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蕊雪蓮果然是仙株,神效無比。昏睡了四個多月的周曉迷喝下湯藥后三天便睜眼蘇醒,雖說當時有些神志不清呆呆傻傻的,但也只又過了兩天,周曉迷的記憶神智便全然返本,恢復如初。
周曉迷那天卯時醒來,窗外昏黑,天還沒亮。周曉迷只覺腦袋昏沉沉的還有些暈,她撐起身子坐起來按了按太陽穴。因為時辰還早,所以明珠炎牙等侍眾還在側屋睡覺休息,屋內空無一人。窗外一片漆黑,屋內卻燭火明亮。她游目四望,紗織輕盈的帳幔鐫刺著百花,銀質獸型的熏鼎裊裊冒著游煙,靠窗的案幾上擺著幾只玉杯一把琴,左邊的墻壁上掛著幾幅看上去水準很高的畫……屋子很寬大,華美有致,清雅精細。因為在皓月宮幽禁過一年,所以她記得這里。只一眼,她便認出了這是皇甫然州的奔月殿。再收回目光看看身邊,雕花刻鳥的楠木大床,輕柔和軟的蠶絲絨被,床頭還掛著一黑一碧兩把劍,分明就是玄皇和月神……這是皇甫然州的床,自己怎么會在皇甫然州的床上?她頓時有些慌亂,忙整理起腦中的思緒。記憶中,自己在永州郊外姜家客棧的后湖里與皇甫然州大戰,然后自己被月神劍砍中,一陣噬魂奪魄的劇痛后自己摔在了岸邊,明滅間,的確聽見皇甫然州有說要把自己帶回皓月宮治傷……
周曉迷注意到床的左右前方用蓮花盆盛著金屑炭各攏著一盆火。記得宿住在姜家客棧時還是仲夏,現在居然開始攏火了,怎么,已經入冬了么?周曉迷又注意到旁邊的檀木案臺上用琉璃水缸養著幾枝芙蓉花,芙蓉是十月左右的花期,十月左右,這樣想來,自己昏迷至少四個月了……四個月,這么久?那這么長的時間里,又發生了些什么?威遠鏢局到底是被何方神圣掃滅的最后有沒有查明白?父親知道自己被打傷后有沒有來找皇甫然州?……皇甫然州,想起皇甫然州周曉迷頓時整個人都郁悶了,他不就想拿自己下刀以平天下人之怨么,傷了自己又把自己帶來皓月宮治傷,什么意思,把自己當成了什么人,這般隨意任他玩弄擺布……
周曉迷掀開絨被欲下床,她當然不知道自己雖然傷情已愈但身體協調性還很差還得幾天才能自由活動。她慢慢將腳放在地上,本以為自己能站起來,誰知顫顫巍巍剛離開床腳下便是一軟,接著整個身子就摔倒下來,皇甫然州的床前有七層玄邊臺階,她一不小心正好摔在臺階上,然后就直接從最上面那層滾到了最下面那層。
不過奔月殿的地板木都很軟,雖說滾了,倒也不疼。
周曉迷摔倒并滾了臺階,這么大的動靜當然驚醒了在側屋休息的明珠炎牙等人。明珠炎牙聽見寢殿里有聲音,趕緊穿上外套從床上爬起來。一眾侍女仆從急急忙忙來到寢殿,竟看見周曉迷趴在地上。明珠連忙上前,將周曉迷抱起又重新放回床上,并關切地詢問有沒有傷到哪里。因為以為周曉迷的神智還未恢復,所以明珠炎牙說話的語氣綿綿軟軟像在哄一個小孩,這倒把已恢復神智的周曉迷聽得一陣莫名其妙,周曉迷微皺著娥眉疑惑地問“你們怎么這么說話”……明珠炎牙這才反應過來大小姐的神智已然恢復,忙收回正在為周曉迷整理被子的手退到階下跪下來。
此時,周廣和雷煞鬼王正好聞訊趕來。一進門,只見周曉迷坐在床上,明珠炎牙跪在階下。周廣一陣狂喜,知道女兒是恢復意識了。周廣歡快地跑到女兒床邊坐下,抓起女兒的手腕就是一陣雛雞啄食似的親,親夠了后又拍臉摸頭。周曉迷面色不改身體不動,等周廣折騰夠了方徐徐問:我怎么會在奔月殿?這是幾月了?我是不是昏迷了很久?威遠鏢局那事后來怎么樣了?幕后黑手最后查出來沒?……周廣拉著周曉迷的手,一條一條地回答:你被月神劍砍傷后,皇甫然州就把你帶來了這,因為月神劍傷只瓊水夫人一人能治所以我就沒有帶你回朱儀殿。現在已是十月下旬,你的確昏迷了很久。威遠鏢局那事在你受傷后也算告一段落,至于幕后黑手至今尚未查明……不過也沒關系,朱儀殿向來不在乎虛名,且事過已久,這層浪也早就翻過去了……
周曉迷默然半響,問既然自己現在已恢復,那是否可以回朱儀殿了。
周廣記得瓊水夫人跟他囑咐過,雖說周曉迷已食下冰蕊雪蓮萬事無憂,但仍需靜心延養半月方能保證冰蕊雪蓮與她的身體和身體里的天玉大魔丹完全相融。這期間,周曉迷不能運功,不能吹風,就算蘇醒后甚至能自由走動了也不要出門,盡量待在屋子里。
周廣把瓊水夫人的囑咐跟周曉迷說了,讓她再安心休養半個月,反正在皓月宮也待那么長時間了,不在乎多這一會,等身體全然好了,再回朱儀殿不遲。
雖然極其不想待在皓月宮,但從剛才摔倒在地的事上周曉迷也能感覺到自己的確還沒有全然恢復……瓊水夫人的囑咐雖是輕描淡寫沒有任何強制的意思,但誰都能聽出來,若不遵從她的話出了意外,那純屬活該,她是不管的。
周曉迷緩緩倒在旁邊的靠枕上,輕垂著眼簾,沒再說什么。
天亮之后,聽得周曉迷已恢復神智的鹔鹴也高興地聞訊趕來,兩個女人絲毫沒受皇甫然州影響似的見面便親熱地拉著手聊天,說的也是些注意將養身體冬天如何保養皮膚和頭發之類的閑淡閨房話題,絲毫不提皇甫然州和威遠鏢局的事,不知是沒想起來還是有意避著……
皇甫然州讓鹔鹴跟大家交代過,冰蕊雪蓮的事,不用刻意跟周曉迷講,如她問起,再作解釋,如她不問,不必生提。至于火龍真氣,無論如何不要告訴周曉迷……因為皇甫然州有話,所以大家跟周曉迷說話都很有分寸,并不主動向周曉迷透露一字。
但周曉迷何等敏銳,冰蕊雪蓮在她體內作用,她第二天便發現了異常,問父親:我感覺體內的寒氣比之前更重了,瓊水夫人給我吃了什么藥?
既然周曉迷問起,那周廣也不再隱瞞,他告訴女兒,天玉大魔丹改變了你的體質,瓊水夫人雖術能通天也只能治好你的傷情不能讓你醒來……最后是皇甫然州帶著大莊小莊和月神劍不遠萬里去了雪海冰原,為你找來了四大仙株之首的冰蕊雪蓮……
周曉迷很是震驚,冰蕊雪蓮,她是知道冰蕊雪蓮的,傳說遠在西北苦寒之地,長在雪海冰原中心的崖壁上……為助父親修練《尼南經》,周曉迷也曾派人去過雪海冰原,二百多個就回來了三個,說那地方實在太冷,已不是凡人能抵抗……
周曉迷有些不信,先不說皇甫然州與她非親非故犯不著為她跑那么遠的地方,就說皇甫然州去了,他又有什么特別的本事把冰蕊雪蓮拿回來?
但此言出自父親之口,父親是沒有任何理由哄騙她的……且昨日她似乎也聽見明珠和炎牙在抱怨,說大莊小莊這么長時間還沒緩過勁來,每天就知道吃了睡睡了吃,也不來找他們玩。
周曉迷聽父親說完后斂眸沉默了會,然后慢慢扶上靠枕,沉著聲音道,“那雪海冰原,數百年來埋葬多少英雄,風雪不休,寒冷無比,他又不比別人多個魂魄多條命,他是如何去得的?”
周廣坐在周曉迷床邊,雙目黯然,他當然不能說因為皇甫然州吞了火龍珠,沉吟半響,只道,“瓊水夫人給他調了丸藥,他吃了,就不怕冷了。”
瓊水夫人向來手段通天,周廣既這么說,周曉迷也沒有不信的道理。
周廣望著周曉迷,又緩緩道,“孩兒自幼多病,吞下天玉大魔丹后方略有好轉。此番又食下冰蕊雪蓮,瓊水夫人說,孩兒如今已是百毒不侵之軀,你的凜冰真氣也會大有提升……”
周曉迷默默趴在靠枕上,似乎并沒在聽周廣說話,她面無表情,眸色凝凝,似乎有些倦了,又似乎在想著什么。
冬日的寒風吹著枯枝卷著殘葉,拂過紗攏的窗和朱漆的墻。因為周曉迷不能吹風,所以奔月殿所有帷幔都散開著。蓮花盆里炭火搖曳,屋外冬風瑟瑟,屋內溫暖如春。
之后的幾天,周曉迷一如往常作息休養,起坐梳洗吃飯吃藥,與之前似沒什么不同。周廣將冰蕊雪蓮的事告訴了周曉迷,本還想從她的言語神情中揣摩出點她心里的想法,誰知周曉迷一切如常,完全看不出什么端倪。
能下床后,渴望自由活動的周曉迷便不再終日趴在床上,雖然不能出去吹風,但寬敞的奔月殿已足夠她日常閑逛。
吃瓜果零食是周曉迷的最大愛好,喬總管每日都會讓婢女們裝上幾盤上等的送進去。看志怪故事是周曉迷去年被皇甫然州帶出來的愛好,反正皇甫然州的書房就在樓下,午后閑時,下去挑幾本,躺在臥榻上看著奇談故事吃著瓜果零食,風輕云淡,氣定神閑,明珠炎牙看她這架勢,倒真有些安心將養身體的意思了。
這日剛吃過午飯,周曉迷側躺在一張鋪著貂絨軟褥的臥榻上,看了會書,目光昏昏然似乎有些倦了。
明珠見小姐已合上書準備閉眼,忙道,“小姐別睡,剛吃過飯,睡了不好。”
“是啊小姐,困了就起來走走,別睡出病來。”炎牙也道。
周曉迷將剛閉上的眼睛又睜開,其實她也知道剛吃了飯就睡覺不好。
“小姐,我們給你講最近江湖上的趣事吧。”明珠忽然眉飛色舞地湊到小姐跟前道。他知道小姐愛聽故事,只要把小姐的注意力移開,小姐就不困了。
昏睡了四個多月的周曉迷的確早已與江湖脫節,聽聽最近的情勢也好。
“好啊,”周曉迷慢慢將身子支起來,“那你們說給我聽聽。”
明珠挺了挺腰桿,清了清嗓子,學著說書先生的口氣說起來,“要說最近江湖上最有意思的事啊,那就是荊門主人孫壽在家里擺展覽的事了。”
“孫壽?擺展覽,擺什么展覽?”
明珠繼續繪聲繪色道,“孫先生可能是最近不甘寂寞想出點風頭吧,于是就把家里收藏的奇毒啊技巧玩意啊全擺了出來,還廣發請帖請眾英雄去捧場……對了,還請了咱們殿主呢,只是咱們殿主不給面子沒去。”
“對對,”炎牙緊接著道,“當時會展場面那個熱鬧啊,以前不知道,那天才曉得,孫壽原來有那么多壓箱底的玩意……黑水觀音您知道吧,傳說當年西海閣君就是用黑水觀音毒死了自己的兄弟,因為黑水觀音殺人于無形根本查不出痕跡且尸骨也不會發黑,所以至今都有人說他兄弟是因病暴斃……”
“還有,”換明珠又道,“清風冷月閣閣主,就是詭術娘子江秀清,還當場跟孫壽斗起毒來了。他們的比法很簡單,誰能用最少的量劑毒死一頭牛,誰就算贏。那孫壽說起來也是真厲害,在桌上調了半柱香時間調出一瓶藍色的藥水來,只往水盆里滴了水珠那么一丟丟,一頭壯碩的黃牛只朝水盆里喝了一口,頓時就倒地咽氣了。”
“有那么夸張?”周曉迷知道,制毒向來以精為貴,對付同等事物,劑量用得越少說明功夫越深。用不到一滴水的劑量瞬間殺死一頭牛,的確算很厲害了。
“對了,當天那個通天教的諸葛洪淵也來了,就是之前趁殿主中毒帶頭攻伐咱們的那個通天教教主,您說他是不是臉皮厚,現在江湖上誰不知道荊門是依仗咱們朱儀殿的,他居然也大搖大擺地去荊門捧場……”
炎牙偷笑了一聲,搶道,“那個諸葛教主想來也是最近江湖地位高了,說話也不把門了,當著江秀清的面就提江秀清的兒子因怪癖被殺的事,江秀清登時就變了臉,兩人差點打起來,最后還是孫壽圓滑會說話才將二人勸下。”
周曉迷似乎也覺得有點意思,跟著笑笑,“說得,就像你們親自去過似的。”
“沒去過,但孫壽事后將當日情況寫了個帖子呈報給殿主。殿主沒興趣看,我們倒看了,基本上都是些贊美自己然后給殿主拍馬屁的話,真是太逗了。”
周曉迷淡淡笑笑,正了正身子。明珠和炎牙沒說錯,將周曉迷注意力移開,她就不困了。
周曉迷拈起旁邊的脆梨吃了塊,又問,“千絕谷近期如何?”
說起千絕谷,炎牙嘆了口氣,“眼下再無安全之憂,千絕谷在段谷主及大徒弟追風的重新整頓下也漸入運轉佳境。但三個愛徒死于非命,想來再好的運勢也彌補不了段谷主心里的傷痛吧。”
這話還真是不該問,莫名地,周曉迷又牽連著想起了蠻子和白橋,心底不由一陣沉痛。周曉迷第一次這樣后悔自己的謹慎,當初穆元雄回來演示了混元槍后,她就能確定下是威遠鏢局,真不應該還讓蠻子和白橋去確認,不然蠻子和白橋也不會落入他人之手。她至今都想不通,蠻子和白橋是自己一手□□,輕功武功皆屬上乘,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竟然被溫萬祥和溫不忘發現還抓住了。
明珠見周曉迷神情不對,忙又想找點話題打斷她。正思索時,正好無傷無刃從簾外走進來,她們手里一人捧著一只托盤,無傷手里托著一碗羹湯,無刃手里托著一碟點心。
“大小姐,這碗銀耳燕窩羹是鹔鹴姑娘親手做的,說對您身體好。”無傷將托盤上那碗用瑪瑙盞盛起來的燕窩羹放到周曉迷面前。
“大小姐,這碟榛子酥也是鹔鹴姑娘做的,說讓您嘗嘗。”無刃將那碟點心也放到周曉迷面前。
周曉迷將目光投向那兩碗小吃食,精致誘人,光是看看,就已經很勾人味蕾了。周曉迷欣然一笑,“鹔鹴妹妹費心了。”
無傷和無刃送完了吃食朝周曉迷彎膝一禮便又準備退下。
“等等。”周曉迷止住轉身要走的無傷無刃。
“大小姐還有何吩咐?”無傷回過身來,笑著問。
周曉迷目光微沉,醞釀了半響,方徐徐道,“我占著奔月殿,那你們少主,住哪里去了?”
周曉迷說完,無傷無刃一愣。因拿摸不準周曉迷的心思,這幾日旁人都盡量避著在她面前提少主,她這會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居然還自己問起了。但既然她問,無傷無刃總不能不回答,當然也不能告訴她少主在冰室,于是無傷朝周曉迷彎膝一禮,道,“回大小姐,少主在游香臺。”
周曉迷得了答案暗自沉吟了會,然后才朝無傷無刃道,“行,這里沒事了,你們下去吧。”
無傷無刃轉身離開,周曉迷捧起那碗銀耳燕窩羹舀了一勺嘗了口,滑潤甘甜,果然是鹔鹴的手藝,好一番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