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清引照常陪伴黎軒前往雀翎山,因了這一次所采礦石極為稀有,月色疏朗之際,二人方踏上歸途。
是時,夕陽的余暉尚未褪盡,弦月的清光已悄然灑落。天,與地,與人,皆染了一層奇異的光暈,三分妖艷,七分清寒。
清引隱隱有一絲不安。
當一片蒼翠挺拔的竹林映入二人的眼簾,這種不安便印證為了現(xiàn)實——
一陣疾風掠過,竹枝搖顫,抖落無數(shù)長葉卷塵而去。
略顯狹窄的林間小路上多了一個絳紫的身影,臨風而立,衣帶飛揚。
這個身影,是清引極為熟悉的。
父親的暗衛(wèi)之一,林千落。
是父親派來尋她的罷?
黎軒不著痕跡側(cè)身一步,擋在清引身前。
清引眸色一亮,卻是向前一步,與少年同立,并以眼神示意當下并無不妥。
“參見大小姐!”青年單膝跪地,向清引鄭重施了一禮,極為謙恭,卻非奉承。
因他,本就是剛正之人。
父親的暗衛(wèi)有多少,清引并不清楚。其中與她相熟的,更是沒有幾個。
林千落是個特例。
他救過她,教過她,安慰過她,訓斥過她……
于清引,他是恩人,是師父,是朋友,更是——
“林大哥,快請起,你我之間無需多禮。”
趁青年起身之時,清引轉(zhuǎn)頭望向身側(cè)的少年,正對上一雙靜若幽泉的眸子,于無悲無喜中潛藏刻骨的溫柔,引人沉醉,不愿復醒。
忽而,少年唇角一勾,淺淺地笑了起來。
那笑雖清淺,卻直達眼底,在少女眼中,便是絕世的風華。
于是,清引轉(zhuǎn)開了頭,掩去了面上的兩朵紅云。
“林大哥,黎軒不是外人,有什么事就請說罷。”
對清引,林千落有種莫名的情愫。聽了這話,他的心中涌起一絲異樣的感覺。這種感覺,非是緣起于男女之情,而是恰如看著自己傾囊相授的徒弟學成出師時的悲喜交加,看著自己悉心呵護的小妹長大成人后的喜憂參半,淡淡卻不容忽視的失落伴隨著外溢的欣慰如潮水般洶涌而來,在胸中激蕩難平。
“大小姐,你已離家多時,老爺甚是擔憂……”青年話語一頓,忽然屈膝一禮,續(xù)道,“請大小姐隨屬下回轉(zhuǎn)落云!”(落云:穎朝國都。)
那聲音,極為誠懇,隱隱還有其他一些什么,聽得清引微微一怔。
就在這一怔之間,一道疾厲的聲音破空而來,直刺背后,已是極近。
少女正兀自怔愣。
青年仍垂首跪于地。
而那,是一支箭。
一支含了十足力道的箭。
于是,清引只覺肩上一沉,便有溫熱的液體染上了澄澈的湖藍,燙進了已然波瀾起伏的心湖。
那青色竹簍的肩繩也因了箭力而斷,斑斕的石塊散落一地。
“黎軒!”
剎那間,蝕骨噬心的痛楚和冰冷刺骨的寒意從左后肩蔓延至四肢百骸,幾令少年痛不欲生。他尚不及回應(yīng)清引的呼喚,便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少年眼下發(fā)黑,唇色青紫,正是中毒之象。
清引柳眉緊蹙。
那支箭的目標,分明是她!
是誰,竟要置她于死地?
她唯愿,這是一場夢。
只因,是夢,就會有醒來的一天。
此刻,她只能攬了少年虛弱的身子跌抱在懷,看那鮮紅的血色緩緩流失于地,在幽冷的月色下更顯妖詭。
黎軒,你一定會沒事的……
可是現(xiàn)下,卻不容許她沉浸于此。
又有數(shù)支寒箭裹挾著颯颯風聲,向她奔襲而來。
是時,紫色身影倏然一閃,揮劍之間,箭折墜地。
“林大哥。”
清引的聲音有著請求,亦有,一絲冷意。
林千落明了少女的意思。
那幾支箭,只是開始。
不敢為少年貿(mào)然拔箭,清引只點了其身幾處要穴,用以阻抑毒素擴散。林千落幫助清引將少年扶至一株翠竹下,讓他靠坐其下。
少年雖然垂首闔目,虛弱無力地坐著,卻依然靜似一幅畫。
清引心下微微地痛。
忽地一聲劍鳴,清引面前多了一柄劍,她伸手接過。
那是一柄形制并不出眾的劍。
而這柄劍,竟與林千落所用那柄如出一轍。
一側(cè),光滑如鏡。
一側(cè),刻有繁復精美的花紋。
只不過,一為陽刻,一為陰刻。
這兩柄劍,原是一柄。
一柄可一分為二,又可合二為一的劍。
比翼劍。
鳥為比翼枝連理,奈何小樓夢非遺!
“大小姐,請小心。”
林千落話音剛落,就持劍而上,與數(shù)名迎面襲來的殺手纏斗起來。
深深凝望了少年一眼,清引亦加入戰(zhàn)圈。
對手雖只有四人,卻并非庸凡之徒。饒是林千落身為皇家暗衛(wèi),清引又得其親授,也只是堪堪招架,難以退敵。
就在二人全心應(yīng)敵之時,卻有第五名殺手赫然出現(xiàn),直朝那個安靜而坐的少年而去,手中長劍泛著森寒的光。
他此一舉,在擾亂清引的心神。
事實上,這個目的,他也達到了。
清引本就記掛少年的傷勢,在眼光瞥見這一幕時,更是方寸一亂,竟被傷了手臂。頓時鮮血橫流,染了半片衣袖。
“大小姐!”
青年絳紫的衣衫有幾處已染作了暗紅,因了他一直護在少女身前,可以說,是以一敵三。
二人皆脫不得身,只能任那冰涼的劍鋒離少年越來越近。
但那劍刃卻突然停住了,如飛流直下的瀑布戛然而止,止在距少年只有三寸的地方。
是什么止住了劍勢?
是一枚竹葉。
這枚青翠欲滴的竹葉,正嵌在那名殺手的眉心,隨風輕顫,濺落點點妖紅。
柔軟脆弱的葉片,竟成了殺人的利器!
是誰,竟有如此功力?
是寧羽城。
未去看殺手面上驚疑交加卻已了無生氣的表情,灰衣中年徑直走向倚坐竹下的安靜少年,執(zhí)了那冰涼的手搭住腕脈,又瞥見少年肩后的箭矢,不由眉峰緊蹙。將掌心抵住少年后心,渾厚的內(nèi)力便源源不斷地傳入了那具單薄虛弱的身體。
低垂的長睫微微顫了顫,一雙靜若幽泉的眸子半睜開來,略顯疲憊的音色傳入了寧羽城的耳:“師父……快去……救清引……”說罷,少年又閉上雙眸,沉沉睡去。
寧羽城無聲一嘆,安置好少年,起身衣袖一揚,手中多了一根翠色竹枝,眸色也變得暗沉冰冷。
眼見少年危機解除,清引便安下心來,與林千落全力對敵。
然而,那四人絕非等閑之輩,二人也皆已負傷,漸漸地,便只有招架之心,無還手之力。
就在這時,一抹灰色裹挾著清寒的夜色躍入戰(zhàn)圈,無形之中分離了交斗的雙方。
是寧羽城。
幽幽月色下,他勾唇而笑,俊朗溫和,宛若神祇。
無人知道,那疏朗清和的笑容之下,到底潛藏著怎樣的力量。
清引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寧羽城,竟與那淡靜的少年頗有相似之處,她不由猜想:黎軒那般的性格,多半受之于天,但一定也少不了這人的影響……
突然,寧羽城動了。
在對手尚未回神之際,他手中的竹枝,也動了。
一撥一點,一抹一挑,看似輕靈飄逸,實則威勢十足。
四名殺手的武功皆已廢于柔韌的竹枝之下,狼狽倒地。
“你們是何人所派?目的為何?”
寧羽城的聲音很平靜,正因為平靜,才更加攝人。
地上四人并未言語,只很有默契地互望了一眼。
寧羽城已猜到接下來要發(fā)生什么,但他卻來不及阻止。
眨眼之間,四人已口吐白沫,渾身痙攣不止。
竟是吞毒自盡。
“走罷。”
在寧羽城的一聲長嘆中,清引未顧血流不止的左臂,慌忙奔向那個朦朧在月色中的安靜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