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重重云層層，獨行長路聽雪聲。

寒霜涂地可有恨，風不煞人愁煞人。

雖然走過了生死線，但魯宏志注定也是走不到終點的。果然，跟著皇甫然州又走了幾天，第二十六天時，西渝國師魯宏志也身體不支寒冷難耐，折路而返。

不過這個程度已經很不錯了，一千三百里。只要他能活著回去，那么他的名字以后將和瓊水夫人擺在一起，被稱為走過了雪海冰原千里的人。

當然，對魯宏志來說，只要沒取回冰蕊雪蓮，管他走了多遠一段路，屁用都沒有。皇甫然州記得他無奈轉身而返時的眼神和背影，無比的憾恨和落寞，因為他這一轉身，皇后娘娘的病基本就聽天由命了，二皇子扳倒哥哥當太子的希望也算破滅了……

一千三百里之后的路是皇甫然州一個人獨行的。他身披雪狐裘，手持長劍，形單影只走在茫茫雪原，掐云雪靴在雪地上留下一路的印記。

雖然之前跟著大隊伍時互相也不怎么說話，但至少有人陪著一起走，還能聽到幾十雙鞋子踩在雪地上的嘈雜的聲音。現在天地之中只剩自己一個人，忽然還覺得有些孤單。

“寒風亂雪雖無語，一路伴我到天涯。”皇甫然州一邊走，一邊伸手接著漫天飛舞的雪花，自言自語著。

有火龍珠護身，皇甫然州感覺不到寒冷，雪崩和狼群也都無法對他形成威脅，但這并不意味著他之后的路會很輕松，因為還有饑餓和勞累。

他的食物在一千里生死線那個山洞里就分完了，之后都是靠吃冰草或吃狼肉充饑的。不過他還是更愿意吃冰草，雖然長得像苔蘚，味道很苦澀，但卻比狼肉好上數倍。翻越雪山后他和魯宏志合力捕過一只雪狼，開膛破肚弄得滿手是血不說，那肉腥混著血腥還真是有點難以下咽。即使那時候他已餓得前胸貼后背，但當他用匕首割下一小塊前腿肉放進嘴里，他還是第一時間吐了出來，又綿又腥，那感覺就像在嚼一塊浸滿血的抹布……不過魯宏志倒是吃得很歡，還斜著眼睛譏諷了他一句“富家公子哥真他媽嬌氣”。

出行前，姑母跟他說過冰草一般會長在什么地方，他一邊前進，一邊關注著四周有沒有冰草。雖然也可以吃雪，但雪入肚后融化了全是水，一點也不頂餓。

又是一個夜晚，皇甫然州找了個山洞休息，他數著日子，今天已是第二十九天了。姑母許是十多年沒來這里了難免判斷有些失誤吧，很多姑母說有冰草的地方都沒有冰草……皇甫然州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現在他餓得恨不得把自己咬一口。

連日趕路，身體疲累不堪，還找不到東西吃……皇甫然州心里暗自把姑母又佩服了一番，自己男子之身尚且困頓如此，姑母女子之身，來這種環境，當真是女中豪杰。

皇甫然州坐在山洞里，餓得全身無力，正恍惚迷離之際，忽然感覺身后有響動。他轉身看去，一只雪白的毛茸茸圓滾滾的動物正從山洞的一塊石頭跳到另一塊石頭上。雪貂，雪海冰原的一種特有動物，長得像老鼠，不過比老鼠大很多。皇甫然州餓得頭昏眼花，忽然一股惡意涌上心頭：雪貂肉會不會比雪狼肉味道好些……他定了定神，抽出腰間的匕首，然后一把朝雪貂投去，雪貂反應靈敏行動迅速但也逃不過皇甫然州眨眼而至的飛刀。小家伙察覺到危險后正準備逃跑，不料剛抬起前腿身體就已被皇甫然州的匕首扎中。

在餓得恨不得把自己都吃掉的情況下任何人都會變得很兇狠狼狽，無論這人平時是何等斯文風雅。

皇甫然州起身過去將已斷氣的雪貂撿過來，然后麻利地放血剝皮開膛破肚。

他割下一小塊前腿肉放進嘴里，雖然腥味還是很重，但肉質的確比狼肉細嫩很多。皇甫然州饑不擇食，除了腸腸肚肚，小貂身上只要是能從骨頭上刮下來的肉都被吃了個干干凈凈。

皇甫然州擦了擦滿是殷紅的嘴唇，然后癱倒在地上。

這是他有生以來經歷的最艱苦難熬的日子……

休息一夜，第二天繼續趕路。

瓊水夫人在雪海冰原走了一千五百里，出發之前，她把自己看到的所有景象講給了皇甫然州。皇甫然州今日走的就是這一千五百里處，瓊水夫人當年折返的地方。

今天的風雪比往日小了些，皇甫然州的步子也無意中稍有加快。

一千五百里之后，是瓊水夫人都不知道的環境。雖然皇甫然州感覺不到，但許是真的很冷了吧，之前還能遇見些雪地小動物，走過了這一千五百里，連小動物都看不見了。

這才是正真的白色地獄，并不是說有多少殺機，而是已經荒渺到根本沒有生命存在。

因為已經冷到連雪狼都無法生存，于是皇甫然州不用再擔心晚上休息時被雪狼偷襲，不過沒有冰草和雪貂，也意味著他以后將再沒有食物……

皇甫然州拖著沉重的腳步走了三天，一點活物都沒有看到，放眼望去只見茫茫雪海無盡冰原。四天前吃的雪貂早已消化完，身體又陷入空虛乏力的狀態，但目之所及唯有寒風白雪，別無它物……

第三十五天，疲憊不堪且四天沒有進食的皇甫然州腳下一軟眼前一黑，倒在了雪地里。

明滅迷離中，他看見兩三片雪花落進了自己的眼睛，然后自己便失去了意識。

雪海冰原，那足以掩埋一切的風雪，連自己也要被掩埋了么……

“哥哥，”不知過了多久，耳邊居然響起了妹妹的呼喚，“哥哥，哥哥你怎么還不回來啊？”

“然州，”這是父親的聲音，“然州，你怎么還不回來？”

“然州，”姑母好像也在旁邊，“然州，你快回來啊，我們等著你呢。”

“賢侄，”這是周廣，“賢侄你快回來啊，曉迷還等你回來救她呢。”

曉迷，周曉迷，是啊，周曉迷還在奔月殿，等自己回去救她。周曉迷，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你，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很委屈，但我不是真心要傷害你，那一劍砍在你的身上，我比你還痛……周曉迷，你不要怪我，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從認識你起，我對你做的所有事不是打壓就是囚禁，其實我真的很想保護你……有很多話，我從未跟你說過，有很多事，你都不知道……還記得在一坊天下的賭場里，你輸給我的那支步搖么，就是白玉茉莉綴珍珠的那支，我一直都留著……

“客有問陳季方：足下家君太丘，有何功德而荷天下重名？”這是…這是周曉迷的聲音，她好像在念書，這篇文章是自己去年讓她抄過的，還記得那時候，游香臺的月季開得正好，姹紫嫣紅，嬌艷欲滴，“季方曰：吾于家君譬如桂樹生泰山之阿，上有萬仞之高，下有不測之深；上為甘露所沾，下為淵泉所潤。當斯之時，桂樹焉知泰山之高，淵泉之深，不知有功德與無也……”

隱隱間，皇甫然州感覺一滴水流進了自己的眼睛，他眨了眨，然后把眼睛慢慢睜開。

寒風吹著雪花像棉絮般飄灑，老天爺也有心事嗎？怎么這雪飄得這般惆悵？

皇甫然州慢慢坐起身子來，身上已被覆蓋了好厚一層雪，自己昏迷了這么久？好像剛才還做了個夢，夢里好多人在呼喚自己，還有周曉迷念書的聲音……

皇甫然州站起身來，拂去身上的雪，自己怎么能就這么耗在這，家里人還等著自己回去。

可是肚子真的好餓……

雖然不頂餓，但總比沒有強啊，皇甫然州捧起一捧雪，吞了兩口，然后抬步繼續前行。

已經是第三十五天了，再堅持兩三天，就能見到冰蕊雪蓮了。

姑母說，書中所載冰蕊雪蓮綠瓣白蕊，花開時朵型類似牡丹，貼地而長，短萼粗莖，葉大如扇。皇甫然州腦海里一遍遍想象著冰蕊雪蓮的樣子，以使自己忘卻腹中的饑餓，讓它的樣子支撐起自己隨時可能倒下的身體。

寒風不止，雪飄不休，眼前白色茫茫，四周荒無一物。就這樣又累又餓地走著，有那么一段時間，皇甫然州腦子里一片空白，恍惚游離，似真似幻，自己仿佛已成了一具行走的尸體，魂魄早已離開這個世界。

即使已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但他又能很真切地知道，自己是來找冰蕊雪蓮的，冰蕊雪蓮就在不遠的前面。

就這樣不知又過了多久走了多久，他忽然感覺有一陣強光刺射著自己的眼睛，他下意識伸出手擋了擋，但強光透過指縫還是穿射過來，刺地他眸子陣陣生疼。許是受這種疼痛刺激了吧，他猛然從幻境中驚醒，黯淡無神的眼睛瞬間閃動起光亮。他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自己的身體，無比真實。

自己剛才似乎又做了個夢，夢里自己失去了意識，身體被鬼驅使著似得無神無主朝前走著。

哎，不對，雪好像停了，他反應過來，雪沒有在下了。他看看自己本已積了厚厚一層雪的肩膀，干燥無物……看來雪停了很久了。他抬起頭，前方一輪金陽輝撒大地，遼闊無垠的冰原瑩光燦燦。

心中莫名升起一絲欣喜，不過馬上他又回過神來，該死，這是第幾天了呢？走到哪里了呢？

心頭有些懊喪，他朝四周張望，忽然發現左前方有座雪山，那雪山與他一路上翻越的有些不同，那雪山腰纏云霧，高入云端，巍峨瑰麗，雄奇壯美。且那雪山并非通體雪白，它自腰以上，是淡褐色的。

難道那就是姑母說的冰原之心？雪蓮就長在那上面？……自己竟神思無主地走了這么久？已經到了？皇甫然州心頭猛然涌起一陣狂喜，剛才連走路都覺得抬不起腿了的他，瞬間不再饑餓不再疲憊般，竟朝那邊奔跑起來。

他無比興奮地跑到山腳下，然后便開始往上登攀。

他手持月神劍作杵杖，支撐著自己快要坍塌的身體，一步一步踩著積雪往上走。但這座雪山遠比他預計的高，他意志堅強地登了很久，可每次抬起頭，前面的路還是茫茫無盡。

當他登到山腰時，已是當天傍晚，他回身四望，已不見冰原，目光之所及唯層層云海霞霧浮游。自山腰起，這座山的積雪開始減薄，慢慢露出山體，一些□□在外面的山石上還生長著矮淺的綠色植物。一個月多了，皇甫然州終于見到綠色的東西了……也不管那些綠色植物味道如何是否有毒性了，皇甫然州坐在地上拔起來就往嘴里放。半個時辰后，他旁邊一大片草都被拔了個干凈，餓了近八天的肚子終于被填飽。

肚子填飽，身體就有了力氣。他站起身來，開始找冰蕊雪蓮，他肯定，雪蓮一定就在這座山上。

他繼續向上攀登，一邊走一邊查看周圍。也真是奇怪，這茫茫雪海，四處冷得活物不見寸草不生，居然還有這么一座能生長植物的山。而且，山越高不是應該越冷么，怎么這座山越往上似乎越暖和？因為他看見積雪越來越稀薄，矮草越來越茂密……

姑母說，冰蕊雪蓮生長在懸崖邊的石縫里，皇甫然州就主要多查看懸崖邊。

似乎是上天有意在眷顧誠心之人，皇甫然州本以為要花些心思才能找到，沒想到會這么順利。也是機緣，他正邊走邊看地前進著，腳下一不留神踩上一塊滑溜溜的石頭，然后他就摔在了雪地上。雪地松軟，倒也沒摔疼，但他抬起頭便看見右前方有處絕壁，絕壁左上側開著一朵綠色的大花，那綠色的大花在灰褐色的懸崖上十分顯眼。

皇甫然州注視著那朵花，綠瓣白蕊，葉大如扇…那就是…冰蕊雪蓮么？

皇甫然州站起身來，深深凝視著那朵花，頓時，他的心里浪潮涌動五味雜陳。一個多月，他心心念念，幾乎每天都在期盼著看到它…可不知為何，此刻看到了，心中卻沒有一絲喜悅，盡是酸楚……為它，自己遠涉千里到此，為它，自己嘗盡苦寒艱辛……不過看來自己還真是與它有緣，摔了一跤就找到了它，就像它也在等自己似得。

雪蓮的位置有些高，不過沒關系，此時皇甫然州腹中飽，有氣力。他將月神劍放在地上，然后縱身躍起，上升到雪蓮的高度后便一把摘下雪蓮，接著幾個旋身下降，返回地面。

的確是一朵美麗的花，綠色的花瓣翠如碧玉，白色的花蕊潔如冰凝。

百年來，多少英雄為它身赴冰原骨葬風雪，今日，終于見到它的廬山真面。

姑母說，冰蕊雪蓮雖位居四大仙株之首，卻有個弱點。扇葉靈芝、龍須人參、靈蛇花都可洗凈曬干長久保存且藥力不衰，但冰蕊雪蓮不行，冰蕊雪蓮一旦枯萎，就與普通殘花無異了。不過好在姑母也說，冰蕊雪蓮枯萎得很慢，它的凋零期長達半年。

之前裝食物的包袱，食物吃完后皇甫然州并沒將它丟掉。他從身上取出那塊柔軟的緞布，然后將雪蓮小心翼翼包了進去。

皇甫然州將包袱挎在肩上，準備下山返回。

可他剛轉身，余光中似乎又看見了一抹綠色，在絕壁的更高處。他抬頭望去，然后便驚了，還有一朵雪蓮！……怎么，冰蕊雪蓮不止一朵嗎？！

他忙鎮靜下來，整理思緒。沒聽姑母說啊，難道冰蕊雪蓮不是一株植物，而是一類植物？還是說冰蕊雪蓮有真有假？……后者應該不可能，難道老天爺這么無趣，搞惡作劇。既然如此，那就是說冰蕊雪蓮不止一株了？這邊懸崖處出現兩株，那再往高處走，很可能還會有……

這真是……皇甫開始打起算盤，要不要多摘幾株回去？可他望望峭壁上的另一株，那種高度，已是他不能達到。那要不要再往上走走看……可他立馬又靜下心來，多摘幾株又如何？難道家里除了周曉迷，還有別人用得著么？若說留著以后用，可冰蕊雪蓮的藥效又只能保存半年……況且上面還不一定有沒有……

皇甫然州思慮了會，既如此，還是暫取所需吧，不可貪心。至于那一株，留給下一個像自己 這樣不懼艱辛不畏生死的癡傻之人吧。

為防止回去時又被餓七八天，皇甫然州在山上又采了一包蘚草。

挎上包袱，他開始挪步下山。

回去的路自然比來時好走一些，因為這路已經是走第二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