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府后宅。
史湘云正歪在羅漢床上,與林黛玉討論午飯吃什么好,忽就聽說焦順提前回到了家中。
“老爺怎么這時候回來了?”
她下意識坐直了身子,又自問自答的道:“多半是從宮里出來,就直接回家了。”
林黛玉聽說焦順提前回家,忙起身道:“那我就先回客院了。”
說著,也不等史湘云再說什么,便徑自出門去了。
“唉~”
史湘云微微一嘆,黛玉以前雖也會避嫌,但卻不會像現在這般急切明顯。
顯然,她是打定了主意不愿意給自家老爺做平妻。
可是……
算了,先看看老爺在宮中有什么見聞吧。
她起身迎到門外,在廊下等了好一會卻遲遲不見焦順回來,遂又派紅玉前去哨探。
不多時紅玉回來稟報,說是焦順滯留在前廳,已經命人擺下酒席,似乎并不打算回后宅用飯的樣子。
史湘云心下奇怪,又問:“莫不是老爺要在前廳待客?”
“好像不是要待客。”
紅玉搖頭道:“我聽劉管家說,老爺只讓準備了一副碗筷酒杯,如今正自斟自飲呢。”
“這是怎么回事?”
史湘云愈發覺得不踏實,遂讓翠縷、香菱打起遮陽傘蓋,晴雯、紅玉在前開道,徑去前院客廳尋焦順解惑。
等到了前廳,果見焦順正獨自一人長吁短嘆、借酒澆愁。
史湘云擺擺手示意眾人退下,獨自上前為焦順續了一杯,柔聲道:“老爺莫不是在宮里遇到了什么難事?”
“你怎么來了?”
焦順這時候好像才瞧見她,忙起身扶著她在一旁落座,又埋怨道:“正午太陽最毒的時候,你怎么還敢出來?”
“我哪有恁般嬌氣,再說了,來時也打了遮陽傘。”
史湘云微微噘起小嘴,順勢將剛剛倒的那杯酒,往自己身前挪了挪,嗔道:“倒是老爺,便遇到了難處,也不該一個人在這里喝悶酒。”
“唉~你有所不知。”
焦順嘆息一聲,起身走到門口左右張望了幾眼,確認隔墻無耳這才回到桌前,壓著嗓子悄聲道:“今兒賢德妃娘娘悄悄塞給我一張紙條。”
說著,將那紙條上遞給史湘云觀瞧。
史湘云看完頭一行,便歡喜無限,下意識捉住焦順的胳膊道:“如此說來,林大人并非貪官污吏,而是奉圣命行事啰?!”
說著,又雙掌合十連念‘阿彌陀佛’。
這陣子她最擔心的,就是林黛玉無法接受親生父親是個貪官污吏的事實,如今聽說林如海是奉命行事,頓覺一天云彩全都散了。
“林大人確系奉圣命行事不假。”
焦順臉上卻不見半點喜色,無奈搖頭道:“但這張紙條的重點,是在后面那行字上。”
“后面?”
史湘云忙又往下看,然后便開始迷茫起來,半晌抬頭問道:“這弄巧成拙是何意?難道說……”
“就是這個難道說!”
焦順起身背著手來回踱了幾步,憂心忡忡的道:“皇上中風之后,太上皇一度接管了朝政,事后又沒有及時交權,皇上因此對太上皇多有忌憚,一旦發覺此事與太上皇有關,說不定會順水推舟借機打壓太上皇的名望。”
“這、這……怎會如此?”
史湘云雖然通過紙條上的內容,已經提前想到了這種可能,但還是無法理解親父子之間為何還要勾心斗角。
焦順冷笑:“天家無骨肉的說法,可不是憑空就有的!”
“那這一來,林大人的事情……”
“從鹽政上撈錢補貼內庫的事兒,自來做的說不得,一旦事情被揭開,太上皇多半不會認下,那自然就只能讓林大人來背鍋了。”
“這、這……”
史湘云心里登時涼了半截,同時又升起濃濃的不甘,明明已經查清楚事出有因,卻怎么到最后還是林家背鍋?!
于是忍不住滿是期盼的看向焦順:“老爺,既然林大人是冤枉的,難道就不能想個辦法還他一個清白嗎?”
“倒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
焦順搖搖頭,順勢坐回了原位,伸手輕輕環住史湘云的肩膀,讓她靠再自己懷里,然后一面輕輕撫摸她依舊平攤的小腹,一面道:“皇上想要打擊太上皇名望,同樣是能做不能說,一旦被擺在明面上,那就是有違孝道了,且也必然會加深父子兩個的敵對與隔閡——以皇上如今的處境,肯定是不會選擇這種下下之策的。”
史湘云驚喜道:“那就是說,只要提前把這事兒揭露出來……”
“那林家就徹底完了!”
焦順斬釘截鐵的打斷了她,肅然道:“若是提前將此事揭破,太上皇肯定不會承認,皇上為顯孝道,也必然會擺出嚴查徹查的姿態,將所有一切全都扣在林大人頭上!”
“那、那……”
史湘云雖是個聰慧的,但對于這種勾心斗角的事情,素來敬而遠之,倉促間又怎么可能想得出應對之道?
當下只能反手抓著焦順的胸襟,巴巴的看著他,等他給出答案。
焦順倒也沒有繼續故弄玄虛的意思,當下開門見山的道:“現如今唯一的辦法,就是讓太上皇提前得知此事,趕在事情被揭開之前與皇上達成妥協,將這事兒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史湘云急忙追問:“那該怎么讓太上皇知道這事兒?”
“讓太上皇知道這事兒不難。”
史湘云剛面露喜色,卻又聽焦順肅然道:“難的是,如何再不漏痕跡的情況下,將這事兒捅到太上皇面前。”
說著,他在史湘云臉上輕輕啄了一口,柔聲問:“你想想,娘娘既然能抽絲剝繭查出真相,又能勘破弄巧成拙的可能性,難道就想不到提前告知太上皇,來個釜底抽薪?”
“她本就在宮中,要想把消息捅給太上皇,豈不是舉手之勞?但她卻沒有這么做,反而偷偷給了我這張紙條——你猜,這是因為什么?”
“因為什么?”
“那自然是因為,只要這事兒事后露出一點風聲,賢德妃的行為就會被皇上視為背叛,而她決計承受不起背叛的代價!所以她選擇把這件事情又推給了我,多半是希望我可以在宮外有所作為。”
說到這里,焦順搖頭苦笑,再次伸手撫摸著史湘云的小腹,道:“我在宮外,騰挪的空間自然比她大些,可若一旦事有不協……”
他沒有把話說全,但史湘云已經徹底明白了。
自小任俠的湘云,頭一個念頭是應該為林家伸張正義,不能眼睜睜看著林家蒙冤。
然而……
小腹上傳來的觸感,卻讓她很快想到自己早已不是孤身一人,有丈夫、有公婆、更有即將呱呱墜地的孩子。
若只是一個人,她當然可以率性而為,但……
再說了,她從本心也不希望丈夫在這時候以身犯險。
可要說勸焦順袖手旁觀,她又過不了心里那道坎。
于是思來想去,幾次欲言又止,最終卻只是無聲的嘆息著,將臉深深埋進了焦順懷里。
焦順也嘆息一聲,反手輕輕拍打著她的后背,但臉上的愁容卻悄默聲的消失了個干干凈凈。
…………
一晃又是數日。
林黛玉舀了一勺蓮子羹,吹涼了,遞到史湘云嘴邊,史湘云卻只是苦著臉微微搖頭。
“張嘴,啊~”
林黛玉俏臉一板,哄孩子似的呵斥著,見史湘云依舊不肯張口,干脆作勢欲要去捏她的臉頰。
史湘云這才無奈的張嘴,勉力咽下了那勺蓮子羹,然后連連擺手道:“莫要再填鴨,我實在是吃不下了。”
林黛玉見她如此,蹙起罥煙眉欲言又止,最后起身道:“那我讓她們拿回去溫著。”
說著,沖翠縷使了個眼色。
兩人一前一后的到了外間,林黛玉便道:“這幾日我瞧她氣色一天不如一天,胃口也差了許多,可又瞧著不像是孕吐反胃,要不要找個大夫瞧瞧?”
“早找了,找了好幾位了!”
翠縷也是一臉的憂愁,頓足道:“都說太太身子骨好著呢,多半是犯了心病——可我們變著法逗她開心,也不見有什么效果。”
“心病?什么心病?”
“她要肯說,也拖不到現在!”
“那焦大哥怎么說?”
“這……”
翠縷臉色又苦了三分:“我瞧老爺這兩天也是茶不思飯不想的,倒像是也有心病。”
林黛玉聽了這等說辭,不由暗自琢磨,難道是焦家遇到了什么難處?若不然這夫妻兩個怎么突然都犯起了心病?
她原本有心問個究竟,但想到史湘云既然不肯明言,多半是涉及什么隱秘,遂熄了打探的心思,只是對湘云加倍的關心關懷。
但黛玉越是如此,史湘云就越是心結難解。
到了這日晚間,干脆一口飯都懶怠的吃,歪在床上長吁短嘆可不停。
翠縷勸了幾句全無作用,正準備去東廂房尋邢岫煙拿個主意,忽就見焦順大步流星的走了進來,還不等她見禮,便揮手道:“你先下去吧。”
翠縷回頭看了眼史湘云,這才微微一福退了出去。
焦順上前按住要起身的史湘云,順勢與她躺到了一處,從后面環住她的小腹,輕聲道:“我這幾天仔細盤算過了,只要操作的好,也未必就會被皇上查出來。”
史湘云聽了下意識就要坐起身來,卻又被焦順按了回去。
她不安的扭著身子,顫聲道:“可是、可是……”
“沒什么可是的!”
焦順篤定道:“我可不想被孩子當成是膽小怕事的懦夫。”
說著,又把頭埋進史湘云的秀發當中,輕聲道:“真要有什么,你就告訴孩子,他老子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是為了給人伸張正義……”
“老爺!”
史湘云反手捂住了焦順的嘴,顫聲道:“要不、要不還是……”
“好了,這事兒就這么定了!”
焦順往后縮了縮,避開她的手掌,不容反駁的道:“行了,你好好吃飯,我還得去寬慰娘幾句,你這里愁的吃不下飯,她那邊兒也跟著水米不進了。”
說著,利落起身沖史湘云一笑,便自顧自揚長而去。
史湘云翻身坐起欲要喚住他,卻那里還來得及?
呆呆坐了半晌,心中除了不安,更多的是感動與愧悔,在她看來,丈夫之所以改主意,肯定是因為自己這幾日的表現。
可她真的只是因為良心不安,絕沒有要以自己和腹中胎兒脅迫丈夫的心思!
而且,她直到現在也還是不希望丈夫以身犯險。
但是看焦順方才的表現,顯然是已經下定了決心。
“太太?”
正愣愣出神兒,忽聽耳邊傳來呼喚聲,抬頭就見翠縷捧著一碗粥和幾碟小菜,正滿臉擔憂的看著自己。
想到焦順臨走時的交代,史湘云銀牙一咬,招手道:“把筷子給我。”
翠縷大喜,忙不迭把飯菜放到了炕桌上,又殷勤伺候著史湘云用飯。
史湘云足足喝了一碗半碧梗粥,吃了兩個巴掌大的炊餅,這才揉著肚子停了下來。
翠縷歡天喜地的收拾好餐具,又打發紅玉、香菱,分別去徐氏、林黛玉處報喜。
等折回里間的時候,卻發現史湘云又面色復雜的發起呆來。
翠縷吃了一驚,還以為自家太太舊病復發了,忙上前關切道:“太太,您這又是……”
“我沒事兒。”
史湘云回過神兒來擺了擺手,起身在屋里來回踱步。
翠縷這才松了口氣,邊給她斟了杯開胃的濃茶,邊脆生道:“太太沒事兒就好,我才剛給老太太和林姑娘報了喜,您要是再……那我可就成了謊報軍情了。”
聽到‘林姑娘’三字,史湘云不自覺又蹙起眉頭。
先前她只覺得愧對林黛玉,但現如今卻又替丈夫不值起來。
等林如海的案子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除了她們這些局中人之外,誰還能知道自家老爺為此冒了多大的兇險?
偏林姐姐還對自家老爺避之唯恐不及的樣子,這對自家老爺也太不公平了!
想到這里,史湘云不由得將銀牙一咬,斷然吩咐道:“你去把林姐姐給請過來,就說我有要事相商!”
“現在?”
翠縷愕然的瞪大了眼睛
“就是現在!”
史湘云斬釘截鐵的道:“速去將林姐姐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