮多年,與親人別離,趁此機會和家人好好團聚一番。”
“真的?太好了!”眾妃嬪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入宮廷深似海,自進宮的那日起她們就沒想過還能再歸家看一眼。圣上的這個恩典真是太貼合她們的心了。
“多謝圣上恩典!”妃嬪們紅著眼睛謝恩,然后紛紛告退準備省親事宜。
阿九望著她們的背影,嘴角上翹,踱著方步往回走。恩威并施,恩典她給了,這些不省心的臣子既然給她添堵,那她也給他們找點事忙,讓他們的閨女跟他們磨去。
這邊臣子卻在四處找圣上呢,御書房沒有,昭德殿也沒有,寢宮也沒有,太后娘娘那里也沒去。圣上這是到哪里去了?梁首輔一腦門子都是汗,一想到圣上之前說心情不好,梁首輔心中更著急了。圣上再是文韜武略,到底是個女子呀,別是躲到什么地方哭去了。想想圣上個他的小孫女差不多年紀,還真有可能呢。
他看了一眼不急不慌的談林,眉頭皺了皺。“小談啊,你趕緊快想想,圣上還能到哪兒去?別是想不開吧。”最后一句他是小聲嘀咕的。
但談林仍是聽到了,他無聲地翻了個白眼,真想說你想多了,誰想不開圣上也不會想不開,她老人家的心理強大著呢。
想想梁首輔的性子,他還是別說了吧。想了想,安慰他道:“梁老放心吧,圣上不是心情不好嗎?指不定去哪兒散心了,咦,那不是圣上嗎?”談林一抬頭,看到圣上正施施然朝這邊走來。
梁首輔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還真是!不由松了一口氣,急急迎上去。身后的談林無奈的翻了個白眼,也只能跟著迎上去。
“圣上,您可回來了。”梁首輔氣喘吁吁,一邊擦著額頭的汗。
阿九詫異,“梁老尋朕有事?”
梁首輔微怔,是呀,他尋圣上到底有什么事呢?他好像是路過御書房順嘴問了一句圣上在里面嗎,然后擔心圣上心情不好想不開。可這話能說嗎?一時間這個老好人反倒鬧了個紅臉。
阿九更詫異了,朝談林投去詢問的目光。談林挑挑眉,動了動嘴型。解圍道:“哦,是這么回事,梁老和臣找圣上拿案宗呢。”
“對對對,拿案宗,拿案宗,瞧老臣這腦子,老嘍!”梁首輔自嘲道。
阿九了然,很感動,卻又啼笑皆非。她都是帝王了,梁首輔真是太實在了,怎么就覺得她會想不開呢?不過臣子的顏面還是得維護了,“如此,便隨朕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