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向宇拖著貢爺向后退,退到李士誠身邊,示意李士誠跟過來。待他和李士誠、胡貢爺退過樓梯口,退進了樓梯另一側無人的走廊時,陳向宇才大聲道:
“工友們,弟兄們,我再重申一遍,關于這次爆炸,公司是有責任的!公司將懇請**對此進行公斷!李總經理決不會攜資潛逃!希望你們不要聽信謠傳,釀發動亂!我陳某和胡貢爺無冤無仇,決不會傷他一根指頭!但是,為了不擴大事態,我要請貢爺在樓上留一留,和李總經理聊聊天。請你們即刻到樓下去,我請求你們!”
田二老爺沒動。
田大鬧、王東嶺和眾窯工也沒動。
走廊上一時靜得嚇人。
陳向宇急出了一身汗:
“我再說一遍,工友們,我不是命令你們,而是請求你們!地下大火還在燃燒,千余工友生死不明,我們地面上的人不能再亂鬧下去了!你們退下去吧!先退下去吧!胡鬧下去是沒有好處的!你們要是再不退下去,我就拿貢爺開刀了!再重申一遍,我陳某說話是算數的!”
然而,還是沒有人退下去。
陳向宇握刀的手開始有些微微發抖了。
這時,大樓外面突然響起了一陣槍聲……
小兔子從昏迷中醒來時,發現自己幾乎整個身子都浸泡在漂著朽木、煤灰的水溝里。水溝里的水很大,已從料石砌就的溝體中漫了出來,漫到了他的肚子、他的胸脯。他的上半身伏在水溝一側的小鐵道上,冰涼的黑水便順著小鐵道、貼著他的肚皮,悄無聲息地流到煤壁的另一側,然后,又沿著煤壁,穿過兩架塌落的棚子流向一個低洼的老塘。
小兔子醒了,被浸泡著他的冰涼的地下水激醒了。他那沒穿鞋的腳板,他那像蛤蟆一樣整日鼓脹的肚皮,他那瘦骨嶙峋的胸脯都感到了水的流動、水的撩撥。墜入水溝中的腿有點發顫,壓在鐵道上的瘦胸脯有點發痛,繼而,這痛感又迅速傳播到他那裸露在水面上的肩頭和后背。
他想把兩條腿從水溝里抽出來,可僅僅試著扭動了一下(禁止)體,就感到一陣陣頭暈目眩。他喘息了一下,咬了咬牙,狠命一掙,使自己的上身從小鐵道上移開,兩只手抱住了黑暗中的一塊巨大的矸石,順勢將兩條腿從水溝里抽了出來。
這使他消耗了很大的精力。他聽到了自己胸腔里那顆弱小的心在“怦怦”跳動,他喘得很厲害,腦袋像要炸開似的,昏沉而疼痛;前胸和后背仿佛被人割了幾刀,有一種火辣辣的感覺。
他摸了摸自己的頭,發現頭上戴的柳條帽不見了,而且,整個頭部好像還糊著層黏糊糊的液體。他將沾著液體的手放在鼻子下嗅了嗅,立即嗅到了一股夾雜著毛發焦煳味的血腥味。這難聞的氣味刺激了他的嗅覺,使他在這被黑暗籠罩的地層下嗅到了另一種枯木燃燒的氣味。
他坐了起來。
在他掙扎著坐起的時候,穿在身上的對襟粗布小褂從他的兩只干瘦的手臂上脫落下來。他感到很奇怪,想把小褂扯扯正;一扯,卻把左邊胳膊上的一截袖子扯了下來。這時,他才知道,他身上的那件小褂的后背已被隨風掠過的大火燒掉了,他那露出水面的身體也被大火燒傷了。
他覺著有點怪。他弄不清這是怎么回事。
他是怎么到這里來的?這是什么地方?這地方發生了什么事情?怎么又是水,又是火?那團把他燒傷的火現在在哪里?怎么看不見火的燃燒?莫不是窯神爺到這里來過?
無論如何也弄不明白。
他不是一直在追他的大白馬么?怎么會睡在這個臟水溝里?怎么會被大火燒傷?
是的,大白馬!他想起了他的大白馬!大白馬將他的思路溝通了,使他的記憶恢復了,災難發生前的一些事情重新展現在他眼前。
大白馬是在東平巷十二號柜煤樓附近掙脫韁繩跑掉的,這一點他記得很清楚。
當時,十二號柜煤樓里的煤已經放空了,煤樓簸箕口下停著一排溜空車皮,他便將他心愛的大白馬從車掛鉤上解下來,扯著韁繩把馬從排滿空車皮的鐵道上牽到了煤樓底下,想趁著等車的空兒,給他的大白馬喂一把豆子。他把豆子放在手心上,讓大白馬吃。大白馬吃得很香,吃完之后,還用熱燙而粗糙的舌頭舔舔他的手。他又從上衣口袋里掏出幾粒豆子,準備再喂一回,可就在這時候,放煤樓里的黑大個和趕車工“殺人刀”從大巷一側的洞子里出來了,他們一見到小兔子,便硬扯著他胡鬧。
那黑大個他不熟悉,往日也很少開玩笑,如果不是“殺人刀”硬挑著黑大個上,那黑大個無論如何也不會和他開這種玩笑的。歸根結底怪“殺人刀”。
“殺人刀”并不姓“殺”,可姓什么、叫什么,他也不知道。恍惚大伙兒都不知道。東平巷的老少爺兒們都喊他“殺人刀”,他也跟著喊了,就這么回事。他原以為“殺人刀”殺過人,或者是有一把可以殺人的刀。后來才知道,并不是這么回事。大伙兒說的“殺人刀”是指他身上的那個家伙特別大,據說,新婚入洞房的那夜,就把他老婆嚇得叫了起來。他按住老婆說:“怕什么,這又不是殺人刀!”這話被聽房的小伙子們聽到了,傳了出去,于是便有了這么一個外號。
“殺人刀”大名鼎鼎哩!
大名鼎鼎的“殺人刀”將他抓住了,三把兩下扯掉他那補丁疊補丁的破褲子,那時,他手里還抓著韁繩。
“馬,我的馬!別放跑了我的馬呀!”他喊。
“殺人刀”一只手扭住他的兩只小腕子,一手奪過了韁繩,順手拋給了身邊的黑大個:
“伙計,你給兔子牽著馬,老哥我來教教這只小公雞怎么使刀!”
黑大個笑呵呵地抓住了韁繩。
那時,大白馬還沒跑。
“殺人刀”開始用那只空下來的、沾滿煤灰的黑手摸他的那個東西,邊摸邊罵:
“媽的,像粒花生米!”
“不,像粒黃豆!”
黑大個戲謔道:
“像黃豆的也是刀么?”
“哈!哈!哈!”
兩個大漢同時爆發出一陣大笑。
他被“殺人刀”拉到了煤樓簸箕口下的那節煤車皮跟前,煤車皮的車幫上有一個比大拇指稍粗一點的圓孔,“殺人刀”便逼著他把那東西往圓孔里放。他不干。他將干瘦的小屁股扭來扭去,怎么也不答應。
黑大個過來幫忙了,他抓住他的那東西硬往圓洞里塞。就在這時,大白馬掙脫韁繩跑了,它先是跑出十幾步,站在一盞巷燈下嘶叫了兩聲;爾后,自由自在地順著它跑熟了的小鐵道向外蹓去。
看到大白馬掙脫韁繩跑了,他急了,卡在煤車孔里的那東西自然軟了下來,他慌忙提起褪到腳踝上的破褲子,大罵了一聲:
“‘殺人刀’,我日你姨!”
他順手拽過一盞油燈,甩開腳板上的兩只破布鞋,像只機靈的兔子似的,一路朝巷道里急追過去。
大白馬在前面撒歡兒跑,他在后面拼命地追。大白馬顯然知道了主人在追他,有幾次似乎是有意放慢了步子,眼看小主人快要追上了,又“吧嗒、吧嗒”地揚蹄飛奔。
在東西平巷分叉的岔道口,大白馬稍停了一會兒,管岔道的三大爺趕緊上前去拾韁繩,不料,手剛碰到韁繩的梢兒,大白馬又甩開蹄兒向前跑去。
大白馬跑進了西平巷,他跟著跑進了西平巷。
大白馬鉆進了一條支巷,他也跟著鉆進了一條支巷。
一路上,很多工友幫他抓馬,可誰也沒抓到。這時候,他有些著急起來,按照規定,他還要拉一趟重車到大井口,如果不能立即抓住馬,十二號柜煤樓里放滿了煤運不出去,他就要吃車頭子的鞭子了。
大白馬又從一條支巷,跑進了另一條支巷。這條支巷里沒有燈。
他不敢跑了。
他開始喚馬,他希望能用衣袋里殘存的黃豆誘惑馬停住腳步……
然而,什么聲音也沒有。
不知大白馬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把大白馬丟了!
他嚇壞了,急得幾乎哭出來,他點亮了自己手中的油燈,大步向支巷里跑著,帶著哭腔喊:
“白白!白白!”
支巷里很靜,除了他自己的聲音、自己的腳步聲外,再也聽不到任何其它聲音。
他又開始拼足力氣,用最快的速度奔跑,他要跑到這條支巷的盡頭,找到他的馬。
就在這時候,支巷里的空氣驟然動蕩起來。一股來自大巷深處的強大氣浪,帶著火、帶著煙、帶著飛舞的煤塵巖粉,甚至帶著斗大的矸石,順著大巷的風道呼嘯而來,當小兔子聽到那隆隆巨響,還未及明白過來是怎么回事時,急速而又猛烈的氣浪已撲進了支巷,他仿佛被一雙巨大的手猛然推倒了……
他倒在腳下的這條黑水溝里。
黑水溝和溝里緩緩流動的黑水救了他的命,驟然掠過的煙火僅僅燒著了他的半邊頭發,僅僅將他的脊背和肩頭燒傷了。他倒地時,臉緊貼在地下,鼻孔和嘴幾乎緊挨著地面。他沒把致命的煙火吸進肚里,否則,他就完了!他聽年長的老窯工說過,如果吸進煙火,整個口腔、食道和胃都會被燒傷,而這種內燒傷是無法醫治的。
艱難的回憶,使小兔子的神智徹底清醒了,他判斷出他置身的這座礦井里發生了一場臟氣爆炸!
他的大白馬會燒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