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然州進雪海冰原之前就給大莊小莊囑咐過:留在銅羅鎮(zhèn)好好聽王老板的話,不許到處亂跑,乖乖等我回來。大莊小莊也的確很聽話,皇甫然州走后,就每天像影子一樣跟在王朝宗身后,不管王朝宗去哪,半步不離其左右。
起初的幾天,王朝宗并沒覺得有什么,但后來越發(fā)覺得別扭,因為作為銅羅鎮(zhèn)隱形統(tǒng)治者的王朝宗平時有很多事要忙,很多場合是不合適帶他們的……于是王朝宗就告訴大莊小莊,以后他們可以隨便出去玩,吃吃喝喝逛逛買買都可以,地方隨便去,銀子隨便花,只要不惹事不闖禍就行。這可把大莊小莊樂壞了,大莊小莊就等王朝宗這句話。
之后的時間,大莊小莊就每天去崇明樓吃吃喝喝逍遙快活,每天晨初就過去晚上才回來,一段時間下來,崇明樓的酒被他們喝了個遍,菜被他們吃了個遍。逍遙林有個什么有趣好看的表演,他們也是場場不落,而且坐的還是王朝宗那個位置。都知道這是大老板的貴客,而且王朝宗也差人來打過招呼,于是堂倌伙計們也都不敢怠慢,不論大莊小莊有什么需要,他們都熱情招待盡量滿足。
把大莊小莊這兩個跟屁蟲丟開,王朝宗行動方便了很多,自己忙自己的,他們玩他們的,各自自在,倒也挺好。
大莊小莊在崇明樓玩夠了,就開始在整個銅羅鎮(zhèn)跑,鎮(zhèn)上每個大街小巷都印過他們歡脫的腳印。有意思的是,成天住在逸園,天真有趣童心未泯的大莊小莊跟王朝宗那個孩子還玩在了一起。十來歲的男孩子最是活潑好動,看見大莊小莊那么逍遙自在便央著他們把自己也帶著。這是王朝宗的獨子,萬一有個閃失怕是不得了,大莊小莊原還有點顧慮不想帶他,但他再三懇求,大莊小莊也就答應(yīng)了。于是后來,只要王朝宗有事不在,那孩子就跟著大莊小莊偷偷溜出去,丫鬟管家被施了壓,也不敢告發(fā)。銅羅鎮(zhèn)的人來自五湖四海,街面上特色的小吃新奇的玩意自然少不了,反正銀錢有的是,三人走在街上看見想吃的就吃看見想買的就買,好不自由快活。
把大莊小莊放養(yǎng)在外面,王朝宗省心了很多。不過其實這些都不算事了,時時讓王朝宗牽腸掛肚的,還是身在雪海冰原的皇甫然州。
從那日勇士們進入雪海冰原起,王朝宗就一直有派人駐守在入口處觀察情況。獵人們自不必多說,打到滿意的獵物就會心滿意足地回來,而且人員眾多,王朝宗也懶得在意,他更關(guān)注那些以冰蕊雪蓮為目的的高人們。第三十天時,四個穿藍(lán)襖的漢子從雪海冰原走出來,他們是第一個順利折回的勇士。之后的時間,陸續(xù)便有不耐風(fēng)雪半路折回的勇士從雪海冰原走出來……王朝宗一直在等待皇甫然州的身影……可直到后來,連吐蕃方士、回鶻人都出來了,到第五十四天,連他最看好的西渝國師魯宏志都出來了,都沒見到皇甫然州的影子……王朝宗最初的感覺是憂心,皇甫然州是否遇到了不測,可看大莊小莊一副信心滿滿絲毫不擔(dān)憂的樣子,又想想他的姑母是瓊水夫人,王朝宗又稍許緩下些心來。
不過著實是讓王朝宗感到意外,雖說是瓊水夫人的愛侄,必定經(jīng)瓊水夫人親自□□過,但年紀(jì)輕輕竟能在雪海冰原生存那么長時間,如何不讓人震驚。震驚之余,他也感慨,冰蕊雪蓮在雪海冰原隱匿數(shù)百年,多少英雄為它亡身埋骨,這回,看來真的是要出山了……
再說皇甫然州。他自采得冰蕊雪蓮后便開始往回走,已經(jīng)是第二遍走這條路了,自然是比第一遍輕松些,哪里有山谷可以避風(fēng),哪里有山洞可以休息,哪里有食物可以充饑……心里都有了數(shù)。從雪山下來時,他還采了許多蘚草,這讓他在原本又要挨六天餓的時段里,也不用再挨餓……走過了那活物不見寸草不生的白色地獄區(qū),之后的路更加自如,雖然又會遇到風(fēng)暴狼群,但那對皇甫然州無法形成威脅,飽腹的話可以吃冰草和雪貂,只要適當(dāng)休息保證自己不被累倒,堅持幾十天,終會走出雪海冰原……
第五十四天,魯宏志懷著無限憾恨走出雪海冰原,撇開皇甫然州不算的話,這個時候,幾乎能出來的人都出來了,沒出來的估計也出不來了。這次進去三十五名勇士,出來了十八人……當(dāng)然,如果皇甫然州最后能活著出來,就是十九人……
第六十天,皇甫然州還沒回來……王朝宗開始相信,冰蕊雪蓮這回真的要出山了。銅羅鎮(zhèn)距雪海冰原最深處約一千八百里路,按之前人們在雪原上行走的速度算,若從起點到終點,走一個來回,大概需要兩個多月七十天左右。從第六十五天起,王朝宗便加派人手在起點處等待接應(yīng)并每日親自花三個時辰去守望,瘋玩了兩個月的大莊小莊也知道少主快回來了,也不再懶散貪玩,晨初便去起點處守著,天黑都不回來,整日整日蹲在那里。
守候,期待,切盼,望斷天涯……
第七十三天的傍晚,雪天相接處,出現(xiàn)了一個人影,身披裘衣,手持長劍,天地為幕風(fēng)雪為伴,清俊英俏,高宏威儀。
這個影子大莊小莊再熟悉不過。
“少主,少主!”大莊小莊欣喜地叫著,脫了韁似得狂奔過去。雖然一開始他們就知道少主肯定能平安回來,但不知為何,此時此刻,他們心里還是萬分激動,“少主,少主!”
王朝宗一般是早上來守一會,下午忙生意,而這個傍晚的時候應(yīng)該在家里陪孩子玩耍。但今天也是鬼使神差,就像他知道皇甫然州今天要回來似得,在這里跟著大莊小莊守了一天。
“賢侄。”王朝宗也甚是激動地過去。
皇甫然州腳步從容目光清和,大莊小莊撲過來,他也停了下來。雖然不曾親身走進雪海冰原,但冰天雪地荒渺千里,想也能想象到里面的兇險和艱苦。王朝宗和大莊小莊本以為皇甫然州從里面出來會很疲勞狼狽的,可看皇甫然州的精神狀態(tài)也不是很糟糕,眉眼處雖然還是能看出些疲憊神傷,但他玉容星目依舊,這倒讓王朝宗和大莊小莊有些意外了。
“少主。”大莊小莊拉著皇甫然州的裘衣,眼眶里居然閃動起淚光。兩個多月了,他們雖然留守在銅羅鎮(zhèn),但無時不刻不在記掛著少主,現(xiàn)在少主安然站在他們面前,他們又是高興又是動容,心里莫名地想哭。
“我這不是回來了嘛,”皇甫然州望著大莊小莊,溫言道,“我不在這兩個多月,你們沒闖禍吧?!?
“沒有,沒有。”大莊小莊抹了抹眼睛,忙擺擺手。
皇甫然州終歸安然無事回來了,王朝宗心里也算松了口氣。他走近皇甫然州,低聲問,“賢侄,可如愿了?”
皇甫然州知道王朝宗在問什么,剛想張口回復(fù)他,又被他一把按住。王朝宗向四周謹(jǐn)慎地望了望,然后拉起皇甫然州便往回走,“這里眼雜,走,先回去,吃點東西再休息下,慢慢說?!?
王朝宗的謹(jǐn)慎是正確的,雪海冰原邊緣常有人游走,他們的談話難免不被人聽到。雖然還不敢肯定皇甫然州是否已經(jīng)得手,但看皇甫然州的眼神和他肩上那精心包裹的包袱也八九不離十了。冰蕊雪蓮出山不是小事,一旦傳揚出去,必然引起震動,銅羅鎮(zhèn)最厲害的那些角色幾乎都是為冰蕊雪蓮來的,此事若進入他們的耳朵,皇甫然州也就別想安然回中原了。
不過,所謂防不勝防,即使王朝宗已經(jīng)如此小心,某些有心人該知道的還是已經(jīng)知道了。其實,這幾天在入口處等皇甫然州的不只王朝宗和大莊小莊,也是他們的心思都在皇甫然州身上,否則憑他們的機敏,怎么會注意不到這幾天總有些個頭戴雪帽穿著嚴(yán)實的人行跡可疑地在四周游蕩來游蕩去。
回到逸園,已是夜幕降臨,王朝宗一進門便吩咐人趕緊準(zhǔn)備熱水、準(zhǔn)備干凈衣物、準(zhǔn)備飯菜,主人親自發(fā)話,手下人不敢怠慢,忙麻利地動作起來。
皇甫然州在大莊小莊的服侍下先洗了澡換了干凈衣服,來到后廳時飯菜早已備好,一桌的佳肴,酒肉飄香?;矢θ恢菰谘┖1瓋蓚€多月,咽冰草吃生肉,這會終于見到正常的食物,竟有種想落淚的感覺。
也真是餓了,皇甫然州坐下來,筷子都不拿,直接伸手便去抓雞抓鴨。雖然能理解,但大莊小莊還是有些愕然,要知道深受詩書熏陶的皇甫然州平時是多么優(yōu)雅斯文。
“別著急,慢點,這一桌都是你的?!蓖醭谝贿呎f著,一邊將一盤醬肉又端到皇甫然州面前。
皇甫然州咽下一口肘子,喝了口酒,又端過來一盤燒鵝。
“就是我們吃飯也沒這么夸張吧?!毙∏f靠近大莊,看著皇甫然州餓死鬼附身的模樣,小聲嘀咕了句。
“應(yīng)該差不多?!贝笄f摸著下巴,道。
一桌子吃食,半個時辰,能夾起來撕下來的肉幾乎都被皇甫然州掃了個干凈。望了望骨頭凌亂杯盤狼藉的桌面,王朝宗給酒足飯飽正在擦手的皇甫然州遞去了一杯潤腸胃助消化的大麥水。
“賢侄,可采到冰蕊雪蓮了?”皇甫然州吃完飯,王朝宗開始回歸正事。
皇甫然州沒說什么,只示意將桌上的杯碗都收下去。王朝宗會意,給了丫鬟們一個手勢,丫鬟們麻利地將雜亂的桌面收了干凈。
皇甫然州將包袱拿過來放在桌上,然后小心翼翼打開。幾塊柔軟的錦緞鋪開,一朵碗盤般大的綠色嬌花躍然眼前。那花兒綠瓣白蕊,如冰砌玉雕,嬌鮮欲滴。很難想象,它已從莖葉上被摘下一月之久,也很難想象,經(jīng)歷這千里風(fēng)雪跋涉之路,皇甫然州仍將它保存這般完好。
雖在雪海冰原邊緣生活了半世,王朝宗也是第一次見冰蕊雪蓮。
“我王某真是有福之人啊,”王朝宗有些不敢相信地笑笑,“從未想過,有生之年,我也能親見冰蕊雪蓮,此生不枉矣?!?
“真的好漂亮?!贝笄f拉了拉小莊,甚是驚嘆。
“是啊是啊,好漂亮。”小莊又拉回去。
“那賢侄接下來,怎么打算的呢?”王朝宗正色道。
皇甫然州慢慢將錦緞又包起來,認(rèn)真道,“請王老板幫我準(zhǔn)備一只盒子,最好要堅固密封又帶鎖的那種。冰蕊雪蓮既已到手,長留在此,恐生枝節(jié),我打算今晚暫且休息一晚,明天再準(zhǔn)備一天,明晚暮□□臨,我們便攜冰蕊雪蓮趁夜離開?!?
“好,此是非之地,的確不宜久留?!蓖醭邳c點頭表示贊同,“今晚你們先休息一晚,我給你們準(zhǔn)備好馬匹銀兩,明晚天色一暗,你們就悄悄離開。我總有種不好的預(yù)感,總覺得此事已泄露出去似得?!?
“這個,不會吧,”大莊眼神一飛,“我們回來時并未聲張,而且別人也不識我們,誰關(guān)注我們???”
“但愿如你所說吧,”王朝宗眸色深沉,“總之,你們趕緊離開為上?!?
皇甫然州將冰蕊雪蓮包好,望向王朝宗,“家里人估計也等著急了,的確也該早些回去……麻煩王老板幫我們準(zhǔn)備盤纏行李了?!?
“小事,無妨。”王朝宗嘆了口氣,坐下來,“唉,冰蕊雪蓮傳奇數(shù)百年,多少英雄為它來銅羅鎮(zhèn)。此番你將它采走,以后銅羅鎮(zhèn)怕是要冷清了?!?
“不一定吧,”大莊不以為然,“雪海冰原里還有雪貂和雪狐,皮貨商人們還會來這里啊。即便如此,那咱們不聲張,誰知道冰蕊雪蓮被采走了……”
“我覺得還是等我們回去后將事情公諸天下比較好吧,”小莊似乎不贊同大莊的觀點,“不然還會有人前赴后繼去雪海冰原,會有很多人冤死在那里的?!?
“說了你們可能不相信,”皇甫然州抿了口手里的大麥水,忽然幽幽道,“冰蕊雪蓮不止一株……反正只我看見的,就有兩株?!?
“?。俊贝笄f小莊和王朝宗頓時愕然。
“那,”大莊瞪著眼睛,“那少主怎么不把兩株都采回來?”
“那株實在太高,采不到了,”皇甫然州放下大麥水,“再說,采那么多作什么,又不是要當(dāng)飯吃?!?
“既如此,那此事就不要聲張了,”王朝宗望向皇甫然州,“你是第一個,那我倒想看看,在我有生之年,能不能見到第二個采回冰蕊雪蓮的人。”
皇甫然州忽然眸色透出一絲凄涼,“若非無奈,誰又愿意冒生死之危,來遭這份罪……去雪海冰原求冰蕊雪蓮的人,都是被蒙了心智的癡人……”
……
說話間,天色已晚,窗外月色迷蒙,照著寒風(fēng)依舊的遼闊冰原,照著燈火輝煌的銅羅鎮(zhè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