瀝瀝的小雨毫無徵兆的從天空中落下，讓原本應該轉暖的天氣又降低了不少溫度，不過這樣一來，籠罩在大地上的大霧也隨之開始漸漸消散，四周景色也變清晰了不少，坐落在郊外的英式小莊園在薄霧和雨水中若隱若現(xiàn)。
司機打著方向盤駛下了公路進入了莊園中，繞過前庭的花臺在別墅的前面停下。
“你好，佩恩先生。”早已等在門口的女士對從車上下來的佩恩克拉克森打起了招呼。
“你好，喬納森，”穿著風衣外套的克拉克森點了點頭，然後爲跟著自己一起下車的阿德里安介紹道：“艾德，這是安雅庫布裡克，斯坦利的長女。”
跟著轉頭向女士：“安雅，這就是我之前跟你提到過的阿德里安科威爾導演。”
“很高興看到你，科威爾先生，你的大名我聽說過。”安雅伸出手來帶著得體的笑容，不過語氣中還是流露出了一絲漫不經(jīng)心。
“我也是，安雅女士，希望我們的冒昧來訪沒有打攪到了庫布裡克先生休息。”阿德里安和她握了握手，對她的那點敷衍並沒有在意。
“請跟我來，”安雅做了個請的手勢，然後當先往屋裡走去。
“斯坦利最近如何？”克拉克森跟在後面問道。
“父親從醫(yī)院回來後，雖然意識很清楚但情緒不是很穩(wěn)定，總是長時間盯著窗戶外面看，你知道這樣的打擊對他來說非常大。”安雅一邊走著一邊說道。
“是啊，真是糟糕的事情，上帝保佑，但願他能振作起來。”克拉克森附和著說道。
三人很快來到樓上的臥室外，安雅請他們在外面稍等了片刻，先進了好一陣才又出來。
“鑑於父親目前的情況，希望你們不要打擾他太長的時間，貝蒂女士就在外面，有什麼需要請叫她。”安雅說著指了指身邊跟她一起出來的管家打扮的中年女性。
“謝謝，我保證不會太久的。”克拉克森點頭說道，直到安雅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口之後，他才拉著阿德里安一同進了房間。
寬大的牀上，一個看起來差不多已經(jīng)七十多歲的老頭正靠在牀頭，腦門前禿了一大片，留著花白的絡腮鬍，腦袋扭到一邊有些麻木的看著打在窗戶外上的雨滴。
“他老得可真快，要知道他連七十歲都沒有。”克拉克森忍不住輕身說道。
雖然聲音很輕，但臥室裡此刻也沒有別的聲音，所以牀上的老頭吃力的轉過腦袋，冷冷的看著來訪的兩人。
“嗨，斯坦利，沒想到再見到你已經(jīng)是這個樣子了，真是太糟糕了。”克拉克森有些尷尬的乾咳了聲。
“您好，庫布裡克先生，我是阿德里安科威爾，相信您應該知道我的來意了。”阿德里安拍了拍克拉克森的肩膀，隨即主動開了口，克拉克森也知趣的退後了一步，將場面完全交給阿德里安處理。
庫布裡克什麼表示也沒有，依然是那副冷冷的、淡漠的表情，不過偶爾也會有木然的神色閃過。
“如果您同意，我希望能坐到您身邊爲您解說，請問可以嗎？”阿德里安看著他露出坦然的神色。
老頭子忽然瞪起了眼睛，帶著點怒氣，似乎想要把他看出什麼來，但如此許久之後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謝謝。”阿德里安很得體的欠了下身體，然後坐到了靠牀頭的長椅上，將公文包放到膝蓋上，取出了一個不是很厚的文件夾。
“我看過和分析過您所執(zhí)導製作的所有電影，您非常擅長用顏色勾勒畫面來表達情緒和空間，您喜歡用古典音樂做配樂，而且用的非常到位，無論是和畫面想要表達的意思還是截然相反，二者都能達到一個奇異的平衡……”阿德里安開始滔滔不絕的講了起來。
庫布裡克剛開始還有幾分認真的神色，但很快就變得有些心不在焉，但當阿德里安拿出幾張圖畫之後，他隨即瞇起了眼睛。
“很熟悉是嗎？這是根據(jù)您的《發(fā)條橙》開場畫面設計的，紅色和金色爲基調，但在狹小的空間裡卻又顯得有些壓抑，很合適和前來租禮服的威廉姆醫(yī)生的心理，不是嗎？”阿德里安這麼解說著畫面，“當然，因爲趕時間，我畫的不是特別好，有些地方可能沒做到位，但相信應該能表達出部分感覺。”
看著這幾張加了顏色的分鏡頭畫面中那和湯姆克魯斯的棱角有幾分相似的臉，再加上阿德里安的解說，牀上的老頭子終於開始有些動容了。
阿德里安很快換了新的圖畫，然後繼續(xù)講了起來，庫布裡克也終於將注意力完全放倒了他身上，一個講一個聽的狀態(tài)就這麼持續(xù)了下去，期間安雅來看過幾次，還有些其他親屬，並和克拉克森交談了幾句但始終沒有打擾他們。
“這一段我認爲用肖斯塔科維奇的《第二華爾茲舞曲》當配樂應該會很好，那種慵懶的曲調和上流社會的浮華，輕佻以及墮落倒是相得益彰。”阿德里安終於將最後的畫稿解說完畢，他停下來喝了口水潤了潤嗓子後，才又看向即將開始沉思的庫布裡克。
“我知道，作爲一個導演，是非常不喜歡別人對自己的東西指手畫腳的，我其實也一樣，否則不會在每部作品中都兼任製作人。但是，庫布裡克先生，您已經(jīng)爲了這部電影計劃了很久，相信您對它有很多的想，您幾乎親手操辦了每樣籌備工作，難道您願意就此留下遺憾？
是的，我不是您，我雖然研究過您的作品，但我終究不會明白您在想什麼您在思考什麼您希望表達什麼，然而，一千個人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您想要表達的東西也許到了別人眼中卻是另一個意思，您自己也說過，電影的意義讓觀衆(zhòng)們?nèi)ゲ潞昧恕?
所以爲什麼不可以讓我試試？我通讀過好幾次您的劇本，您已經(jīng)將所有的細節(jié)都考慮到了，我相信自己能在畫面上把握您的精髓，我不認爲別的，我只想向您致敬，如果製作出來後不符合您的意願，您完全可以要求影片不上映——您覺得如何呢？”阿德里安用很誠懇的語氣總結的說道。
庫布裡克雖然還是保持著面無表情的摸樣，但很快露出了猶豫的神色。
一絲難以察覺的笑容從阿德里安嘴角劃過，他隨即坐直了身體：“要決定這種事情也需要時間，這樣吧，這些東西就留在這裡，您可以考慮一段時間，但無論同意與否都請給我或者佩恩電話，好嗎？”
良久之後，老頭終於勉強點了點頭，跟著閉上了自己的眼睛。
“對了，電影似乎沒有名字，我看了下他們提供過的那些，似乎都不太好，所以我想了想，您覺得《eyeswideshut》（有也緊閉雙眼的意思）這個名字怎麼樣？”站起來準備離開的阿德里安忽然又這麼說了句。
庫布裡克頓時睜開剛剛閉上的眼睛，而阿德里安微笑著欠了欠身和克拉克森離開了臥室，並謝絕了安雅的挽留。
“說實話，我還從來沒有見過斯坦利那個樣子。”回到車上離開英式小莊園後，克拉克森感慨的這麼說道。
“很正常，並不是每個人都會中風癱瘓的。”阿德里安開玩笑的說道。
“得了吧，艾德，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那個，斯坦利從來不會容忍有人干涉他的導演權力，你能讓他答應考慮已經(jīng)是奇蹟了，”克拉克森聳了聳肩，跟著又饒有興趣地看向他，“說說看，你有多大的把握讓斯坦利答應下來？”
“不知道。”
“不知道？”
“是的，不知道，能做的我都做了，現(xiàn)在就看庫布裡克的心思了，答應或者不答應對我來說都沒關係，不是嗎？”
聽到這樣的回答，克拉克森苦笑了下嘟囔兩聲沒再說話，而阿德里安扭頭看向雨已經(jīng)停下的車窗後，嘴角的笑意更濃了。這個世界還真是奇妙，沒想到大名鼎鼎的斯坦利庫布裡克居然會在現(xiàn)在因爲中風而癱瘓在牀甚至連話都說不出，而且還留下了一個爛攤子，這原本應該是他的最後一部作品的。
記憶中庫布裡克沒有熬到21世紀，似乎是完成了最後一部作品後於睡夢中心臟病發(fā)作死去的，沒聽到過他有中風的傳聞。不過話又說回來，這種事情誰能肯定呢？小報再厲害也拿不到庫布裡克的體檢報告，他畢竟是馬上七十的人了，又顯得很胖，發(fā)生腦溢血應該是正常的，只是這最後一部作品顯然是完不成的了。
雖然阿德里安打定主意今年要好好休息，雖然庫布裡克雖然不是他討厭的那種導演但也好不到哪裡去，可是那畢竟是《大開眼界》，而且方方面面都已經(jīng)籌備妥當?shù)摹洞箝_眼界》！即使連當時是下意識問克拉克森，是否願意讓自己接手——有些事情顯然已經(jīng)成了本能——但之後仔細想想，無論從哪個角度出發(fā)，接手這部電影都是非常值得的。
但華納方面最開始並不打算這樣做，庫布裡克的作品幾乎沒有賣座過，他們會投資他的新電影爲的是獲得名氣，如果阿德里安中途接手，那麼前期的種種就等於做了嫁衣。不過阿德里安隨即表示自己不會謀求任何東西，僅僅只是想要替代庫布裡克執(zhí)掌導筒向這位偉大的導演致敬。
“我想要儘可能的模仿庫布裡克的風格，我想要執(zhí)導庫布裡克式的電影，而不是我的。”阿德里安再次聯(lián)繫克拉克森時是這麼說的。
華納的態(tài)度立即來了個180度大轉彎，好萊塢的電影公司哪個不想和奇蹟導演合作？可惜至今要麼從他那裡買下劇本要麼聯(lián)合投資某部電影，他只爲自己的電影執(zhí)掌導筒。不管這次是因爲什麼原因進一步的合作，產(chǎn)生的噱頭以及帶來的影響絕對不亞於投資庫布裡克的新電影，畢竟庫布裡克的作品受衆(zhòng)實在太小，再說奇蹟導演接替斯坦利庫布裡克的新作品這種事情本來就相當吸引眼球。
然而，華納答應了，可庫布裡克不答應，阿德里安還是別想接手這部電影，庫布裡克爲這部電影可是籌備了好幾年。要讓這個老頭答應的話，基本上是難比登天，這傢伙同樣是個片場暴君，據(jù)與他合作過的演員回憶，當他需要你的時候，他會顏色和悅的跟你說話，可一旦沒能達到他的要求，他會毫不留情用最大的嗓門狠狠訓斥你。
事實上每個大導演都有獨斷專行的一面，斯皮爾伯格如此，科波拉如此，卡梅隆如此，阿德里安也是如此，庫布裡克又怎麼會例外？這既然是他看中的東西，就算帶到墳墓裡去也不會讓別人碰上一下，因此華納方面的詢問第一時間就被拒絕了。
但阿德里安並沒有放棄，他花了不少時間來做準備工作，還拜託斯皮爾伯格幫忙說項。
“我不是想要你幫我說服庫布裡克先生，史蒂文，我只希望能得到一個當面說服他的機會。”阿德里安是這麼對斯皮爾伯格說的。
斯皮爾伯格和庫布裡克的關係一直都不錯，前幾年庫布裡克還希望由斯皮爾伯格執(zhí)導而他來製作，將那篇叫《一個夏天的超級夢幻玩具》的科幻小說改編成電影——是的，就是以後那部電影《AI》——所以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人選了。
“我仔細研究過他的作品，我只是想要向他致敬，想要幫他完成這部作品。”阿德里安如此解釋自己的行爲。
雖然斯皮爾伯格並不是完全相信他的說辭，但在他將這段時間準備的東西展示出來後，還是被他說服了。有了斯皮爾伯格當說客，加上華納也不遺餘力的想辦，庫布裡克終於鬆口了，於是就有了之前的那一幕。
“從我個人的角度來說，庫布裡克答應的可能性在80%以上，不過就算他拒絕了，我也沒什麼損失，那些都是華納的事情。”回到酒店後對查理茲複述了今天的過程，女秘書問起可能性的時候，阿德里安聳了聳肩。
“真的沒什麼損失？”查理茲似笑非笑的問道。
“當然，”阿德里安不動聲色的挑了挑眉，“有什麼問題嗎？”
“不，沒什麼，我忘了你的手段總是很多，而有些人也願意自動跳下去。”查理茲挺著胸口站的筆直，那身職業(yè)套裝和她的身材越發(fā)的匹配，眼波流轉不知道在想什麼。
“可惜詳細解釋下嗎，親愛的查莉？”阿德里安將目光從酒店房間的落地窗收了回來，饒有興趣地注視著她的漂亮臉蛋。
“你就這麼確定庫布裡克會答應？根據(jù)我收集的資料看，他同樣是個佔有慾強烈的人。”查理茲沒有回答而是換了個話題。
“因爲我抓住了他的喜好。”阿德里安好整以暇的說道，一副勝券在握的摸樣。
要知道，他準備的那些東西，那些帶著濃厚的庫布裡克式的畫面都是從原版當中摘抄出來的，配樂、名字什麼的就更不用說了。雖然有傳言說庫布裡克對上映的版本並不滿意，本來打算重新在剪輯一版的，但還沒開始就去了天堂，但根據(jù)他家人後來的說，庫布裡克是很喜歡這部電影的。
顯然，他家人的說可信度更高，那他本來就喜歡的東西去勸說他，還有比這更具有說服力的嗎？加上他現(xiàn)在癱瘓在牀，而電影的籌備已經(jīng)接近尾聲隨時可以開拍，他肯定不會甘心，所以答應下來也是很有可能的。
不過庫布裡克也有可能拒絕，畢竟這個世界什麼都有可能發(fā)生，既然他都因爲中風癱瘓在牀了，也不見得不會把這部電影帶到墳墓中去。
沒關係，無論成與否，都不會有太多的影響。阿德里安在心裡再次重複了一次，但仔細想想，隨即又微不可察的苦笑著搖了搖頭，這可是《大開眼界》呢。
阿德里安並不喜歡斯坦利庫布裡克，就像之前說的那樣，雖然他不是歐洲那種讓人厭惡的總是自以爲是的導演，但也差不了多少。
庫布裡克徹底確立自己地位的是《斯巴達克斯》，但這卻是他所有作品中商業(yè)味最濃的作品；讓他徹底名聲大噪的則是《太空漫遊2001》，在今天可能對電影展現(xiàn)出來的技術不屑一顧，但在70年代的確讓人驚訝，很多人都因爲這部電影而萌發(fā)了當導演的念頭，比如詹姆斯卡梅隆，但這部電影備受追捧的關鍵因素卻是技術，而且非電影本身想要表達的東西。
其實，庫布裡克的電影都很小衆(zhòng)，基本上都是上映之初不被看好，過上一段時間後口碑纔開始慢慢轉好，哪怕公認的恐怖片經(jīng)典之作的《閃靈》又或者最好的越戰(zhàn)電影《全金屬外殼》都是如此。這和庫布裡克本人的光環(huán)不無關係，就像伍迪艾倫每年一部電影，每部電影都沒有太多區(qū)別，但還是有人追捧還是有人投資，因爲伍迪艾倫的名頭已經(jīng)建立起來了，就憑這個名頭，總有人爲他說好話。
但是，庫布裡克雖然也小衆(zhòng)，有一點卻是某些導演所不能及的，他總是能將電影技術最大程度的用在拍攝當中，而且很少抱怨別人不理解。
“讓觀衆(zhòng)去猜好了。”他總是這麼說道。
這個又是阿德里安不認同的觀點，他向來認爲，一部好電影，導演必須要清晰的表達出一半的觀點，然後讓觀衆(zhòng)去猜另一半，畢竟，一千個人有一千個哈姆雷特。
所以，他會如此熱情，關鍵還是因爲這是《大開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