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政廳。
辛玨敲開了市長辦公室的門,走了進去。
一向以儒雅親切的形象示人的陶新卓此刻卻臉色灰敗,頹然的坐在椅子上,連辛玨的走近也不曾讓他抬一下眼睛。
辛玨也沒有在意,走到他的面前,恭敬的開口:“陶市長。”
陶新卓這才抬頭看他,苦笑了一聲:“你早就知道了,對不對?”
“什么?”辛玨挑了挑眉。
“你知道陸宸遠就是拉克威爾的董事局主席,這個公司,就是他一手創辦的。”陶新卓看起來似乎老了許多,“如果你跟我透露一星半點,我也不會逼陸氏逼的那么緊。”
辛玨笑了笑:“您現在不是知道了?”
陶新卓瞇起眼睛,看著他的眼神透出幾分恨意:“但是現在已經遲了!”
“我不明白。”辛玨好像什么都不曾注意到,把文件夾攤開放在他的面前,“我來跟您匯報這段時間的項目進度。”
陶新卓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冷笑:“有意思嗎?辛玨,我承認我小看了陸宸遠,也小看了你。你們在圖謀什么,我也清楚的很!別在我面前玩這一套,你雖然聰明,但是畢竟還嫩著!真以為我拿你沒辦法?”
“陶市長,您對我似乎有些誤會。”辛玨不能再裝傻了,訝異的挑眉。
“你幫著陸宸遠瞞下他的身份,不就是為了這一天嗎?”陶新卓強忍著怒氣,“陸宸遠直接找到了蘇政委,雖然他什么沒有說起一句我的不是,但蘇政委是什么人?他會放棄這個對付我跟董委員長的機會?這個項目國家有多重視,結果我跟董委員長卻在暗地里給陸氏以及拉克威爾使絆子,這下,政績直接變成污點了。陸宸遠為什么選擇跟蘇政委見面?因為他很清楚,只要他露出那么一點意思來,不需要他動手,蘇政委自然會做出他樂意看到的事。”
辛玨繼續沉默。
陶新卓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么,過了許久他嘆了一口氣,看了辛玨一眼::“連董其峰都被排擠了,何況我?他的年紀擺在那兒,再做兩年就要退了,不過是退的光彩不光彩的問題。但是我,估計這個位置就到頭了,市長這個位置,還不知道能坐多久。”
辛玨眸色一閃,笑道:“您多心了,不會那么嚴重。”
陶新卓笑了笑:“我也希望如此。但是你在這個項目上盡的力,上面都看到,如果我退下去了,你要上來也不是沒可能。雖然之前你也在董委員長手下干了三年時間,但是誰讓你是陸宸遠的小舅子呢。人都是要往上爬的,為了能更進一步,你瞞著我也是情理之中,如果是我,我大概也會這么做。”
政治斗爭一向是這么殘酷,陶新卓心里也清楚,要指望辛玨放棄自己高升的大好機會,跟他通風報信,實在是想的太美了。如果是辛玨是這樣的人,他就根本不可能年紀輕輕就坐到副部長的位置,能力是一方面,敏銳的判斷和精準的選擇也是一方面。
辛玨終于開口:“陶市長,其實,陸宸遠本身并沒有什么政治傾向,如果換成是蘇政委,也未必會處處給他開綠燈,但是,您和董委員長做的太過分了,再加上之前董委員長縱容郭紹則算計陸氏,甚至讓他……他不可能當做什么都沒發生過,所以,就算我提前跟您說了,結果也沒有什么變化,只能說,您是被董委員長給連累了。”
陶新卓臉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沒有說話。
“至于別的,您也太抬舉了,我的資歷在那里,想坐上您現在的位置,目前來看是不可能的。”辛玨淡淡一笑,“我有野心,有目標,但也有自知之明,您不需要說這樣的話來惡心我,如果我真的能高升,我相信主靠的也是我自己。至于別的緣故……說不定在某些時候反而會成為我的桎梏,您覺得呢?”
陶新卓握了一下拳頭,臉色更加難看。
他很清楚,辛玨在為人處世方面有著超乎年齡的成熟,在官場上,這些微妙的地方反而比能力更加重要,就憑這一點,陶新卓一直很看好他,可是陶新卓發現,當他的這份成熟和冷靜用到自己的身上,卻并非是什么美好的體驗。
事已至此,再多說什么也沒用用,陶新卓不會覺得憑自己的幾句話就能說動辛玨幫助他,只是想起自己的女兒,他心里一陣酸澀,終于還是開口問道:“對小苑,我希望你答應我,不要傷害她,要不了多久,她的身份對你已經沒有什么助力了,如果你不喜歡她,就放過她吧。”
這一刻,他的臉上只有為人父的擔憂和傷心。
宦海沉浮多年,對這樣的結果他早有心理準備,他只能怪自己得意忘形和站錯了隊,倒不至于因此就對辛玨懷恨在心,只是想到自己單純的女兒,他的心里就一陣復雜。雖然他可以做到不責怪別人,但要接受辛玨做自己的女婿,對他來說還是太難。
而且他也意識到,辛玨這樣的性格,未必是小苑的良配,那個單純的丫頭,哪里是辛玨的對手?
見陶新卓提到陶小苑,辛玨的神色也有些復雜,陶新卓的意思,他自然明白,因此他點了點頭:“我知道,我會跟她說清楚。”
“多謝。”陶新卓捂住了臉,這一瞬間他的臉上露出了幾分疲憊和厭倦,這是他作為市長很少流露出來的情緒。
辛玨動了動唇,但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把文件放下,沉默的走了出去。不管陶新卓的未來如何,此刻他還是市長,這個城市的最高掌權者。
**
陸宅。
中午時分,陸宸遠已經得到了辛末和沈芊涵所在地的準確數據。
但是,要達到辛末的要求,卻并非一時半會可以做到的事,最重要的在于,辛末的要求也許并非關鍵。
戴戈特意留了那么多人手給辛末,真的只是為了幫助他嗎?辛末二話不說就相信了,但是陸宸遠不可能像他這么天真,如果真的是為了辛末考慮,按照戴戈的想法,他一定會建議辛末跑路,而不是讓他做出綁架這種事。
一開始,陸宸遠以為戴戈此舉是為了找茬和報復,但是他很快意識到,戴戈不是會做這種無意義的事情的人。
他的手下,雖然暫時被辛末所用,但是那些人最終還是聽戴戈的吩咐。
陸宸遠瞳孔一縮,他終于意識到戴戈的目的所在了!恐怕辛末自己,和沈芊涵一樣,也只是人質而已!只是這個人質或許暫時還沒有意識到他的處境!
那么,戴戈之所以到現在都不曾提出他的要求,多半是因為他被限制入境的原因,電話聯系不到他!想到這里,陸宸遠立刻走到電腦前,登陸了skype。
果然。
戴戈在skype上給他留了言,提出的,正是他此刻最迫切的要求,入境的資格。
陸宸遠冷笑了一聲。
這個要求,相比較給辛末銷案,恐怕更難完成,戴戈也很識趣的以一個月為期,否則的話,無論是辛末還是沈芊涵,恐怕都性命不保。
這兩人雖然都和陸宸遠淵源頗深,但如果只有一個,戴戈害怕力度不夠,因此干脆把辛末也忽悠上了。
但是對陸宸遠來說,如果讓戴戈重新擁有了入境的資格,就意味著無窮無盡的麻煩。在戴戈自己的國家,他束手束腳,還有生命危險,但如果回到了他的地盤,就算那個儲君的位子拿不到,至少他也可以想從前那樣,成為一方大佬。
因此,陸宸遠一點也不想讓戴戈重新踏上陵江市的土地,目前的形勢,也許他什么也不用做,就可以坐等戴戈徹底衰敗下去,甚至死亡,但如果讓他回來,毫無疑問后患無窮。
但另一方面,無論是沈芊涵還是辛末,他們的性命,陸宸遠都沒辦法撒手不管。
他的臉色沉了下來,撥通了王特助的電話。
一個月的期限,他們還是能做不少事的。
得知了這起綁架事件的原委,連王特助也驚呆了,隨即意識到事情的棘手之處,不但對方的要求變得更麻煩,人質也從一個變成了兩個,這意味著什么,王特助自然很清楚。
“……辛末在派人查法院那邊的情況,恐怕想知道我們是否在按他的要求辦事。”王特助苦笑了一聲,“看樣子他還不知道自己的處境呢。”
陸宸遠沉聲道:“估計要不了多久,戴戈的手下就不會對他多么客氣了,現在的問題在于,戴戈到底在陵江市留了多少人手。”
“我明白。但是因為他們并不在陵江市的范圍內,查起來會耗費更多的時間。”
陸宸遠淡淡一笑:“別擔心,我們有一個月的期限。”
王特助聞言也松了一口氣:“好的,我立刻去辦。”
大概連戴戈也沒想到,陸宸遠手里的偵察系統那么詳盡,甚至可以查清楚某個固定位置有多少人,可怕到了逆天的程度!
*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辛末卻依然沒有等到好消息。
經沈芊涵的提醒,他意識到戴戈的所為可能還有后招之后,他就陷入了焦躁之中,雖然他還沒有想到戴戈連他也當成了人質,但他很清楚,戴戈給了他這個建議,又給他留了人手,絕不是真的要幫他脫困。
辛末走出關著沈芊涵的房間,來到了外面,對守在大門的一個年輕男人說:“查到了嗎?結果怎么樣,有沒有動靜?”
對方看了他一眼,點頭說:“有人在和法院那邊交涉,但不知結果怎樣。”
辛末聞言終于松了一口氣,不管怎么樣,只要陸宸遠在按照他的要求辦事就好。
“給我弄點吃的過來。”辛末隨口吩咐,此刻已經大中午了,之前他沒有胃口,此刻放了心,立刻有了饑餓感。
男人卻并沒有把他的話放在心上,隨口說:“有面包和餅干,自己拿。”
辛末不悅道:“就吃這些東西?”
“這個地方連個便利店都沒有,你指望有什么好東西?”對方鄙夷的看了他一眼,“難不成你還想去陵江市市中心找一家星級酒店,定一桌上檔次的飯菜?生怕自己不被人發現,是不是?”
辛末有些惱羞成怒,他的確是這么想的,但那是仗著戴戈的這些手下都很眼生,如果派那么兩個人去弄點像樣的吃的,也不是不可能,誰知道被對方這么不客氣的搶白。
雖然心中不忿,但辛末也知道自己畢竟沒有多少話語權,只好忍了。他想了想,干脆拿了面包和水,又走進房間里,準備找沈芊涵聊上幾句。
房間里,剛剛和辛末聊了許久的沈芊涵有些累了,正在閉目養神,她不知道自己剛才說的那番話是不是有作用,但是至少辛末對她的態度好了不少,他似乎有把她當成知心姐姐的趨勢。
想到這里,沈芊涵不由的苦笑,她能跟辛末有共同語言,這實在是一件很神奇的事,但他們之間,有些經歷確實很相似,因此沈芊涵可以很快的把握辛末的一些心理。
這個時候,門再一次被推開了,沈芊涵睜眼一看,沒想到剛出去沒多久的辛末再一次進來了,這一次,他熟稔的盤腿坐在她的對面。
“你剛剛沒吃多少東西吧?再吃點。”他說著,掰了一塊面包遞到沈芊涵的嘴邊。
沈芊涵猶豫了一下,張口咬下了這塊面包,沉默的咀嚼著,她剛剛咽下,辛末的下一塊又送上來了,她只好接著吃了,很快,一整塊面包就這么被她吃完了。
辛末似乎挺有成就感,居然露出了幾分笑容,又擰開礦泉水,送到她的嘴邊,說道:“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陸宸遠沒打算不管你,他已經在辦我要求的事了,你是不是應該高興?”
沈芊涵怔了一下,有些不敢置信:“真的?”
“真的。”辛末笑了一下,“看樣子,他對你確實還不錯,畢竟是親生妹妹。”
說著,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不屑的哼了一聲。
對沈芊涵來說,這個結果確實有點意外!陸宸遠竟然真的擔心她的安危?
她以為,從陸宸遠把陸氏轉給她的那一刻起,無論是從道義上還是感情上,乃至對沈云素的承諾上,他都已經悉數完成了,完全沒有再管她的必要,因此乍一聽到這個消息,她的心情不可謂不復雜。
她應該高興的吧,不管是為了自己得救有望,還是陸宸遠愿意為她伸出援手,可是她卻發現,自己并高興不起來,心里也越發的沉重。
也許當她開始知道陸宸遠是自己的哥哥那一刻起,就在期待這一刻,有一天他能夠為了她不管不顧,哪怕付出極大的代價,只為了她的安定與幸福,但是,當他真的要為了救她付出代價的時候,沈芊涵卻有些不忍了。
她依然不清楚陸宸遠為什么要對付辛末,也許放過他,會極大的損害陸宸遠自己的利益,甚至會有危險,她不由自主的開始擔心。
原來,看到別人因為自己而付出一些代價,甚至承擔一些可怕的后果,并不是一件輕松的事。她苦澀的想,自己能這么想,或許是真的和從前那個幼稚任性的自己說再見了。
可是,她雖然擔心,卻依然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沉默。
辛末卻發現了她的情緒變化,皺眉道:“你似乎不高興?”
沈芊涵心里一動,意識到這是一個好機會,于是抬頭,直視著他的眼睛:“看到親人要為你付出很大的代價,這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嗎?我固然可以得救,但后果卻要由他來承擔。”
辛末再一次怔住,捏緊了礦泉水瓶,抿緊了唇許久不說話。
房間里陷入了安靜,沈芊涵低下頭,不再說話。
辛末的聲音有些艱澀:“但是,你是因為他才被綁架的,他當然應該救你出去。”
“可是,他依然付出了代價,他本來可以不管我的。”沈芊涵輕聲說。
辛末忽然厲聲說道:“這算什么?這對他來說,根本是一件非常簡單的事,他不需要付出任何代價!”
沈芊涵訝異的挑眉,隨即松了一口氣說:“那樣最好。”
辛末怔怔的看了她一會兒,忽然丟下了礦泉水瓶,大步走了出去。
不得不說,沈芊涵的話再一次讓他的心里掀起了巨浪,辛末很清楚,沈芊涵和陸宸遠的感情并不深,可是此刻,她卻第一時間為陸宸遠考慮。
辛末此刻終于意識到一個問題,自己這么做,會不會傷害辛微?
從很早以前,他所做的事,都是無意或有意的傷害著她,可是,他似乎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也沒有顧忌過她的想法。
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她才不要他?辛末的心里騰的產生了這個想法,接著,他就不可自抑的發起抖來。
要承認自己的錯誤和罪惡,是一件需要極大的勇氣的事,遠比他克服心底的不安和恐懼做壞事更加的艱難。
他發現自己陷入了從未有過的惶恐中,從前的,最近的,那些或溫馨或不堪的記憶,都一股腦的沖進了他的腦海,讓他異常的痛苦!
天人交戰了許久,他忽然意識到了什么似的,再一次走進房間里,握緊了拳看著沈芊涵。
看到他去而復返,沈芊涵心里有些忐忑,努力的擠出一個笑容:“怎么了?”
辛末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啞聲道:“我姐……在東嶺市的那三年,你和她聯系過嗎?”
沈芊涵不意他會提到這個,搖了搖頭:“沒有,那個時候,我已經和她鬧崩了。”
辛末低下頭,臉色蒼白而茫然。
他忽然意識到,從辛微回來之后,他眼里看到的,都是她的光鮮和陸宸遠對她的保護,那三年的時間里呢?她帶著孩子獨自生活的那三年,又發生了什么事?
“雖然我不清楚,但也可以猜到。”沈芊涵慢慢的說,“遠離了熟悉的人和環境,一個人帶著孩子生活,還要承受著別人不理解的眼光,恐怕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辛末的嘴唇動了動:“有左羿煬陪著她。”
“但,畢竟只是他一個人,而且辛微的性格,并不一定愿意一直接受左羿煬的幫助。”沈芊涵把他的最后一絲幻想也斬斷了。
辛末的臉色更加蒼白。
那三年的時間里,他雖然走的不順利,但說出去,怎么也是辛家的正牌少爺,別的不說,至少生活的質量跟從前完全不是一個檔次,但是,辛微呢?
辛末這個時候才意識到,他只看到她作為陸太太的光鮮,卻從來沒有想到那三年的時間,躲著陸宸遠,獨自帶著孩子生活,她會有多么的困難。而他,那時候想的是怎么才能在上流圈子里站穩腳跟,什么時候關心過她的現狀?
一旦他愿意站在辛微的角度看問題,就會發現,事情遠比他想象中要復雜許多,而他的粗暴要求和不理解的言語,曾經給她帶去了多少傷害?
想到這里,辛末終于忍不住,痛苦的抱住了腦袋,呼吸也沉重了不少。
沈芊涵抿了抿唇,決定再加一把火:“我和辛微關系最好的那幾個月,她提的最多的就是你,無論什么事,都會把你放在第一個考慮,做什么事都要先問問你的意見,生怕你不高興,我想,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她更關心你了,至少那個時候的她,的確是這樣。也許你不清楚,雖然她很愛陸宸遠,但是一開始,卻一次次的拒絕他,主要都是因為你,她不想讓你失望,不想讓你難過,所以只能懲罰自己。”
“可……可她還是跟陸宸遠走到了一起,還懷了他的孩子!”辛末像是反駁她的說法,急急的開口。
“陸宸遠是什么人,辛微拒絕的了嗎?”沈芊涵冷靜的開口。
辛末終于徹底呆住了,失魂落魄的站在那里,許久不曾有任何的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