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巴山夜雨時
這以后的第三日,常在方淳意承幸。乾元十三年十二月初九,常在方氏進(jìn)良媛,美人史氏進(jìn)貴人,賜號“康”。我的氣勢亦隨之水漲船高,漸漸有迫近華妃之勢。
自我稱病,淳兒與史美人都奉旨遷出棠梨宮避病。我身體安好后,玄凌也無旨意讓她們搬回。偌大的棠梨宮只住著我一人,長久下去也不像樣子。如今二人都已晉位,淳兒又是個單純的性子,我便思量著讓淳兒搬回西配殿居住,方便照應(yīng)。至于史美人,我對她實在沒有多少好感,加上她失寵三年后竟又得了晉封,又予賜號之榮,一時沾沾自喜,愈發(fā)要來趨奉,當(dāng)真是煩不勝煩。
于是回過皇后,讓淳兒搬來與我同住。本來玄凌便時常留駐棠梨宮,淳兒的入住意味著她將有更多的機(jī)會見到皇帝,這更是羨紅了不少人的眼睛。
玄凌憐愛淳兒稚氣未脫,嬌憨不拘,雖不常寵幸她,卻也不認(rèn)真拿宮規(guī)約束她。皇后與馮淑儀等人向來喜歡淳兒,如今她得幸晉封,倒也替她高興。玄凌也只由著她性子來,不出格即可。一時間倒把陵容冷淡了幾分。
然而陵容似乎也并不在意恩寵多少,除卻眉莊禁足的遺憾,我們幾人的情分倒是更加好了。
這樣平和的光景一直延續(xù)了幾十日,再次見到玄清,已經(jīng)是乾元十三年的最后一日,除夕。此日是闔宮歡宴的日子。
去年的今日,是我真正意義上遇見玄凌的那一日,為避開他夜奔于被冰雪覆蓋的永巷。想到此節(jié),我沾染酒香的唇角不自覺的微笑出來。
玄清周游于蜀地的如斯幾月,正是我與玄凌情意燕婉的時候,縱然玄凌對眉莊薄情,但是對我,仍是很好,很好。
玄清剛從蜀地歸來。明澈的眉目間帶著巴山蜀水的仆仆風(fēng)塵和未及被京都的煙華鼎盛洗凈的倦色,亦被他平和的談吐化作了唇齒間的一抹溫文。此刻,他攬酒于懷,坐于太后身邊款款向眾人談著蜀中風(fēng)景,劍閣梓潼的古棧道、李冰的都江堰、風(fēng)光峻麗的秦嶺、難于上青天的蜀道、石刻千佛巖的壯觀、杜甫的浣花居所……那是我于書中凝幻神思的情節(jié),他的口齒極清爽,娓娓道來令人如臨其境。
眾人都被他的述說吸引,連酒菜也忘了去動。我卻聽得并不專心,偶爾入耳幾句,更多的是想起書中描繪的句子,對比著他對真實風(fēng)景的描述。 of 晉其實他坐于太后身側(cè),與我隔得極遠(yuǎn),銷金融玉的富貴場所,他的見聞于宮中女子是一道突如其來的清流,大異于昔年的閨閣生活與今日的鉤心斗角。
太后雖然聽得頗有興味,然而見風(fēng)流淚的痼疾自入冬以來一再發(fā)作,視物也越加模糊,急得玄凌一再吩咐太醫(yī)院的御醫(yī)隨侍于太后的頤寧宮。可憐溫實初剛治完護(hù)國公又馬不停蹄趕去了太后宮中服侍。太后不便久坐,看完了煙花也就回去了。
太后一走便少了許多拘謹(jǐn),玄凌召了我坐于他身側(cè),道:“你最愛聽這些,剛才隔了那么遠(yuǎn)怕是聽不清楚。不如讓老六再說一次。”說著睨眼帶笑看玄清:“你肯不肯?”
玄清微微看我一眼,微笑道:“皇兄要博美人一笑,臣弟何吝一言。”
我卻擺手,“臣妾適才聽得清楚,不勞王爺再重新述過了。王爺還是照舊講下去吧。”
玄清端然坐了,說起因秋雨羈留巴山的情景,“原本秋雨纏綿十?dāng)?shù)日,難免心頭郁結(jié)。不想巴山夜雨竟是如此美景,反而叫臣弟為此景多流連了幾日。”他款款而言:“峨嵋的‘洪椿曉雨’似雨不見雨,蒼翠濕人衣;漓江的蒙蒙細(xì)雨又多似霧輕籠,嘉州南湖的雨是微雨欲來,輕煙滿湖,而西子之雨是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唯有巴山夜雨卻似故人心腸,徘徊窗宇,若非傾訴離愁,便是排解愁懷。”
我微笑欠身:“王爺可有對雨于西窗下剪燭火,尋覓古人情懷。”
他的目光留駐于我面上不過一瞬,隨即已經(jīng)澹然笑道:“共剪西窗燭才是賞心樂事,小王一人又有何趣。不若臥雨而眠,一覺清夢。”
我抿嘴點頭,“王爺好雅興。只是如此怕是體味不到義山所說‘何當(dāng)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的情趣了。”
他略略收斂笑容,“義山在巴山有錦瑟可以思念,小王亦有詩酒解憂。”他的目光微微一凜,道:“小王不解共剪西窗,卻可入夢仿莊生夢蝴蝶。”
我舉袖掩唇對著玄凌一笑,玄凌道:“莊生曉夢迷蝴蝶,不知是莊生迷了蝴蝶,還是蝴蝶故意要迷莊生?”
我微微低頭,復(fù)又舉眸微笑,眼中一片清淡,“蝴蝶也許并不是故意要入莊生的夢。”
玄清并不看我,接口道:“也許是莊生自己要夢見蝴蝶。”
玄凌頗感興趣的看他:“怎么說?”
玄清只以一語對之,“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而已。”
玄凌不由拊掌,大笑道:“原來莊生思慕蝴蝶。”
玄清只是淡淡一笑,仿佛事不關(guān)己,“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或許蝴蝶就是莊生心目中的淑女。皇兄以為如何?”
玄凌飲下一杯酒,“自幼讀史論文,父皇總說你別有心裁。”說著看我:“你對詩書最通,你意下如何?”
我只是微笑到最大方得體,“蝴蝶是莊生的理想,淑女為君子所求。”我輕輕吟誦,“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卻是求之不得,輾轉(zhuǎn)反側(cè)。”我淺淺笑:“理想之于人,也許不如現(xiàn)實能夠握在手中一般踏實。”
他的神色有一瞬的尷尬和黯然,很快只是如常。我的心“咚咚”的跳,生怕一句話說得失了輕重反而弄巧成拙。
我只是要提醒他,如此而已。或許,他根本不需要我的提醒,他那樣聰明,從我語氣就可了然一切。可是如果不這樣做,我的心里總是無法完全安定。
現(xiàn)在的我,和玄凌很好,即使我只是他所寵愛的女人之一。可是,他對我的心,并非輕佻。
我只希望,安全地過我自己在宮中的生活。
我清楚明白,他的人生,和我完全不同。我的命運,已經(jīng)被安排為成為后宮諸多女子中的一名;我的歲月,便是要在這朱紅宮墻脂粉隊伍中好好地活下去;而我的人生,只是要延著這樣一條漫漫長路一路煢煢而行,直到我精疲力竭、直到我被命運的眷顧拋棄、直到我終于被新的紅顏淹沒。等待我的,永遠(yuǎn)只有兩條路,得寵,或者,失寵。
而他,他的人生太過精彩,仿佛錦繡長卷,才剛剛展露一角,有太多太多的未知和可能,遠(yuǎn)非我可以比擬。
并且,我的生活中戰(zhàn)亂已經(jīng)太多,對于他這樣一個意外,尤其是一個美好的意外,太危險,我寧可敬而遠(yuǎn)之。
安全,對我而言,才是最重要的。
皇后和靖微笑:“后宮之中論才當(dāng)屬甄婕妤第一,唯有她還能與六王對答如流。若換了本宮,當(dāng)真是要無言以對了。”
馮淑儀亦笑,“當(dāng)真呢,說實話,臣妾竟聽不明白王爺和婕妤妹妹說的是什么。什么蝴蝶呀莊生呀淑女呀,臣妾真是聽得一塌糊涂。”
玄凌的手在桌帷下輕輕握我的手,道:“他們在談?wù)摗肚f子》和《詩經(jīng)》。”
我溫婉向他笑,“皇上英明。”
皇后側(cè)臉對身后把盞的宮女道:“皇上和王爺、甄婕妤談?wù)摿季孟氡乜诟桑グ颜珂兼?zhǔn)備的酒滿上吧。”
宮女依言上前斟酒,杯是白璧無瑕的玉石,酒是清冽透徹的金黃。
我先敬玄凌,敬過皇后,再敬玄清。玄清并不急于喝酒,凝神端詳,輕輕地嗅了嗅,轉(zhuǎn)而看向皇后。
“是桂花酒。”玄凌說,“朕與婕妤一同采摘今秋新開的桂花,釀成此酒。”
玄凌在人前對我用這樣親密的語氣,我微覺尷尬,隱隱覺得身后有數(shù)道凌厲目光逼來,于是徐徐道:“取江米做酒,酒成取初開的桂花蕊,瀝干露水浸酒,再加入少許蜜糖。入口綿甜,味甘而不醉人。”我以此來舒緩尷尬,“制法簡單,且此酒不會傷身。王爺若喜歡,可自行釀制。”
座下的曹婕妤忽然寧媚一笑,道:“家宴之上桂花酒清甜固然很好,可是各位王爺在座,若是以茅臺、惠泉、大曲或是西域的葡萄酒等招待自然就更好了,想必風(fēng)味更濃。”言下之意,我準(zhǔn)備的酒怠慢了諸王與命婦,無法體現(xiàn)皇家應(yīng)有的風(fēng)度。
有人的目光中暗暗浮起譏諷和輕蔑,只等著瞧我的好戲。我只是一如往常的寧和微笑,道:“西南戰(zhàn)事未平,自太后與皇上起節(jié)儉用度以供軍需,后宮理當(dāng)與太后皇上共進(jìn)退,以皇上親手制成的桂花酒代替名貴酒種遍示親貴,不僅示皇上節(jié)儉用度之心,而且更顯皇室親厚無間。”
曹婕妤謙和的笑:“妹妹真是善解人意,體貼周全。”
我燦然笑道:“姐姐過獎了,若論善解人意,體貼周全,妹妹怎么及得上姐姐呢?”我忽然看住汝南王妃賀氏,道:“王爺博力于戰(zhàn)場為國殺敵,真是我大周的驕傲。想必嬪妾命人送去的桂花酒應(yīng)該到了吧。”
賀氏欠身道:“多謝婕妤小主。酒已到,王爺分送諸將士,諸將都感激皇上與婕妤心系將士,士氣大增哪。”
我道:“有勞王妃費心了。邊地寒苦,此酒不會醉人耽誤戰(zhàn)事,卻能增暖驅(qū)寒。八月桂花香,也一解將士們思鄉(xiāng)之苦吧。”
賀氏道:“正是。”
玄清忽然道:“為敬皇上天縱英明,為敬將士英勇殺敵,愿諸位共飲此杯。”說著起身仰頭一飲而盡,以袖拭去唇邊酒跡,大聲道:“好酒!”此語一出,氣氛大是緩和,復(fù)又融洽了起來。
我見機(jī)目示皇后,皇后盈盈起身舉杯:“臣妾領(lǐng)后宮諸位妹妹賀皇上福壽延年,江山太平長樂。”
于是又把酒言歡,好不熱鬧。
百忙中向玄清投去感激的一瞥,謝他如此為我解圍。他只是清淡一笑,自顧自喝他的酒。
玄凌附近我耳邊道:“朕何時命你送酒去慰勞諸將。”
我回眸微笑向他:“皇上操勞國事,難道不許臣妾為皇上分憂么?”我微微一頓,聲音愈發(fā)低,幾乎微不可聞,“軍心需要皇上來定,恩賜也自然由皇上來給。無須假手于人。
他維持著表面的平靜神色,嘴角還是不自覺的上揚,露出滿意的微笑。桌帷下的手與我十指交纏。
有若四月風(fēng)輕輕在心頭吹過,我微微一顫,面泛緋色微笑低首。
然而并沒有完結(jié),恬貴人忽然道:“婕妤姐姐提倡節(jié)儉,那自然是很好的。可是聽聞姐姐有一雙玉鞋以蜀錦繡成,遍綴珠寶,奢華無比啊。不知妹妹能否有幸一觀?”
玄凌睨她一眼,慢慢道:“朕記得朕曾賜你珠寶,也是名貴奢華的。”
話音未落,正吃完了糕點的淳兒拍了拍手道:“那是皇上喜歡婕妤姐姐才賜給她的啊,自然是越貴重奢華越好。既然皇上喜歡又有什么不可以,皇上您說是不是呢?”
淳兒一派天真,這樣口無遮攔,我急得臉色都要變了。一時間眾人都是愕然,然而要堵別人的嘴,沒有比這個理由更好更強(qiáng)大了。也虧得只有淳兒,別人是萬萬不會說這樣的話的。
玄凌愛憐地看著淳兒,“朕最喜歡你有什么說什么。”淳兒聞言自然是高興。
恬貴人臉上青白交加,訕訕地不知道說什么好。偏偏淳兒還要追問一句:“恬貴人你說是不是?”
恬貴人礙著在御前,淳兒的位分又在她之上,不好發(fā)作,只得道:“方良媛說得不錯。”
我暗暗嗔怪地看了淳兒一眼,暗示她不要再多說,她卻不以為意,只朝我嬌俏一笑,又埋頭于她的美食之中。
我只好苦笑,這個淳兒,當(dāng)真是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偏偏玄凌還這樣寵著她。只是這樣不知忌諱,只怕于她,沒有半分好處。
我暗暗搖頭。
可是我的勸告,淳兒似乎一直沒有聽進(jìn)去。有著玄凌的憐愛和我的保護(hù),她什么都不怕,也不會想到去怕。
家宴結(jié)束后嬪妃依次散去。玄凌獨宿于儀元殿中,明日初一,等待他的是繁瑣的祭天之禮和闔宮拜見太后的禮儀。
夜深人靜,暖閣外的綿綿的雪依舊漱漱的下。我蜷臥于香軟厚實的錦被中,槿汐睡夢中輕微的呼吸聲緩緩入耳。太靜的夜,反而讓人的心安定不下來。
西窗下那一雙燭火依舊燦燦而明,我與玄凌曾經(jīng)在此剪燭賞星。何當(dāng)共剪西窗燭——我忽然想起,適才在晚宴上與我話巴山夜雨的人,卻是玄清。
然而西窗近在眼前,巴山卻在迢迢千里之外。我只抓住眼前的,舍近求遠(yuǎn),我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