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之后,流湖周圍景色愈發空靈了。
當捕鳥少年屁顛屁顛跑過來的時候,發現季平安已經坐在冰面上開始釣魚了。
陽光從遠處的“龜駝山”上映照下來,照的整個流湖閃耀著金色,襯的仰躺在藤椅中,握著釣竿的季平安超凡脫俗。
“想好了?”季平安閉著眼睛,聽著靠近的腳步聲,眼皮不抬地問。
季園當然不知道,只是自己昨天隨口說了句,就有偌大的一個修行者匪團一夜間被連根拔除,人頭滾滾。
而兇手就是村民們眼中,考取欽天監失敗的季平安。
捕鳥少年深深吸了下鼻子,說道:
“哥我想好了,我想學道術!”
然后他一張凍得紅撲撲的臉蛋上滿是忐忑,小心翼翼觀察季平安的臉色:
“可以……嗎?”
季平安神色淡然,微笑睜開眼睛:“哦?為什么?”
其實他并不意外。
果然,只聽季園激動而向往地說:
“飛劍啊,鎮子里說書先生都講的,那些利害的道門仙師,念頭一動,刷的一下,就有飛劍跨過千山萬水,把敵人給砍了,多厲害!”
哪個少年沒有個成為劍仙的夢?
尤其山村少年缺乏信息渠道,并不很明白那些傳承的區別,只是覺得名氣大的,總歸是好的。
“好啊,那就教你御劍術。”季平安笑著答應,聲音懶洋洋的。
“真的?”季園有些難以置信,覺得太簡單了。
而季平安接下來的操作,愈發令捕鳥少年心存疑惑。
只見他似早已猜到,隨手從魚簍中取出一根筆直的樹枝,丟給少年,說道:
“想修大道,沒法一步登天,先從簡單的練起吧,就當這是你的飛劍。”
“……”季園捧著那根筆直的樹枝,有些幻滅:“木棍啊……”
“學不學?”
“學!”
季平安笑了,誰能拒絕一根筆直光滑的木棍呢?
他說道:“好,那接下來我教你一套口訣,你按照我的節奏背誦。”
所謂的修仙口訣,其實可以理解為一首歌,詞句具體是什么,不太重要。
關鍵在于,這些字的讀音,以及斷句,因為這蘊含著獨特的呼吸節奏。
而呼吸的節奏,對應著吞吐天地靈素,令人體臟腑與天地共鳴的頻段。
季平安當年還是離陽的時候,在首山劍宗修行,看著入門口訣上故弄玄虛的一堆名字,只覺頭疼,不解其意。
當時他的師兄,行止真人就偷偷告訴他,其實口訣的字不用理解,之所以寫的玄之又玄,主要是為了裝逼,體現大派的逼格……
只要記住讀音和斷句的節奏就行,這也是修行界一個很多強者知道,但默契隱藏的“公開的秘密”,純屬惡趣味了屬于是。
所以,季平安就真的只教了季園一首歌,他根據某個版本的吐納法,改了詞的歌。
“心在跳是愛情如烈火……你在笑瘋狂的人是我……愛如火會溫暖了心窩……”
當捕鳥少年認真背誦記下,整個孩子都懵了,大眼睛里滿是對知識入腦的抗拒和質疑:
“哥,這真的是……修仙入門口訣?”
雖然這口訣的句子莫名其妙,音律也極為古怪,背誦的時候,整個人莫名的血脈僨張,頗為帶感,大道仙音在腦海中縈繞不絕……
但淳樸孩子本能覺得哪里不對勁。
季平安板起臉來:“我是你哥,能害你?”
“那必不可能!”季園信了。
季平安欣慰頷首:
“好了,去練吧,當你什么時候能憑借意念,讓樹枝動起來的時候,御劍術就入門了。”
“是飛劍!”
季園強調,然后興致勃勃地跑到很遠處,認真地在山坡上盤膝打坐,將樹枝插在面前的雪里,然后閉目小聲地背誦修仙口訣。
單曲循環。
湖面上,季平安聽著少年清唱,優哉游哉地釣魚。
絕大多數人缺乏修道的靈根,他也沒指望季園真的能踏入修行境界,對世間的大多數人而言,所謂吐納,無非是強身健體。
但約莫半個時辰后,季平安忽然睜開了眼睛,略顯訝異地看著遠處引吭高歌的少年。
在他的視野中,少年頭頂靈根生長,周圍的天地靈素正緩慢地朝他聚集。
接下來的日子里,流湖上出現了有趣的畫面,每一天,季平安都照常釣魚,季園持之以恒地修行。
大多數人對于進展緩慢的修行會逐步失去興趣,但山里的淳樸少年有著一股神都城高門大戶子弟沒有的憨直韌勁,竟真的堅持了下來,毫無松懈。
而因為他的歌唱,從那天起,季平安再也沒能釣起一條魚。
“早知道,多教他幾首了,聽多了也膩啊。”
季平安嘆了口氣,然后第二天,他沒再釣魚,而是挖了冰塊,握著一只匕首,開始在湖面上做冰雕。
第一天,他雕刻了一個仙風道骨的道尊。
第二天,他雕刻了一個眉清目秀的佛陀。
第三天,他雕刻了一個桀驁霸氣的妖祖。
……
幾天的功夫,小屋旁多了一堆栩栩如生的雕像,就像春天的時候,他在神都欽天監的小院里做的那樣。
“雕的真好看,哥你以后可以做雕刻賣錢啊。”
季園佩服地說,覺得季平安也沒白出去一趟,雖然沒考上仙師,但學了一手雕刻的手藝回來。
年關越來越近了,鎮子里的貨郎開始頻繁下鄉賣年貨,村子里也逐漸張燈結彩。
在這貧瘠的山溝里,冬日里沒事做的村民們臉上多了笑容。
只是與往年不同的是,原本身為孩子王的季園,突然轉了性子般,不與村童瘋玩了,而是整日往湖畔小屋跑。
每一次過來,也都帶來新的消息:
“哥,老甲長和大家伙籌錢,買了一口豬呢,準備過年時候殺了吃。”
“哥,二狗說你閑話呢,說你整天擺弄冰雕,有啥用,等春天就化了,我把他揍了一頓。”
“哥,胖嬸說給他尋摸媳婦呢,你要媳婦不要?”
季平安總是微笑聽著,但很少回應,終于,季園忍不住問:“哥,這些冰雕都是誰啊。”
“你問哪個?”
“唔,比如這個扛著大劍的呢?”
“哦,他啊,云槐書院幾百年前的一個腦子有病的莽夫,后來給大周國師打死了。”
“那這個怪好看的女的呢?”
“是這個莽夫的師娘。”
“這個背著琴的呢?”
“哦,這個厲害了,是墨林的樂師,兩只手一共十二根指頭,大周國師覺得丑,給他切掉兩根,就很好看了。”
“嘶……國師他老人家真兇殘。”
“是吧……”
“哥,你看著北邊想啥呢?”
季平安瞇了瞇眼睛,望著遙遠的山巒,說道:
“想那些老朋友了。”
……
……
雷州中央,有一座風景極為秀美的山頭,這里是云槐書院的山門所在。
山里種著許多竹子,據說是當年選定這里作為山門的那一代院長最好“風骨”,經常以竹喻人,某一日巡游天下,看到這里生長大片茂竹,不禁按下云頭盡情吟嘯。
而后對身旁的弟子說:
“此竹風骨傲人,千磨萬擊還堅勁,令人心折,這象征的不正是我嗎?”
隨即拍板,將山門定在了這里。此刻,書院中的某座學舍內,窗子給撐開一半。
秦樂游托腮坐在地上,松垮垮的儒袍披在身上,大劍隨意丟在一旁,身后物件凌亂堆放,望著窗外風景,形容枯槁,如打蔫的花,沒有生氣。
當男生女相的韓青松推開學舍門,看到的便是這一幕,他皺起眉頭:
“好好的學舍怎么給你糟蹋成這般模樣!等查寢時你自己收拾!”
秦樂游“恩”了一聲,一動不動。
韓青松忍不住道:
“秦師兄,從打峰會結束,跟隨院長返回,你就始終是這般頹喪模樣,到底為何?”
秦樂游終于轉過頭,看了俊美師弟一眼,搖頭嘆道:
“師弟你讀書時,可曾發現‘自由’二字寫起來條條框框,‘牢籠’二字反而倒是四處透風?可自由總有兩點沖出,牢籠以牛龍之力卻也難以掙脫。”
這位浪子抬手,指了指這學舍,頹然笑道:
“這書院于我,便是牢籠,自由的靈魂如何會甘于被牢籠所困?”
韓青松面無表情:“說人話。”
秦樂游嘆息道:“師兄思念秦淮河的姑娘們了。”
我就知道,文青都是騷客,悶騷的騷……韓青松嗤之以鼻,冷笑道:
“你這話給院長聽見,小心罰你關禁閉。”
秦樂游頓時露出討好笑容:
“師弟你又不會告密對不對?咦,你過來是有什么事要說嗎?”
韓青松懶得與此賊計較,不屑道:
“要過年了,每年都有詩詞年會,我來問你準備好沒有。”
秦樂游索然無味:
“今年詩詞之風光,不都早被春時季平安那廝奪走了嗎?說起來,季平安不知道最近在做什么。”
韓青松道:
“大概在閉關吧,過年的時候,就連西邊大周與妖國的戰線都會停戰,大家都要休養生息,想必也沒哪個勢力會挑在大過年的搞事,壞人心情。”
“也是……不過說起來,書院和欽天監的盟約到底談成沒有?不是說已經準備改了么,怎么一直沒動靜?”秦樂游好奇。
上次陳院長拜訪陰陽學宮,拿出不平等盟約,被季平安打臉,當場撕毀準備重談。
但之后先是離陽出現,再是黑日降臨,各方緊急返回,此事便耽擱下來。
韓青松聞言搖頭嘆道:
“據說是新盟約遭到了院內一些前輩的反對。”
“……難道又是玄真師伯?”
“恩。”
提起“玄真師伯”,二人都很無奈,此人正是群星歸位后,回歸書院的一位“重生者”。
按照輩分算,乃是陳院長的師兄,也曾是與大周國師同時代的強者。
其劍道剛猛霸道,人如其劍,與書院崇尚的風雅不同,性格更近乎武夫,簡而言之,一個“莽”字足以概括。
而在歷史上,這位玄真莽夫,正是死在大周國師手中。
其中仇怨自不必說,而玄真也正是回歸后,對欽天監抱有極大敵意的這一派人的首領。
與之對應的,還有另外一股重生者勢力,則與大周國師交好,傾向與欽天監結盟。
兩股勢力在結盟與否的事情上互不退讓,陳院長夾在中間,雖修為實力最強,但輩分卻不夠高……
面對重生者的表態,老院長也無法置之不理,或以力彈壓,只能袖手旁觀,持中庸態度。
至于為何書院會出現這種彼此撕裂的狀態,還要追溯到當年的一樁舊事。
昔年,大干王朝末期,天下群雄并起,各大江湖中的修行傳承也都各自加入不同的陣營。
寄希望于,通過輔佐一支人馬締造新王朝,從而晉升“國教”。
其中,從大興王朝傳承下來的儒門修士這一家,不知出于選擇不同,還是多方押寶,總之撕裂成兩支隊伍,分別挑選了不同的勢力輔佐。
其中由上代院長率領的一支,與當時的神皇和國師結盟。
另外一支,則加入了后來的南唐國當時的起義軍勢力。
起初,雙方都還一同掀翻大干。
但到了后面,兩只隊伍便開始彼此廝殺,爭奪中原霸主地位,可想而知,分屬于兩支隊伍的儒家修士不得以成了敵人。
最終結果,是大周獲勝,占據絕大多數地盤,這一派儒修也成為了如今的“云槐書院”。
而南唐則退守南方一角,憑借佛門的支持,站穩腳跟。
而當時投靠的那一支儒修則與一批武夫融合在一起,最終成為了如今的“南唐劍場”。
是的,從血脈角度,劍場與書院其實是花開并蒂。
正因為這一層關系,其實兩個門派的強者彼此都沾親帶故。
秦樂游嘆道:
“據說當年玄真師伯本來是站在大周陣營的,但等周、唐對陣的時候,大周國師踏入神藏,出手與南唐廝殺,兩軍交手的時自然不留情面。
眼看南唐要慘敗,玄真師伯念及師門情分,偷偷給南邊那一支的儒修送情報,想要讓對方設法自保。卻被國師發現。
此等‘通敵’之事曝光后,饒是上代院長出面作保,但國師還是以雷霆手段,將玄真師伯擊斃,二人就此結下死仇,玄真師伯如今重生回來,敵視欽天監也再正常不過。”
身為書院弟子,對于這樁歷史上的糾葛,他很難擺清態度。
一方面,同門相殘,玄真乃性情中人,眼看南唐慘敗,想要救下站在對面的師兄弟,屬于情理之中。
而另一方面,兩軍交戰,通敵叛國……國師以律法擊殺,以儆效尤,這放在任何地方,也都沒有錯處。
對此,二人也只能一聲嘆息。
韓青松說道:
“不過我覺得,最終還是會結盟,畢竟峰會都召開了,過去的仇怨,終歸已經過去了,大家如今不都重新復活了么。”
韓青松搖頭苦笑:
“但玄真師伯可不這樣想。但我也贊同你的猜測,院長還是傾向結盟的,而且,玄真師伯雖敵視國師,但有佩玉師奶壓著他,總歸也最多拖延一陣,影響不了最終結果。”
他口中的“師奶”,就是更高一個輩分的人物了,是玄真與當代陳院長的“師母”。
也是上代院長的夫人,當年與夫君一起與國師結盟的“大前輩”。
儒門修士極講究師徒尊卑,所謂的“天地君親師”,便是儒門主張。
所以,玄真再怎么不愿意,但面對比他高一個輩分的“佩玉”,也只能壓著火氣,不敢發作,生怕背上一個“欺師滅祖”的罵名。
二人在這邊八卦,忽然,被窗外的動靜吸引。
只見有書院弟子領著一個裹著棉衣、披風,戴著斗笠的人從山門進來,穿過道路,朝遠處的一座給“重生者”居住的院子走去。
“咦,那是什么人?”兩人目送神秘人遠去,這才招呼一名讀書人來問。
“二位師兄問那人啊,”被喚來的儒生說道:
“不清楚來歷呢,只是對方帶著信物,來求見玄真師伯。”
信物?求見玄真?
秦樂游與韓青松面面相覷,有些疑惑,難道是玄真師伯當年的朋友派人來聯絡?
另外一邊,某座院子內。
儒修玄真也在庭院中迎來了這名裹得厚厚實實的神秘人。
年約五旬,半白發絲束在腦后,嘴唇偏薄,眼神鋒銳的玄真盯著對方,手中攥著一枚玉佩:
“你是什么人?”
對方沒有猶豫,摘下了斗笠,脫下兜帽,露出一個頭頂戒疤的光頭。
“和尚?!”玄真面容一冷。
那名僧人笑了笑,先是雙手合十,而后毫無拖沓,直入正題:
“施主可是當年被大周國師擊殺的玄真前輩?”
玄真須發皆張,怒目而視,自己的傷疤被外人狠狠刺痛,院中武器架上一柄柄大劍嗡鳴震顫,仿佛下一刻就要斬落僧人光頭。
和尚卻不慌不忙,笑道:
“看來沒找錯人,佛主托小僧給您帶句話。”
玄真:“說!”
和尚微笑道:
“佛主知道大周國師如今在什么地方,他說,施主或許會對這個情報感興趣。”
玄真豁然起身,庭院中刀劍齊鳴:
“他……在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