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太草率了。楚離心想，吵個架回來就能做國師？

雖然她剛開始來平城的時候，是對前任國師寇謙之說過這樣的話。噢，前任！因爲(wèi)楚離已經(jīng)成爲(wèi)現(xiàn)任國師。

四個月前那天，她芒鞋麻衣敲了國師府的大門，門衛(wèi)問她是什麼人有什麼事，還說天師可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見的。楚離風(fēng)塵僕僕遠(yuǎn)從華洲上洛郡徒步趕來，路穿過幷州、定州，好不容易來到國都平城，就是爲(wèi)了——

對，她那天就是這樣本正經(jīng)跟守衛(wèi)說的，“我是來做國師的。”

也虧得寇天師府上使喚的人都還算有素質(zhì)，沒對她動手。不過這話還是惱得門衛(wèi)跳了起來，嚷嚷著哪裡來的瘋丫頭，膽敢褻瀆天師，趕她走。楚離當(dāng)然沒走，她身無分文又在平城人生地不熟，就是奔著國師府來的。她俏生生站著，張面癱臉說話四平八穩(wěn)，全不似個十九歲的少女，“你可先去通報。”

那門衛(wèi)不知怎地竟被她穩(wěn)如泰山的模樣唬住，也不大聲嚷嚷了也不趕人了，就左右爲(wèi)難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楚離還好心安慰，“莫怕，天師出來我自有計較。”

門衛(wèi)急了，好言相勸她快走。

然後……然後飯後的寇天師出來遛食，聽到下人說這事情，深覺有趣，就讓人把楚離帶進(jìn)了府。

寇天師問，小姑娘叫什麼，打哪兒來啊？

楚離坦言相告。對於這個頭髮花白卻精神矍鑠的寇天師，她看著十分順眼，怎麼看都怎麼比她那個虎頭虎腦的粗壯師父靠譜些。

寇天師又問，楚離啊，你爲(wèi)什麼要做國師？

這下楚離有話說了，“我?guī)煾刚f的。”

寇天師聽還有個師父，這心裡可是驚，忙細(xì)問。楚離回答他，“那天我?guī)煾竼栁視颤N，我仔細(xì)想了想，什麼都不會，然後師父說，什麼都不會就只能去做國師了！”說著有些臉紅，卻是面癱臉不容易顯露，“所以我就來了。”

寇天師是見過大世面的人，當(dāng)然也聽過很多奇聞異事，以爲(wèi)楚離師父是個隱世高人，連忙問，“不知令師怎麼稱呼？”

“大概姓成吧，”楚離想了想，“師父從來沒說過名字。他給別人家?guī)凸只畹臅r候，別人都叫他成公。”

“幫工？”寇天師似是沒能理解。

楚離點了點頭，“我?guī)煾富㈩^虎腦的，長得很和藹。雖然年紀(jì)大吧，但身體好力氣大，經(jīng)常給上品人家?guī)中┐只顠赍X。就是腦子不太好使，有點傻。”

寇天師聽著愣了愣，面色幾變不知作何感想，又問，“敢問令師高齡？”

“不知道。”楚離皺眉，指了指自己腦子，“師父腦子不好使，記不住自己的年齡。反正是個老人家。”

寇天師聽得有趣，哈哈笑了笑，也不再多問。見楚離無處安身，就讓楚離在國師府住了下來。

楚離也不再提做國師的事情。她又不是腦子不好使的成公老頭，啥都不會來做國師？逗呢。不過楚離也不是白住的，她跟寇天師說，“國師大人，我也可以在府上幫工的！”剛說完，想到寇天師整天做的是什麼，又連忙補(bǔ)充說，“只要不是煉丹看爐和演算算經(jīng)，我都可以！”

寇天師聞言，意味深長地看了她眼，沒答話，只讓她安心住下。

楚離這住就是三四個月。

這年正是太延五年，當(dāng)今皇帝拓跋燾驍勇善戰(zhàn)，先後滅掉胡夏、北燕等小國，並在延和二年進(jìn)攻漢中，攻滅楊氏建立的後仇池國，結(jié)束了十六國紛爭的混亂局面，將柔然、吐谷渾以外的北方諸胡統(tǒng)於魏朝大旗之下。魏朝邊境還剩下的威脅，只有小國北涼和不可小覷的劉宋南朝。不過看這光景，北涼邊境已盡數(shù)納入魏朝版圖，這個孤立無援的小國恐怕也蹦躂不了多久了。

楚離出國師府晃悠的時候，就不斷聽到國都平城的百姓邊極力誇讚皇帝是多麼的英勇無敵，邊不忘捻著手中佛珠。楚離冷笑，拓跋燾開疆?dāng)U土統(tǒng)天下是好事不假，但並不能掩蓋他窮兵黷武殘暴成性的本質(zhì)。要不是因爲(wèi)連年征戰(zhàn)，長期動盪不安，怎麼會有那麼多百姓衣不蔽體食不果腹，最後爲(wèi)求生都出了家入佛門。可是這個佛門，楚離眼中閃過厭惡之色，佛教在魏朝極爲(wèi)興盛，被魏朝開國皇帝魏太||祖拓跋珪大力推行，幾爲(wèi)國教。然而佛教剛傳入不久就已順勢呈盛相，於是教徒極度瘋狂，貪奢極欲便罷了，還在不求甚解的情況下大肆宣傳割肉飼鷹、鐵鉤掛體、剝皮書經(jīng)、燒身供佛等殘忍行爲(wèi)，又因爲(wèi)佛教寺廟享有免稅、田地、女婢、奴隸等特權(quán)，對於走投無路的老百姓來說，進(jìn)了佛門就等於輩子吃飽喝足不再挨餓受凍，所以對佛教極端狂熱。

不管是當(dāng)初在上洛郡，還是她路來到平城的路上，甚至都城平城，時不時都能看到有人當(dāng)著大衆(zhòng)的面，割取自己身上的肉去喂鳥，遍體流血卻顏色不變，還有僧人自以鐵鉤掛體，燃點千燈，日夜，端坐不動。

簡直就像人間煉獄。

可百姓們還樂此不疲，以爲(wèi)進(jìn)了天堂。

楚離每次見到，心都沉下三分。在她眼中，佛教幾乎成了吃人的惡魔，比拓跋燾還有過之而無不及。只不過拓跋燾不信佛，信奉道教，國師寇謙之就是天師道的頭兒。還有那個深受拓跋燾器重的崔浩，都是道教的人。可是道教，又比佛教好到哪裡去呢？楚離心裡晦暗難言。道教是不叫人割肉流血，是不像佛教那樣口稱慈悲實則害人，但是道教叫人沉淪。比佛教早了些日子形成的道教如今也不過剛具雛形，又加之是亂世，人人只求自保，道教便藉此教人煉丹，教人不問國事只求仙道。

都夠可恨！楚離想，孃親死於佛教，父親死於丹藥，這都是些什麼救人於苦難之中的東西？死亡才能解脫是不是？都是騙子，可恨可惡十惡不赦的惡棍！

她陰沉著臉，步伐越來越快，擡眼看見個婦人將菜刀砍入身旁女孩的手臂，刀光閃，伴隨著女孩聲慘叫，就要割下去。婦人還跪在地上，虔誠地喊，佛主啊，我願意把我最珍貴的東西奉獻(xiàn)給您！

楚離心中抖，好像看到了當(dāng)初的自己。不由分說幾步上前，牢牢握住婦人的手，用力甩開她，把疼暈過去的女孩抱在懷裡。她恨聲道，“你的女兒寶貴不過你的佛主！你根本不配做個孃親！”

饒是她手快，女孩手臂上肉是沒割下來，但還是被深深劃了刀口子，鮮血直流。

那婦人撲上來扭打，不住嚷著，“你快放開我女兒！我已經(jīng)向佛主發(fā)願，必要將最珍貴的獻(xiàn)給他老人家！”

楚離憤怒的胸口劇烈起伏，不知道該說什麼。那婦人卻也是淚水漣漣，卻對昏迷的女孩說，“孩子，貢獻(xiàn)給佛主是無上的榮耀，佛主會保佑你的。你要明白，孃親都是爲(wèi)你好。”

楚離氣極反笑，死死護(hù)住女孩，不顧那婦人的扭打，將女孩抱起來就要去就醫(yī)。婦人死拽著不讓，“佛主會保佑我女兒的！你哪來的多管閒事，快放開我的孩子！”

楚離不理，手上不敢用力怕傷到女孩，又?jǐn)[脫不了婦人的糾纏，時僵持在原地，懷中女孩昏迷不醒的痛苦呻||吟讓楚離心如刀割，險些落下淚來。正不知如何是好時，忽然多出只纖嫩的玉手，輕輕捏住婦人手腕，那婦人聲痛呼，立刻放開了手。楚離聽到個好聽的聲音悠悠道，“你也知道疼啊。”

不過那漫不經(jīng)心的語氣甚是諷刺。楚離擡頭，就看到旁邊站著個英俊的男人，不，雖然魏朝的男人大都很羸弱，但眼前這人顯然是個女子。她身著男子胡服，藏藍(lán)長袍勾勒出窈窕身形，纖腰不盈握。那短袖處露出的半截藕臂仿若羊脂白玉，讓人忍不住多看幾眼。再往上看，這女子面容精緻，雙美眸藏了水波似的盈盈虛虛讓人看不真切，卻透著股野性。她頭戴冕冠，閒閒站著用方巾擦拭剛剛捏過婦人的手指，盡顯英姿颯爽，渾身上下都散發(fā)著居高臨下的貴氣。

楚離打量得久了，那女子竟勾脣壞笑，湊近她道，“你是迷上本公子了嗎？”

距離實在太近，女子身上的幽香沁鼻，楚離被逼得後退步，卻也不由得耳根微微發(fā)熱。不過她歷來面癱慣了，且看這女子雖然尋常男子裝扮，但顯見地不是常人，便不欲與之結(jié)交，遂道了聲謝，轉(zhuǎn)身抱著女孩要急急去尋醫(yī)。

不料那女子卻幾步跟了上來，十分不滿的看她，“你是何等賤民，本公子跟你說話，你該當(dāng)行禮恭聽纔是。”

句話惹毛了楚離。魏朝開國以來承襲的九品中正制人爲(wèi)地將人分爲(wèi)三六九等，所謂“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家世不好就只能輩子都是賤民。楚離的父親品德出衆(zhòng)，富有學(xué)識，但因爲(wèi)沒有好的家世，只能做個被人鄙視的“濁官”，因而鬱郁不得志，才移情於清談和道術(shù)，最後卻死在自己煉製的丹藥上。

女子大概沒想到戳了楚離痛腳，楚離頓住腳步，雙平素?zé)o甚波瀾的眸子此刻幽幽泛冷光，她面無表情道，“豎子。”這就罵上了，你這個小子。再加上那嘲諷的語氣，下把女子罵愣了。

不待女子反應(yīng)，忽聽得身後聲慘叫，楚離轉(zhuǎn)頭去看，竟是那婦人將菜刀砍上自己心口，喃喃道，“把最寶貴的獻(xiàn)給佛主……”

楚離心內(nèi)悲涼，爲(wèi)這又個愚民。

那女子卻滿不在乎，只打量著楚離冷笑，“賤民死不足惜。”她意有所指，暗諷楚離。

楚離眼中幾乎噴火，瞪她道，“就算真該死，也是你們這些窮奢極欲貪得無厭不勞而獲坐享其成的所謂上品人。”說罷，緊緊抱住懷中女孩，不再管那女子，急忙回國師府。

她意識到，可能這街上真正的醫(yī)館都未必有。

卻沒聽到那女子小聲自語，“莫非是反賊？”那銳利的眼神盯著楚離消失的背影，脣角勾出讓人不寒而慄的笑來，緩緩?fù)鲁鋈齻€字，“楚離嗎？”

第1章 【釵頭鳳】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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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師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