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夏初。隨著春花謝盡,淮州的人們明顯能感覺到夏天來了。
河畔的柳樹開始綠得穩重,林子里漸漸有了蟬鳴。街上游走的姑娘們穿上了薄紗,茶樓的先生們拿出了扇子,有的大戶人家甚至已經開了冰窖。
天氣轉熱,細心的孫壽為了讓瓜果吃起來更加爽口,每日將果品送進周曉迷房間之前都要用清涼的山泉泡上整整一宿。只是近日,周曉迷對于這些東西,明顯興趣淡了許多,經常整盤整盤端進去又整盤整盤端出來。
自從前些天知道玄皇劍已落入皇甫然州之手,且比箭落敗,周曉迷這幾天都興致不高,悶悶不樂,日常飲食減了一半,連門都不想出,每天最多只在周廣閉關的練功房外游走一會便回房歇息了。周曉迷本就是冷淡少語不近人的人,這幾日,孫壽更是連周曉迷的房門都不敢進。
皇甫然州自上次荊門回來后一如既往地讀書聽道,不出觀門一步。出乎眾人意料的是,本以為他見過周曉迷之后會更加戀戀不忘,憂思愁苦,但似乎他們都錯了,皇甫然州回來后一如往常般的讀書寫字,打坐彈琴,比之前還閑淡安然。之前偶爾還能從他的琴中聽出傷感之聲,最近卻再聽不到了……
不知是皇甫然州真的想開了,還是怕別人擔心,都藏在心里了。眾人不得而知,當然也不敢問。
這日天朗氣清,皇甫然州坐在后院的亭子里,正不緊不慢抄著一本《玉皇經》,經書已抄了一半,他身旁堆著兩疊一指高的宣紙,每張上面都整齊地排列著一行行工整的小楷。
他抄地很專注,還不知道妹妹已悄然走到他身后。
“哥哥的字真漂亮。”鹔鹴看著哥哥一撇一捺地寫著,雖早已看慣,但還是不禁贊了句。
“你來了,”皇甫然州回過頭,“大莊小莊呢?你不是跟他們一起去后山了么?”
“他們還在后山那棵杏樹上摘果子吃呢。”鹔鹴說著坐到哥哥旁邊,隨手拈起一張哥哥的墨寶欣賞起來,“哥哥現在還真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啊。”
“呵,”皇甫然州苦笑了聲,“打發時間罷了。”
皇甫然州說著話,下意識看了眼妹妹又下意識地將頭轉回來。但就在他回頭的剎那,他的余光似乎被妹妹臉上某個東西吸引了,遲遲不肯離開。
鹔鹴還沒發現哥哥一直在看她。
“哥哥,你說……”她驀然回過頭,正好撞上哥哥的眼睛,驚了下,“哥哥,你,你看我干什么……”
“你今天的眉毛異常好看啊……”皇甫然州盯著妹妹的臉,將妹妹額前的碎發撩了撩。
“哦,”鹔鹴往后靠了靠,“那天,周小姐不是送了我一盒螺黛嘛……今天一時興起,試了試……”
“如玉山之堆疊,翠而靈秀;如罥煙之輕攏,清而俊逸。妙,果然妙!”皇甫然州打量著妹妹的眉,點頭稱贊。
“是么?”鹔鹴嫣然一笑,“既然好看,那我以后常畫。”
“嗯,真的很好看,以后就這樣畫吧。”
鹔鹴向來喜清淡,從小到大衣物發飾都是十分簡單的,身上最多戴一塊佩,頭上最多也只有三兩件花飾,倒也素雅,再配上她冬雪般的肌膚,幽蘭般的氣質,于是在江湖上就有了清水芙蓉,出塵絕艷之名。皇甫然州與妹妹從小耳鬢廝磨,極少見到妹妹描眉畫眼,今日妹妹兩彎巍巍遠山眉,的確驚艷到他了。
“話說,”鹔鹴將手里拿著的哥哥的墨寶抖了抖,“哥哥白紙黑字抄了這么多,可有什么感悟啊?”
“呵,跟別的書沒什么區別,無非還是一些大道理。”皇甫然州笑笑,“不過道家講究的‘修身養性,返本回源’確也是一種不錯的境界。”皇甫然州放下筆,頓了頓,“倒也有一句很喜歡。‘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修道之人講究澹泊寡欲。人之所以會憂愁,皆因欲求太多卻終不能得而起,若真能如此胸襟廣大,寬厚包容,無欲無求,那也就再沒什么煩惱了。”
“人之所以會憂愁,皆因所求太多卻終不能得,”鹔鹴笑著瞟了眼哥哥,“哥哥說的是自己么?”
皇甫然州愣了愣,反應過來,妹妹是含沙射影說他喜歡周曉迷的事。
“你這丫頭,什么時候也學壞了。”他敲了下妹妹額頭,“那你可有喜歡的句子?”
“呵呵,”鹔鹴摸著額頭笑笑,“我喜歡的那句跟哥哥的這句有些相似。‘希言自然。故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孰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況于人乎’。哥哥剛才說人之煩惱終歸于欲求不滿,若世人皆能看得開也就再無煩惱了。但這普天之下,蕓蕓眾生皆是凡俗之人,又有幾個能澹泊寡欲的?所以我想,即使做不到無欲無求,若能順其自然,不強求,也算超脫了吧。”
“是啊,人非草木,豈能無欲無求,”皇甫然州若有所思地嘆了口氣,“可這順其自然,又談何容易……”
有些時候這折磨人的不是得不到又忘不掉,而是不甘心……
皇甫然州又提起筆準備繼續抄寫,后院入口處忽傳來一陣喧嚷聲。
皇甫然州蹙了蹙眉,疑惑地望了望妹妹。來流仙觀這么久了,還沒聽見過這么嘈雜的讓人厭煩的喧嚷聲,里面混雜著沒心沒肺的大笑和不知廉恥的言辭,透著一股無人能擋的橫勁,氣勢洶洶朝這邊走來,越來越近。皇甫然州和鹔鹴越發奇怪,這清凈的修道之所怎么還有這么討人厭的聲音?
那股討人厭的喧嚷聲朝這邊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忽然,后院門“啪”地一聲被打開,皇甫然州和妹妹扭頭望過去,然后便愣住了。
“啊哈哈哈哈,皇甫然州,啊哈哈哈,”溫不棄站在門口,遠遠看見坐在亭子里的皇甫然州,還沒說什么話,就已經笑的直不起腰來,“啊哈哈哈,皇甫然州,啊哈哈哈哈……”
皇甫然州和鹔鹴看見眼前的一幕還沒緩過神來。溫不棄站在那一直大笑,就像看見了個天大的笑話,身后跟著木然的岳秀,陶賢站在溫不棄旁邊,也是似笑非笑。玄定真人和大莊小莊緊隨其后,從那無可奈何的表情來看,應該是剛才想攔沒攔住。
皇甫然州登時心頭一震,陶賢和溫不棄這會來這里做什么?說實在的,他還有點怕見他們,賞寶大會上那事怕是已經傳進他們耳朵了吧,他還沒準備好怎么跟他們解釋……
“溫公子,這,這修道之所,你怎么能硬闖呢?”玄定真人抓住溫不棄。
“就是,就是,怎么能硬闖呢?!”大莊小莊也附和著。
“你這老道,我來看兄弟,又不是砸你場子,還通報什么,看你這副表情!啊哈哈哈哈……”溫不棄笑著,抓起玄定真人的胡子摸了下。
“你,哎呀……”玄定真人將自己的胡子從溫不棄手里拽回來,十分無奈。
“你差不多就行了。”岳秀看不下去,提醒了句。
“好了,溫兄,我們過去吧。”陶賢朝亭子里看了眼,說完便拉著溫不棄往皇甫然州和鹔鹴處走去。
溫不棄被陶賢拉著往前走,岳秀、玄定真人和大莊小莊也緊跟過來,加上陶賢溫不棄帶來的幾名小廝,亭子瞬間擠滿了人。
“哈哈哈,”溫不棄過來便蹲在皇甫然州身邊把手放在皇甫然州肩膀上,又笑起來,“聽說你被伯父禁足在此思過,我等聞訊,特地來賀你啊,哈哈哈,”溫不棄笑地更肆無忌憚了,“但不知你在此思過,思出什么來沒啊,哈哈哈……”
“不過看樣子,你日子過得很悠閑啊。”陶賢瞟了眼桌案上的筆墨。
或許是還沒緩過來,皇甫然州坐在位置上,還真不知道說什么。
“你可真行啊,看不出來啊,”溫不棄搭著皇甫然州的肩,他急切地想跟皇甫然州說道一下自己對賞寶大會那事的看法。也許是因為主角是皇甫然州吧,來的路上,每每想起他都興奮不已,“我還一直在想,你皇甫然州這種人會喜歡什么樣的女人,或是早已看破紅塵心如止水,不近女色了。你還不知道吧,全天下的人都覺得你和鹔鹴姑娘青梅竹馬郎才女貌,早晚是一對。沒想到啊,真是沒想到,原來你喜歡冷艷嫵媚的女人。不過你眼光很高啊,想要周曉迷。剛得到那消息時,我是真被你給震住了,不得了,敢當著周曉迷的面昭告天下,佩服,啊不,崇拜,霸氣,夠霸氣!”
“其實剛聽到那消息,我也嚇了一跳。”陶賢面對著皇甫然州坐下來,接著溫不棄的話,“出了這么大的事,知道伯父肯定不會放過你的,果然你就被禁足了,我們特地來看看你。”
“哈哈哈,想不到啊,皇甫然州,你也有今天。”溫不棄笑得根本停不下來。
“溫公子,這好歹是道家清修之地,你進來了就進來了,還請注意下言辭儀態。”玄定真人站在后面說著,還是一臉無奈。
皇甫然州眸色微凝,緩緩放下手里的筆,橫了眼笑得人仰馬翻的溫不棄,“你這陣勢,是來落井下石,看笑話,說風涼話的是么?”
“是啊,我就是來落井下石看笑話的,被你看出來了,哈哈哈……”
“那你現在可以走了,門就在那邊,請吧。”皇甫然州朝門口指了指。
“走?我為什么要走?”溫不棄又湊近了些,“我這次就是專程來說你的風涼話的。我不僅要說,我還要大說特說!以前都是我們犯錯受罰,讓你看笑話,風水輪流轉啊,終于我們也看上你的笑話了,那我還不得抓緊機會看個夠啊!”
的確,皇甫然州向來高高在上又作風優良,從來都是他拿別人逗趣,別人根本就沒有拿他逗趣的機會。不出則已,一出驚人。如今出了這事,從此算是節操不保。皇甫金鷹說得對,有些事,是要在人家嘴里落一輩子的。以后溫不棄嘴里怕是不會輕易放過他了……
“會上那事不是哥哥有意為之的……”鹔鹴看不過,輕聲解釋了下。
“是啊,是啊,那是個意外。”大莊小莊也跟著解釋。
“無論如何,賞寶大會上那事還真是驚天震地啊,”溫不棄靠近皇甫然州耳邊,“也就是你了,換做別人,誰敢啊?”
皇甫然州就知道這個話柄只要造下了,必然會被溫不棄叨叨個沒完。皇甫然州也不辯解什么,他知道越是辯解,溫不棄越來勁。況且他也沒什么可辯解的。
“不過我想問你,”聽溫不棄說了半天,陶賢終于抓住個溫不棄喘氣的機會問道,“你對周曉迷,是真動心了?”
“他肯定是動心了,那還用說,不然能寫出‘紅顏回眸而群芳不艷,丹唇啟笑而珠玉無光’這么香艷的句子么?”皇甫然州還沒說話,溫不棄又激動起來,“他皇甫然州說到底也是個男人,哪個男人會不喜歡周曉迷?那雪白的皮膚,那柔軟的腰肢,那撩人的眼睛,那豐滿的胸口……”溫不棄聲情并茂地說著,表情越來越沉醉。
“住口!”皇甫然州突然狠拍了下桌子止住溫不棄。皇甫然州畢竟是禮教莊肅的人,拿他調侃,他無話可說,但調侃也要有個底限,“不許再胡言亂語!”
“胡言亂語?哎喲,”溫不棄癟了癟嘴,不以為意,“都這時候了,你就別裝了,大家都是男人嘛,來,跟我說說,你都能畫出一幅畫出來,那肯定跟她單獨待過了,怎么樣啊?摸過她沒有?抱過她沒有?感覺如何啊?”
“住嘴!”皇甫然州沒想到溫不棄不僅沒有收斂,反而更甚了,又羞又惱。
面對如此露骨毫不遮掩的言辭,鹔鹴、岳秀特別是玄定真人和幾名道童也是表情一僵。在此修道之所,眾目睽睽,溫不棄如此旁若無人的說話登時讓整個亭子的氛圍都變得十分難為情。
“你再胡說八道就給我滾出去!”皇甫然州眉梢已浮起微微怒氣。
“好好好,”溫不棄見皇甫然州表情不對,反應過來說得有點過了,于是忙止住,“好好,我不說了不說了。”
“甭理他,”陶賢拍了拍皇甫然州,“他什么時候正經過。”
皇甫然州見溫不棄住了嘴,也不再多說什么。他想過自己見到這群朋友后會被調侃,但沒想到會被調侃到這個地步。
“不過,”陶賢坐在皇甫然州旁邊,拍著皇甫然州胳膊,“確實是讓我們驚了一下呢,賞寶大會一過,趙佑靈那顆稀世貓兒眼都沒幾個人記得了,全在說你的《春夜美人圖》,你都不知道,那會江湖上都議論開了。我原還不信,以為是訛傳,后來聽聞你被伯父囚禁了才相信。所有人都覺得不可思議,告訴你,我父親聽到消息后連嘆了幾天的氣,說你‘可惜了,可惜了’。其實細想來,說到底也不奇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漂亮的女人,哪個男人不喜歡?”
“就是,就是,其實我們也這么覺得。”大莊小莊忙點頭。
“陶兄,”皇甫然州真的不想再跟人談起這事,“還是,說點別的吧。”
“我知道,有些事可能我們不該插嘴,但,皇甫兄,我還是想跟你說。”陶賢的臉色嚴肅起來,“這事發生了就發生了,切莫太認真。《美人圖》畫了就畫了,別人議論了就議論了,我們也不去格外在意,過了就過了,你也別認真。你是個明白人,有些事你自己也應該清楚。周曉迷,你離她越遠越好,以后再不要有什么瓜葛……蘭瑤靜和兩位先生本也想跟我們一起來看你的,奈何蘭花谷新植的草藥發芽了需人照看,脫不開身。他們也是這個意思,勸你別認真……”
其實皇甫然州早已猜到自己的朋友們會這樣勸他,他何嘗不知朋友們也是為他著想,為了他好。
“我知道了,”皇甫然州微微點了下頭,“多謝列位仁兄為我思慮。”
“你是個明白人,有些事,我們不方便說,但請你三思。”
“我自己心里有數,別擔心。”皇甫然州朝陶賢笑笑。
對于朋友們在聞得自己被禁足后來探望自己,雖然有些意外,但皇甫然州終究還是感到很欣慰的。說話間,日頭漸高,園中不覺已撒滿輝光。
賞寶大會那件事過了也快近半月了,至今想起,像一場夢一樣。那個陰差陽錯的意外,把他的一切都擾亂了。從神兵山莊到長瑛別院,再到一坊天下……這次出了皓月宮,一切都亂了。陶賢說得對,他是個明白人,有些事他自己很清楚,是的,他十分清楚,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和周曉迷是永遠不可能的,他也從來沒奢求過什么,只是還有些不甘心,不愿放手罷了。
皇甫然州理解父親為什么要軟禁他,也明白朋友們為什么要那樣勸他,因為他自己也是這樣勸自己的。不可能有結果的期望是妄想,這種想法,還是丟掉比較好。
春花一場夢一場,春花易謝夢也涼。勸聲看花人,莫要太多情。香魂本無意,癡人徒傷心。
其實他自己也早已打算好,待出了流仙觀,就真的再不與她相見,再不與她牽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