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皇甫金鷹的回書,周廣狠狠一拳砸在旁邊的桌子上,反應過來中計,原來趙文昌在玩暗度陳倉的把戲,明著做足聲勢,實則暗中動作。這回是他失算了,當時女兒離開朱儀殿去芍藥園,他就應該一起跟去的,非常時期,怎么就讓女兒獨自出門了?不過此時這些都不重要了,就如皇甫金鷹在信中所說,事已至此,趕緊想辦法把兩個孩子找回來才最是緊要。
皇甫然州和周曉迷莫名被擄走,至于幕后黑手,不用想也知道必是趙文昌。周廣意識到問題有點嚴重了,因之前有過數年交往的關系,周廣很了解趙文昌,那個人做事果決,心狠手快,且眼下正處于愛子殞喪的悲痛中,很容易做出極端的事,兩個孩子落到他手里,當真不堪設想……周廣極速思索片刻,立即又寫了封飛鴿傳書給皇甫金鷹,讓皇甫金鷹務必在明日午時之前趕去穆州仙女山,兩個孩子現在危如累卵,隨時都有生命危險,必須盡快救出來。
為什么要去穆州仙女山?據周廣所知,南康王府在京都外的別院只有長瑛別院一所,所以趙文昌一定下榻在長瑛別院。周廣知道趙文昌擒獲了兩個孩子后必然加緊送回京城,而穆州仙女山就是從長瑛別院回京城的必經之路,且從各方時間推算,明日午時左右應該差不多……千鈞一發,必須在那里截住趙文昌將兩個孩子救下來,一旦趙文昌入了京城,就一切都晚了……
對趙文昌的計劃,周廣還算揣測得準確。皇甫然州和周曉迷被抓獲后,趙文昌將二人囚在了石室,并連夜讓人趕制堅實牢靠的鐵箱,準備第二日一早就動身將二人押回京都。
皇甫然州和周曉迷都是極機靈的,不是坐以待斃的人,也思量過脫身之計,不過石室里時刻有人監管,甚至御龍二君也守在室內半步不離,真的是半點異動都會現于人前,毫無可尋的機會。再看看身上的鐵鏈,像困禁妖魔般的綁縛,光是束在身上已讓人肩痛腰酸,如談掙脫……思索再三,皇甫然州和周曉無奈承認,這回真的是插翅難飛,只能等父親來搭救了。
此時夜闌人靜,像天空將一盆墨汁潑向了地面,浸染得大地無盡昏黑。冷氣上襲,花木魚蟲都休息了,不過長瑛別院還明燈高掛,亮如白晝。
傍晚時,趙文昌來石室待了會跟皇甫然州和周曉迷見了一面便離開了,臨走時只吩咐御龍二君看守好石柱上的犯人,沒有多說一句話。看得出來,趙文昌還淹沒在兒子死去的沉痛中,久久爬不出來……
石室內,燈火通明,照耀著四壁人影晃晃,照耀著每個人臉上深深淺淺。
皇甫然州動了動肩膀,調整了下站姿,因為鐵鏈沉重,他的腰和胳膊已經有些酸麻。真是造化弄人啊,原本已經打算好避退無嵇島樂享清凈的,沒曾想中了對方奸計,落得如此避無可避逃無可逃的尷尬局面。
還不知父親那里狀況如何了。自己經久未歸,父親必然能察覺出異常。唉,真是難為父親了,就算察覺出異常,又怎樣才能搭救呢?自己身陷人手,自然不能硬搶,但長瑛別院防備森嚴,又絲毫找不到可暗中行動的機會……想來,這回是生是死還真難以料算……
皇甫然州扭頭看了看旁邊的周曉迷,她面容安寧雙目沉靜,似在思考。皇甫然州朝她輕聲道,“在想什么?”
周曉迷轉過臉來,傍晚時被趙文昌打出指印的臉頰已恢復白嫩。她慢慢回答皇甫然州,“沒想什么。”
“害怕么?”
“不怕。”
“沒關系,”皇甫然州自嘲地一笑,“其實我也有點怕。”
皇甫然州沒有說假話,他心里的確有些沒底。趙文昌和一般的對手不一樣,他手握重權又睿智果決,手下還有一大幫能人奇士,此次落在他手里,能不能全身而退還真不好說……
周曉迷說不怕也是假的,她心里也沒底得很,不過就在她剛想開口回復皇甫然州時,旁側的御龍二君將目光投了過來,并厲呵道,“保持安靜!”
皇甫然州隨即朝御龍二君瞪了眼,“什么叫保持安靜?我們又不是死的,還不讓人說話啊?”
御龍二君盯著皇甫然州,“你最好別耍什么花招。”
“你們也太膽小了吧,我們說句話都能讓你們擔憂成這樣,”皇甫然州冷笑一聲,“既然不許說話,那許不許呼氣啊?許不許眨眼啊?”
“你!”御龍二君被頂得無話,硬生生把喉嚨里那口氣咽了下去。不過想想也無妨,石室里這么多人監守,量他們說話還能說上天去。
御龍二君思量片刻退回旁側,不再搭理皇甫然州和周曉迷。王爺命令看守要犯,那只要保證要犯不逃脫就好了,至于他們說話聊天,也懶得管了。
“說起來,時間真是個有趣的東西,”皇甫然州環顧著石室,似觸景生情想起了什么,眉目悠悠,道,“記得我第一次被抓來長瑛別院,還是兩年前的春天,那時候因為在神兵山莊跟趙佑靈結了梁子,被他半路攔截抓到這里來……”
提起兩年前,周曉迷的眉睫也撲閃了下。所謂時光迅速白駒過隙,轉眼,真的已經兩年了呢。還記得那時候東臨老人八十生辰,神兵山莊門前車馬如龍,梨花苑里茶酒飄香……時間這個東西真是很有趣,還記得那時候她跟他并不相識,在江陵第一次見面便大打出手水火不容,而今,她卻和他一起經歷了這么多,也早已不似最初那般矛盾敵對,甚至開始相互依戀和信賴。
周曉迷生性冷淡,很少去思量別人,也不知從何時起,她開始思量皇甫然州。這個人,是她見過的最讓她困擾的人。他和她原本應是一對敵手,相互輕視,相互厭棄,這才正常。可這個人與她數次較量幾番爭鋒,皆是先硬后軟先剛后柔,讓她很是無奈。比如龍須人參那回,他愿意拿出龍須人參救她爹爹,她原本很感激他,但他后又要求她清修十年,她頓時便將剛涌起的感激收了起來,可再后來,他又將原本應該清修十年的她提前放下山……后在永州郊外更是如此,他先用月神劍將自己打傷,又吞下火龍珠去雪海冰原給自己尋冰蕊雪蓮……在周曉迷的認知里,皇甫然州簡直自相矛盾不可理喻……即便如此,可她又不得不承認,皇甫然州幫助了她很多,在某些情況下,他更是對她百般憐惜千般維護……
最初,她對皇甫然州的確不待見,而今,雖然皇甫然州做的有些事她還是無法理解,但她知道,皇甫然州是值得尊重和信任的。
似乎是想用閑談舒緩下石室里冰冷的氛圍,也消遣下漫長的時間。周曉迷隨著皇甫然州,也調侃起來,“那時候我還是座上賓,現在我也成了階下囚。”
“還記得那時候,趙佑靈拿起匕首要在我身上劃道子以報之前我在他身上劃道子的仇。”皇甫然州目光深深,又想起點什么,“可他剛把匕首伸過來,你就突然捂著胸口說不舒服,然后趙佑靈就放下匕首帶你下去休息了……我能看出來,你是故意的吧……”
周曉迷一怔,然后將臉轉向一邊,“我在神兵山莊被毒鏢打中,你帶我去客棧治傷解毒。看在這個份上,我姑且幫你免受皮肉之苦,沒有別的意思。”
皇甫然州低了低頭,微微一笑,周曉迷還是那樣,一副故作無情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語氣。不過無意說起之前的種種,莫名還是感慨頗深,兩年前的周曉迷見到他只會拔刀相向,如今的周曉迷已幾度與他同進同退。
都說周曉迷冷血薄情,皇甫然州原本也這么認為。可若真是如此,她又為何偷公孫容的虎牙石給皇甫然州?她又為何頂著肆虐的流言跟著爹爹去探看罰跪在祭臺的皇甫然州?她又為何在禁足皓月宮后幫著皇甫然州去找東臨老人,又為何對身為皓月宮人的鹔鹴那樣喜愛親昵……皇甫然州看得出來,周曉迷并非冷血薄情,只是性格使然有些冷淡驕傲罷了……當然,對她乖張暴虐的脾性,皇甫然州還是深惡痛絕,都怪周廣溺愛從小嬌縱不管教,他現在也一直在想辦法約束和教化。
皇甫然州忽然目向前方,語氣悠長道,“你還在游香臺讀書時,有一回問我,如果能重來一次,我還會救你么。當時我說,不會了,其實那是一時胡說的,無論重來多少次,我都會救你。”
皇甫然州突然說起這個,讓周曉迷有些愣,不過心里十分溫暖。
皇甫然州曾經一度覺得認識周曉迷是個錯誤,接近她并還喜歡上了她更是錯上加錯。他一度對此事很痛苦煩惱,甚至掙扎折磨到自我懷疑的地步……到底是造化弄人,他現在真的很慶幸自己能認識周曉迷,慶幸自己被上天眷顧安排了他和她相遇,慶幸自己那晚在神兵山莊救了她,慶幸自己在之后那般思想折磨中都沒有撒手放棄……
皇甫然州心頭暗笑一聲,本想為打發時間隨便閑聊幾句的,怎么卻不自禁勾起這些心緒來。不過自鳳翎宮的事后,他也一直有幾句話想對她說,只是后來情勢多變一直沒找到機會。明日他們就將被送往京都,之后生死也難以料算,難得今夜安然寧靜,有些話,不妨就一并說了罷……
皇甫然州抑了抑心中已有些起伏的不平靜,眼眸深邃,“或許在你眼里,我從一開始就在跟你作對,幽禁你在前,打傷你在后,你也一直很抗拒我討厭我,我也能理解,我幾乎沒做過什么讓你開心的事,一直都在打壓你……但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從來沒有真心想打壓過你。”
周曉迷長睫一跳,然后便直直盯著皇甫然州。這是皇甫然州第二次這般入情地跟她說話,上一次是在她大傷初愈蘇醒后的奔月殿。
這就是周曉迷最厭惡皇甫然州的一點,明明做的都是些跟她作對的事,可經他幾句話后,竟讓人一點怨意都沒有了,甚至還要被他動容一番。
周曉迷沉默半響,微閉了下眼,也道,“不管你信不信,其實我一直都不討厭你。因為某些事,的確怨過惱過,但從未討厭過……”
周曉迷這也是真話,雖然她曾多次對皇甫然州說討厭,但她并不討厭他。因為他總是跟她作對,她的確也氣過怨過惱過怒過,但他的品行和才能,她還是一直認可的。
周曉迷是個冷淡的人,她很難跟別人打開心扉。周曉迷能這樣說話,皇甫然州真的十分欣慰。到底一起經歷了這么多,到底也算為她付出了諸多心血,她終究是有感情的。
“之前你說,除了對你隱瞞威遠鏢局滅門真相那事外,我還對你做過別的過分的事。”皇甫然州朝周曉迷莞爾一笑,“不管你指的是什么,我對我之前做過的所有讓你不高興的事道歉。”
一直在那方面固執己見的皇甫然州突然讓步,倒讓周曉迷有些不知所措了。
“不,”周曉迷咬了咬嘴唇,“不,或許你是對的,是我不理解你……”
這一刻,高傲在云端的周曉迷也有生以來第一次低頭。
被扔在旁邊的明珠炎牙和大莊小莊一直聽著少主和大小姐在相互袒露衷腸,剛開始還有點覺得不可思議,聽到后來,一路看著陪著見證著他們一路走過來的四人竟也十分慨然。
“呵呵呵呵…”皇甫然州忽然低頭笑起來。
“呵呵…”周曉迷也輕聲笑起來。
這一笑,所有怨念和心結都隨聲消散,成為過去。
“真想不到,”周曉迷深深呼了口氣,“我以前一直覺得跟你牽不上什么干系,到頭來,竟似從來就沒扯開過,運氣不好的話可能還要死在一起……”
“呵呵,”皇甫然州恬然一笑,“你不是相信宿命么?這也許就是宿命吧。”
“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