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天越來越亮,渭昌城的百姓也開始了一天的繁忙。
皇甫然州自昨晚回到客店就一直呆坐在桌邊,左手握拳撐著腦袋,右手捏著一只步搖和一塊石頭。
皇甫然州望著那步搖,五朵白玉茉莉緊簇成團,花蕊綴以碧色翡翠,銀絲為系,下墜滴水珍珠,置于陽光下,晶瑩通透,灼爍生光。他將步搖拿起靠近鼻尖,似乎還能嗅到周曉迷的發香。
自從昨晚回來,他的腦海里就全是周曉迷的影子,總能想起她來偷月神劍,被鹔鹴攔截在大樹下,想起她被自己一掌震出內傷,面容憔悴地去參加壽宴,想起她不顧一切地去藏兵閣找玄皇劍,還有在客棧里,自己喂她喝粥,在長瑛別院,她給自己送虎牙石……還有昨晚,月光皎潔,她扶在湖心亭的欄桿上,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宿命”……她纖瘦嬌弱,眉目如畫,玉面桃唇……
想再見她一面。
這個時候他倒是很羨慕趙佑靈,能陪在她身邊。
為什么自己會對周曉迷如此牽腸掛肚?從來沒對哪個女人有過這種思念。
難不成這種感覺就是詩文里所說的“喜歡”?他后背一震,害怕起來,因為他是不能喜歡周曉迷的。
當今天下江湖形勢,大致可用八字概括:雙足鼎立,黑白制衡。這雙足鼎立,指的就是皓月宮和朱儀殿。眼下江湖門派林立,一盤散沙各行其是,其中尤以皓月宮朱儀殿這兩處地方實力雄厚威望最高,各幫派按利益關系分別圍繞在這兩處地方周圍。朱儀殿殿主周廣,公認的武功蓋世天下第一,但是性情霸道,狂傲不羈,所以生性仁厚良善的皓月宮宮主皇甫金鷹便對其十分看不慣,這也是皓月宮與朱儀殿長期不來往的原因。
她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宿命”,是啊,他們之間隔得太遙遠,似乎一人在天涯,一人在海角。
他怎么能喜歡周曉迷?他還記得父親曾經用一個很惡劣的詞形容過周曉迷,“妖女”。他怎么能喜歡周曉迷?他是父親唯一的兒子,母親就是為了生他難產而死,從小到大,父親對他十分愛重,花了多少心血在他身上,找最有學問的先生教他念書,教給他最上乘的武學。現在他長大成人,多少人對他寄予厚望……如果他現在跟父親說,他喜歡周曉迷,父親該對他有多失望……他是這世上最不能喜歡周曉迷的人。
他也很奇怪,他為什么會喜歡周曉迷?難道也只是因為她的美貌么?那自己跟趙佑靈又有何區別?皇甫然州看著那只步搖,笑了笑,他曾經罵趙佑靈是淫賊,那現在他又該如何面對自己?
其實這都還好了,最可怕的是,皓月宮在江湖上威望極高,甚至有不少幫派對皓月宮馬首是瞻,如若像“皓月宮少主喜歡上朱儀殿大小姐”這種言論傳出,自己名落千丈倒無妨,只怕還會拖累皓月宮多年英明掃地,長長久久淪為人之笑柄。
想到這里,皇甫然州真是背后一涼,像喜歡上周曉迷就已經犯下了滔天大罪一般。父親對自己其實并無多大要求,只希望能看著自己成家立業,希望自己能守護好皓月宮……
也許她說得對,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宿命。
這注定是一場不可能有結果的思念。
他站起身,從柜子里取出一只錦盒,將步搖和虎牙石都放了進去。他閉上眼,告訴自己,這就是一場妄想,一場根本就不該存在的妄想,就當之前只是經歷了一場迷夢,趁還來得及,忘了吧,忘了吧……
思緒雜亂之時,他忽又想起還沒給妹妹寫信報平安,妹妹可能都著急了吧。
按理說,他已經沒什么事了,應該趕緊回皓月宮。但他思來想去,現在心里這么亂,回去之后若父親看出異常,肯定會問,到時他該如何解釋。而且他還有點私心,想再見一次周曉迷……他捧著錦盒,暗下決心,等賞寶大會之后再回宮。在賞寶大會上,最后一次再看她一眼,就立馬回宮,從此以后,再無牽連,再不相見。
他放下錦盒,拿起筆,給鹔鹴寫起書信,“妹妹,我多日未歸,宮中可還安好?我已脫險,勿需掛念,只是歸期稍有延遲,渭昌城半月后將舉行賞寶盛會,我甚感有趣,欲往觀之,待盛會之后立即回宮,決不拖延,特此告知,莫念?!?
他放下筆,將信紙折起,走下樓,“小二,小二?!?
“來了,”小二聽見傳喚,立馬跑過來,“客官有何吩咐?”
“去找家驛館,雇匹快馬,加急將這封書信送去壽州衡燕山皓月宮?!?
“好嘞!”小二接過書信,小心翼翼捧在手里,又道,“哎,客官,城外葛家灣的桂魚到季節了,這幾天正打魚辦集會呢,可熱鬧了,您不去看看?”
“葛家灣?”
“是啊,是個大水灣,每年到這幾天,灣上漁船不斷,一條條桂魚啊,那叫一個鮮嫩肥美。不過今年最好最優質的一等桂魚都讓萬寶齋的古大老板買走了,說是用以款待賞寶大會的賓客。您要沒什么事的話,倒是可以去葛家灣看看,再晚幾天這二等桂魚都吃不上了?!?
“我確實倒沒什么事,那你去給我準備匹馬吧?!?
“好嘞!”小二說著,麻利地牽馬去了。
皇甫然州此時心緒煩亂,想著出去散散也好。
騎著一匹黑馬,皇甫然州一路問著來到小二說的葛家灣。
確實是個大水灣,一眼看不到邊的水面上錯落聳立著幾處高地,大小漁船穿行于水上,船中竹簍里裝滿了大大小小還活蹦亂跳的桂魚。一排酒樓客店沿水岸而建,不時傳來清蒸桂魚的香味,勾人垂涎。來往游人絡繹不絕,有人欣賞著熱鬧的水面,有人挑選著桂魚,有人忙碌于水上,不亦樂于。
皇甫然州在岸邊走了會,也雇了葉小舟上了水面。
“公子去哪里???”包著頭巾的艄公劃著漿,問道。
“隨便帶我逛逛吧。”皇甫然州盤坐在船頭上,道。
“好,那您坐好了,我帶您隨處逛逛?!?
皇甫然州盤坐在船頭,雙手放在膝蓋上,小舟晃晃悠悠行進于水灣中,微風扶著衣袖,四處皆可聞到蒸煮桂魚的味道。遠方水天相接,水面映著藍天白云,又被來往船只碾碎,化作道道光影。
忽地,身后艄公唱起歌來,“搖啊搖船槳啊,一把酒壺肩上掛;舟啊舟行碧波上啊,艄公高歌傳天涯……”
艄公一曲歌罷,見皇甫然州一路無語,便問,“公子,看你的穿著和氣度,一定是富貴人家的公子吧。大家來葛家灣吃魚觀景,蕩舟戲水都很高興,你卻怎么一直愁眉不展,閉口不言呢?有傷心事?”
“的確有事,但談不上傷心事?!?
“你端坐船頭,一路不語,滿眼落寞,怎說不傷心?”
“那也是我自作多情,活該傷心?!?
“公子可是有了心上人?”
皇甫然州沒說話。
“呵呵,公子有何煩惱,不妨說給老漢聽聽,老漢年歲長你許多,世故人情自然見得也比你多些,說不定能為你點撥一二,就算不能點撥一二,你說出來,也能排解排解……”
皇甫然州望著天邊,水光瀲滟,許久,道,“呵呵,也罷,一團愁緒理不清,此刻說與艄公聽。我愛慕一個女子,但我與她卻永遠都不可能……就算有這種想法也只能一直藏在心里,不能讓別人知道……”
“還有這種事?”老漢一驚,“是家里人不許?還是那姑娘不愿意?為什么?你們兩家有仇?”
“仇倒是沒有,但也是注定老死不相往來的?!被矢θ恢菡f完,站起身來,嘆了聲,“唉,算了,人生在世難免憂愁,誰又是事事如意的呢。白駒過隙,幾十年,誰還沒點無奈和遺憾。但愿有些事能隨時間慢慢淡去罷?!?
“公子能這么想,倒是萬幸。凡事皆有天意,命中有時終會有,命中無時莫強求啊。”
皇甫然州笑笑,沒說話。
此刻,小船蕩漾在水上,遠處水面映著日光,亮如明鏡,清風忽來,吹碎明鏡,爛成一片,星星點點。
……
皇甫然州站在船頭,水光映著墨色的衣袖。
身后,艄公又唱起歌來,“搖啊搖船槳啊,一把酒壺肩上掛;舟啊舟行碧波上啊,艄公高歌傳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