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下已是五月下旬。山間顏色已由翠綠慢慢轉為墨綠。青草大樹汲取了整個春天的養分,葉片變得越來越厚實,林間綠得越發像塊碧玉,只是朵朵春花卻要漸漸凋零了。
皇甫然州抱著一張古琴盤坐在流仙觀后山的一塊巨石上,巨石旁是一棵古樹,古樹枝繁葉茂,亭亭如蓋。他青絲銀冠,淡墨色的廣袖鋪在石面上,袖邊落滿殘花,地面灑遍落英。他抬頭望望那古樹,初春嬌嫩的樹葉早已變得渾厚粗壯,一經一脈都流淌著春天積淀下來的力量。只是在這片生機勃勃的景象下,那些日漸枯萎、飄零的花顯得太戚悲。
春盡花落靜無聲,卻也揪得人心疼。
他拂去落在琴弦上的幾片殘瓣,又撥弄起琴來。《搖花影》是蘭瑤先生和靜和先生所創作的曲子,他很喜歡,不同時候奏起竟能聽出不同的意境。隨著他修長的手指在琴弦上跳動,清遠悠長的聲音自弦而出,拂過地面的落花,拂過蔥蘢的古樹,拂過這林間的野草溪流、麋鹿飛鳥,向更深更遠的地方悵然飄去,悵然飄去。幾縷頭發從他肩上滑落下來,他沒有理睬,兩道劍眉蹙地很淺,但就是展不開。
他自被父親勒令到流仙觀清心思過,至今已有三天。雖玄定真人的確從未管過他,任他自由出入,可他還是遵守著自己對父親的諾言,未曾出觀門半步。他時常到后山游走,偶爾也帶上一把琴,看著林間的花鳥溪流,遠離世俗塵囂,他覺得這樣下去他可能真的什么都能忘掉。
為什么自己會喜歡周曉迷?他也問過自己。她并不單純,也并不善良,更談不上溫柔賢惠,相反,她驕縱,冷漠,狠辣,有時還狠辣地近乎于陰毒。這樣一個女人,為什么自己會對她如此念念不忘?她唯一值得人稱道的就是她的美貌,但自己應該不是那種能單純被女色所惑的人……那又能是為什么呢?……難道這二十幾年,不僅是父親,不僅是世人,連自己都看錯了自己,自己其實就是個偽君子。
周曉迷,一個蛇蝎女人,媚如春花心如寒鐵,她的心里人命生死猶如溪水一般又淺又淡,是個惹不得、碰不得的女人。是啊,這樣一個女人,自己為什么就是忘不掉呢……
就在昨晚,他看見床前月光滿地,還能想起在一坊天下,周曉迷靠在湖心亭的欄桿上,衣袂飄飄,眉目如畫。一彎新月高掛長空,一湖皎潔的月光映在她臉上。他至今都還舍不得把虎牙石和那支白玉步搖丟掉,至今都還能時常想起她在斗獸場上一把捏碎了自己的肩膀,在客棧里面容憔悴地靠過來喝粥。在長瑛別院的石道上,她遞過來鑰匙說“你的人情我還了”。在一坊天下的湖心亭,她望著湖面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宿命”……據說,在賞寶大會上,當畫卷展開后,她一言不發地離開了,她一言不發,那心里又在想什么?是不想說還是不屑說,還是根本就沒什么可說……
一片傷心隨落花,入水飄到天邊去。
說來說去,這終究還是一場不該存在的非分之想。在這臺戲里,至始至終都只有他一個人,開唱是他一個人,悲傷是他一個人,落幕還是他一個人……一場永遠都不可能的癡心妄想……
男女風月之事向來都是最好最有嚼頭的談資,更何況這回的主角還是皓月宮那位英俏仁善的少主和朱儀殿那位風華絕代的大小姐。一石激起千層浪,一浪更比一浪高,久久不絕。賞寶大會上《春夜美人圖》一出,皇甫然州至此背上了“偽君子”的罵名,皓月宮也一時淪為笑談,江湖眾人茶余飯后少不得拿來說一說,不過對于此事,市面上也有幾種見解,有說皇甫然州“偽君子”的。有說皇甫然州一代英才終究還是抗不過女人裙帶,為皇甫然州而惋惜的。竟也有不少人覺得“自古英雄愛美人”,此事再正常不過,無可厚非的。值得一提的是,這事幾經發酵還衍生出另一種現象,在各大省城的文人儒客間竟刮起了一陣為心儀的女人作畫寄相思的風氣,一時間各大城中畫紙顏料價格飛漲……
皇甫然州停了彈奏,不知不覺中林間已灑滿夕陽的余暉。他不知道此刻外面的人是怎么談論他的,他也不想去考慮,他只想這件事能早點過去。因為他的一點非分之想,牽連的東西太多,他從來都不想因為自己的原因而傷害打擾到任何人。
“這么快就又要日落了么……”他望著滿地金黃的輝光,自言自語著。
樹上又墜下兩三片凋零的花瓣正好落在琴弦上,他小心翼翼將花瓣拾起,輕輕拋回地面。一年一輪回,魂歸天,命歸土,這也是一種宿命吧。
“少主的琴,好生惆悵啊,聽來好似空谷猿鳴,心中甚是酸楚……”一陣熟悉的聲音從背后傳來,皇甫然州尋聲側頭看去。
“道長,”皇甫然州朝站在身后不遠處的玄定真人笑了笑,“道長何時來此的?我竟不知道。”
“哦,有半柱香時間了吧,少主的心思都在琴上,又怎能看見我呢?”玄定真人揮了下拂塵走近皇甫然州,“當下都在說少主的畫是一絕,那《春夜美人圖》畫得是工筆細膩,生動傳神頗有大師風范吶。只可惜少主到我觀中每日只撫琴消遣,不再碰畫筆一下,貧道也就沒那個眼福一見少主丹青了。”
皇甫然州知道玄定真人是在打趣他,苦笑了聲,“呵呵,道長何必挖苦我。”
“其實依貧道愚見,少主與周大小姐,正是絕配呢……”
“道長,”皇甫然州冽然打斷玄定真人,“以后我們只論道說書,不談這些……可好?”
玄定真人頓了頓,許久,揮了下拂塵,嘆出一口氣,“無量壽佛。”
皇甫然州低頭撫摸著琴弦,不再說什么。
“哥哥,你們在這里啊。”忽然又傳來清婉的一聲,鹔鹴和大莊小莊也來了。
“早上便去了,為何現在才回?可有幫我帶什么好玩的東西?”皇甫然州見妹妹和大莊小莊趕集回來,笑著問。
“哎喲,少主啊,讓你去你還不去,”大莊迫不及待描述起今日之所見,“淮州真是個好地方啊,吃的玩的各式各樣,看得我眼花繚亂,挑都挑不過來。特別是這邊的干果、嫩瓜、肉脯之類的東西,真是好吃極了。”
“對啊對啊,我都恨不得全部搬回來。”小莊想起那場景也激動地點著頭。
“哥哥,我幫你帶了些肉干,真的很好吃,說是用野豬、野鹿肉自然風干做的,別有一番滋味呢。”鹔鹴說著接過小莊手里提的一個小包給皇甫然州遞過去。
“好啊,那我一定得嘗嘗。”皇甫然州接過小包朝鹔鹴笑笑。
皇甫然州正欲打開小包拿出一塊肉干吃吃看,忽又傳來一陣腳步聲。
眾人轉過頭,一名道童正匆匆走來。
道童走到玄定真人面前,“師父,門外有個自稱叫蠻子的人手持一封書信說是要見鹔鹴姑娘。”
話音剛落,眾人皆驚。都知道周曉迷有個近衛就叫蠻子,且眾人判定應該就是那個蠻子無疑。雖然點名要找鹔鹴,但眾人還是紛紛將目光投向了皇甫然州。
皇甫然州也甚是疑惑,妹妹跟周曉迷素無往來,她找妹妹干什么?如果說她是為賞寶大會上的冒犯而生氣,那該找的人不應該是自己么?
“帶他進來吧。”皇甫然州朝道童吩咐了聲。既然猜不出周曉迷想干什么,那把蠻子叫進來問問不就清楚了。
不一會,道童果然領著三個人進來了。蠻子手持一封書信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的兩人應該是隨從。
“拜見少主,玄定真人,鹔鹴姑娘。”蠻子走過來十分禮貌地一一拜了遍。
“找我何事?”鹔鹴看了眼蠻子,問。
“是這樣,我家小姐聽說近日城南蜀啼閣的杜鵑花開的正好,趕巧,小姐又新得了盒上好的雀舌和一些風味獨特的果干肉脯散碎零食,想請鹔鹴姑娘賞臉明日去一趟蜀啼閣,一起品茶賞花。”說著蠻子將書信雙手呈上,“這是我家小姐的親筆請柬,還請鹔鹴姑娘賞光,務必前往。”
鹔鹴接過書信,打開一看,還真是這樣,左下角“周曉迷拜上”的落款很顯眼。她又是一驚,“我與你家小姐素無來往,你家小姐無緣無故找我品茶賞花,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我只是受小姐之命前來送信,至于小姐到底有何深意我并不知曉。現在書信已送到,屬下就告辭了,還請姑娘務必賞光。”蠻子說完朝鹔鹴又拜了拜。
蠻子話已說到,在道童的帶領下又退了出去。
蠻子走后,眾人頭頂籠罩著一層厚厚的疑云。
“大小姐這會找鹔鹴姑娘品茶賞花,什么意思啊?”大莊猜測著,“她想干什么?不會想把賞寶大會上的憤懣泄在鹔鹴姑娘身上吧?”
“不能吧,要出氣何不直接找少主啊?”小莊對大莊的猜測不以為然,“鹔鹴姑娘跟她又沒什么冤仇,兩個女人,何必呢?”
“不管她到底想干什么,能確定的是請鹔鹴姑娘去蜀啼閣絕不止品茶賞花那么簡單。她肯定別有圖謀。”玄定真人摸了摸胡子,道,“依貧道之見,這個蜀啼閣,鹔鹴姑娘還是不去為好。”
“哥哥覺得呢?”鹔鹴把目光投向旁邊的皇甫然州。
皇甫然州思慮片刻,“周曉迷不是那種有閑情找人品茶賞花的人,我雖然不知道她到底想干什么,但這絕對是一場鴻門宴。我也覺得你還是不要去了。”
鹔鹴聽完哥哥的話后,頓了頓,“其實吧……”鹔鹴低眉摸著請柬,“我倒還挺好奇她請我去賞花到底想干什么……”
“姑娘是想去啊?”大莊忙插話,“那周曉迷可不是好對付的,你此去蜀啼閣無異于闖虎穴啊!我覺得還是不要去了,如果你實在想去,不然我跟小莊陪你一起吧,也好有個照應。”
“你們倆還是不要去了,”皇甫然州聽完大莊的話提醒了下,“你們在賞寶大會上言語間冒犯過她,她還懸賞三千兩要你倆舌頭,你們是想自投羅網么?”
“是啊是啊 ,我也覺得我們去不合適。”小莊想起那晚被追殺還心有余悸。
“你們不要擔心,”鹔鹴一臉從容,似乎對周曉迷并無半點忌憚,“我是打不過她,大不了一有異常我一走了之就好,憑她三頭六臂又能把我怎么樣。”
皇甫然州考慮了下,的確憑妹妹的輕功,周曉迷就算有千百虎狼之兵也是拿她不住的,倒是他擔心太多了。這樣想來,周曉迷毫無征兆地突然下請帖找妹妹喝茶賞花,她真正的目的倒是更讓人擔心。就算這次妹妹不去蜀啼閣讓她的計劃落了空,她沒達到目的,必然也會再制造機會找妹妹,這樣下去,沒完沒了,倒不好了。
“也好,就算你這次不去,她也會再找你的,躲是躲不過的。”皇甫然州目光深凝,手指敲了下古琴案,“你去蜀啼閣探一下情況,看周曉迷到底想干什么,以后我們才好尋應對之策。”
“嗯。”鹔鹴朝哥哥點點頭。
“雖然周曉迷應該也不能把你怎么樣,但你還是要多加小心。”皇甫然州認真囑咐。
“知道了,哥哥。”鹔鹴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