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里，晨鐘清脆，林間，薄霧輕煙。

皇甫然州盤坐在臥榻上，穿了件白色的單衣，頭發披在背后，只幾縷穿過耳后垂在胸前，滑進略微有些敞開的衣襟里。

門外道童來來往往，人聲稀碎。鐘塔上停了每日清晨必敲的古鐘，他摸了摸自己的腰部和胸口，還有些輕微的疼痛。吃了妹妹的玉露丸，又喝了幾好碗妹妹調制的湯藥，五六日了，總算才好些。果然是周廣啊，妹妹說，雖只是受了兩腳，卻嚴重傷了筋骨，需靜心調養半月才能痊愈。

但周廣他到底想干什么呢？周曉迷前段時間來借過玄皇劍，難道他也是為玄皇劍來的？可又為何對玄皇劍只字不提只拿著一幅畫死纏爛打說要認自己當兒子？早就聽父親說過周廣老奸巨猾，他這回到底想達到什么目的？難道真是單純的想認個兒子？皇甫然州想到這里，真是哭笑不得，皓月宮和朱儀殿從無來往且自己和周廣更是見都沒見過幾次，他是撞上了什么鬼，怎么就突然生出了這種念頭？！

但不管周廣想干什么，《春夜美人圖》是必須要拿回來的，這是皇甫然州永遠的把柄。只要畫有一天還在別人手里，這件事就永遠不會過去。

而且，最重要的是，這是他的畫，是屬于他的畫，他想拿回來。

“吱-”皇甫然州正思慮著，聽見門口響了聲，便抬起頭。

“哥哥。”鹔鹴端著一只十分精致的琉璃碗走進來，身后跟著大莊小莊和玄定真人。

“哥哥，”鹔鹴走上臥榻，坐到哥哥旁邊，“這么早就起來了，今天感覺怎么樣？可有好些？我特地煮了燕窩羹，給你調養身體?！?

“就是，少主，可有好些?。侩y怪人們管周廣叫大魔頭，下手真是沒輕沒重的。”大莊站在一邊，也關切地問。

“看氣色，今天應該好多了?！毙∏f欣慰地點點頭。

“不用擔心，沒什么事，小傷罷了。”皇甫然州寬慰著眾人。

鹔鹴看了看哥哥略微有些蒼白的臉，幾縷碎發垂在胸前，更顯憔悴了，有些心疼。她用勺子攪了攪碗里的燕窩羹，舀起一勺遞到哥哥嘴邊，“哥哥，你嘗嘗看。”

皇甫然州張開嘴接下那勺羹。

“可還好吃？”鹔鹴見哥哥吃下去，問了句。

“好吃，”皇甫然州朝她笑笑，“你做的東西向來都好吃?！?

“呵呵”鹔鹴也笑笑，“那你就多吃一些?！闭f完，又舀起一勺給哥哥送過去。

皇甫然州吃著羹，心里又似乎在想著什么，許久，他看著妹妹，“你覺得周廣這種人怎么對付他會好些呢？”

“周廣啊……”鹔鹴一邊喂著哥哥吃飯，一邊組織著語言。她這幾天也考慮過這個事，只是最終也沒想出個結果來，“我覺得周廣，行事不按常理，說話不著邊際，真的就像江湖上說的那樣，捉摸不透。我們要從他手上拿東西，但又不能跟他動手，我還真沒什么辦法……”

“依貧道之見，”玄定真人揮了揮拂塵，“周殿主武功蓋世，我們絕對要避免和他正面對抗。能不能想點除動武之外的別的辦法呢？”

“我倒是有個主意，但……”大莊摸了摸腦袋，欲言又止。

“什么主意，說來聽聽。”皇甫然州示意大莊有想法不必隱瞞。

“呃，周殿主不是說只要少主您叫他一聲義父就還畫嘛。不然您把他約到觀里來，先叫他一聲，把畫拿回來再說，等畫到了手，翻臉不認賬就行了，我們都是您的人，又不說出去，不會影響您名譽的，別人誰知道啊，對吧！”

“閉嘴吧你！”大莊剛說完，小莊就瞪了眼他，“少主是什么人，你以為跟你似的見誰都能跪下叫爹？這么掉身份沒臉皮的事讓少主做，虧你說得出來！”

“那你說怎么辦？！有本事你也想個辦法出來??！”大莊反駁著，“正經打又打不過，只能用點不入流下三濫的手段了啊。對吧，鹔鹴姑娘?！贝笄f說著，還不忘找個人支持他。

“呃，”鹔鹴頓了頓，“話雖這么說，但你這個辦法，確實，不太妥……”

“算了，你倆就別跟著添亂了，看你倆也想不出什么有用的辦法來。”玄定真人對大莊小莊一臉不屑。

“等等，”皇甫然州剛吞下一口燕窩，饒有深意地指著大莊，“我覺得，大莊說得有些道理，偶爾出于無奈，用一點下三濫的手段也是情有可原的?！?

“啊！”小莊瞪圓了眼睛，“您真要管周廣叫爹??！”

“不是，”皇甫然州糾正著，“我是說，”他下巴微微抬了抬，“你倆不是叫……神偷乞丐么？”

“您是說，”大莊似乎明白了皇甫然州的意思，用右手食指和中指做了個夾東西的動作，“……偷？”

皇甫然州只微閉了下眼，沒說什么。

“呃，”大莊會意，笑了笑，“這個，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們已經金盆洗手，重新做人很長時間了，突然又重操舊業，會不會不太好啊。”

“我覺得這個法子可行！”小莊拍了拍大莊，“畫是我們偷出去的，應該由我們再偷回來。少主是正人君子，有些事不能做，但我們不是，那就我們去做吧！”

“你怎么看？”皇甫然州望望鹔鹴。

“啊，”鹔鹴攪攪燕窩羹，“也只能這樣了，正面打行不通，能偷回來的話，也不失為一種辦法。但要在周廣眼皮底下偷東西，無異于虎口拔牙，萬一被逮了怎么辦？”

“這也是我最擔心的，”皇甫然州皺了皺眉，“別最后東西沒偷出來，人還落在周廣手里，就更麻煩了?！?

“少主，”大莊伸伸腰桿，忽然變得神氣起來，抬了抬腦袋，“別的不敢說，但這偷東西嘛，不是跟您吹，無論高樓軒榭，亭臺宮院，我們隨進隨出，如履平地，飛檐走壁，神出鬼沒，不管看得多嚴密，鎖得多牢靠，只要我們愿意偷，都猶如探囊取物一般容易?！?

“果真？”皇甫然州有點不信，“這么厲害，那你們還做乞丐？”

“就是這樣，所以才招人嫌嘛，整個江湖不管是誰沒一個待見我們的?！贝笄f說著又瞟了眼小莊，“還得帶上小莊這豬腦子，實在不容易啊?！?

“你說誰豬腦子呢？！”大莊話音剛落，小莊就吼起來，“每次餿主意不都是你出的么？！”

“行了，”玄定真人止住大莊小莊的爭吵，走近皇甫然州，“雖說有些風險，但他們這雙偷遍天下的神來之手，還是值得一試的?！?

“唉，”皇甫然州用右手撐著額頭，嘆口氣，“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了。畫必須拿回來，不然周廣會要挾我一輩子，但想通過正面對抗拿回畫，根本不可能。更何況父親離開前再三囑咐，不許再跟朱儀殿的人牽扯，所以這事必須盡快解決，而且越安靜越好，拖久了，鬧大了，就真的麻煩了?！?

“放心吧，少主，”大莊拍著胸口，“這事就包我們身上了，今天晚上我們就去荊門，別的我們不行，這種事，我們絕對辦好！”

“好吧，這回也只能靠你們了，”皇甫然州說得萬般無奈，“實在偷不出來就算了，千萬要小心，如果真被發現了，趕緊跑，絕不能落周廣手里?！?

“放心吧，沒問題！”大莊小莊對視一笑，胸有成竹。

不覺間鹔鹴碗里的燕窩羹也喂完了，她見哥哥還穿著一件單衣，便站起身來從榻上拿起外套給哥哥披上，還順手將哥哥略微有些敞開的領口收了收?！鞍?，這段時間可千萬別出事啊，不然我們什么時候才能回宮啊?！?

“別擔心，”皇甫然州摸摸鹔鹴的臉，“這事過了應該就沒什么事了?！?

鹔鹴將頭搭在哥哥肩上，窗外已然晨光撒遍。

熙熙攘攘的淮州，漁者打漁，農者下田，柴夫上山，茶童烹茶，人們一天天重復著勞作，單調卻祥和?；粗葜行牡募?，日日都車水馬龍，人流穿行不息，據說近段時間賣得最好的物件是扇子和涼榻，因為盛夏就要來了。

隨著太陽從東邊挪向西邊，門前老樹的影子從西邊移到東邊，漁夫開始收網，農者出了田，柴夫下了山，茶童收起余溫未散的茶碗……一天又過了。

夕陽完全淹沒進遠方的群山，天空拉開夜幕。

今晚沒有月亮，只吹著些許清涼的風。

周曉迷吃過晚飯便在房中和父親下起象棋來。以前孫壽會在一旁作陪，但自將《演天機》交給他后，他便日日告假很早回了房。沒了這個跟屁蟲，周曉迷反倒自在了很多。

“你自前幾天去了趟流仙觀后怎就沒下文了？我聽侍衛說你只把皇甫然州打了一頓，對借劍之事只字未提。”周曉迷一邊打量著棋盤上的形式，一邊問著周廣，“卻是為何？”

“呵呵，”周廣敲著棋子，只笑笑，“孩兒不必多問，我自有打算。”

“你《尼南經》已練達第八成之事江湖眾人還不曾知曉，要不要將此消息散布出去，對他們稍加震懾？”周曉迷說著，挪了一顆子，正好打亂父親剛排好的陣型。

“算了，”周廣瞅著自己被打亂的陣型，思考著下一步，“就讓他們過幾天安生日子吧，這個消息若是傳出去，很多人怕是要寢食難安咯。況且爹爹我是個謙卑的人，咱們還是不要宣揚了?！?

周曉迷聽到父親嘴里居然蹦出謙卑兩個字，有些震驚，看來父親現在不要臉皮的程度已經完全超乎她的想象了。

時下已是戌時，院里院外都被婢女們點上了燈，燈光照耀著庭院角落的幾棵桑樹，枝影斑駁。家仆們守在主人所在的屋外等著傳喚，侍衛們三五一隊來回穿梭于回廊間。

“這是哪??？”小莊趴在屋頂上，透過瓦片縫隙向下窺探著。

“好像是廚房。”大莊看見幾個廚娘在和面，應該是在為明天的早餐做準備。

大莊小莊穿著夜行衣，已在荊門各個屋頂上游蕩一會了。他們對荊門院落的結構和布局并不了解，所以必須事先大致打探一番，然后再找周廣的房間進去偷畫，也方便事后的逃離。先摸清地形再動手，這也是他們多年總結的經驗。盡管荊門這幾天由于周廣和周曉迷的到來加強了防守，每個院子幾乎時時都有人，但他們游蕩在房頂、屋檐、回廊間，進出自如，絲毫不受影響。

他們剛從孫壽的房間過來，燈光下的孫壽正全神貫注研習著一本書，也許是太專注了吧，小莊故意吐了口唾液到他背上，他都沒發現。

“走，去別處看看?！贝笄f扯了扯小莊。

“嗯?！?

他們站起身來，大跨幾步從廚房的屋頂又來到另一處房間的屋頂，跳躍旋轉，身輕如燕，腳過檐脊而片瓦不動。

“這又是哪?。俊毙∏f又找了個縫隙，朝里面瞅著。但目光剛撒下去，就緊張起來，因為他看見周曉迷和周廣正坐在下面下象棋?！鞍パ剑軓V在這里呢！”小莊不禁叫了聲。

“你小點聲！被他發現就慘了！”大莊忙止住小莊，“他既然在這里陪他女兒，那他屋里肯定沒人，豈不是偷畫的好機會？我們趕緊去他房間！”

“對啊對啊，他在這里，那他臥室肯定沒人啊！我們趕緊去吧！這邊肯定是廂房，他的臥室應該就是這附近的某一間。”小莊贊同地點點頭。

他們迅速從這個房間的屋頂挪開，縱身一躍跳到地面上，避開來往巡視的侍衛，隨意找了個房間閃了進去。

“哇，這個屋子好香??！”小莊剛進來，就被一股香氣熏軟了骨頭。

“這里肯定是周大小姐的臥室。”大莊環顧著四周，繡著牡丹花的薄紗帳子、鐫著祥云紋樣的朱漆熏鼎、珍珠掛簾、菱花銅鏡，一張雕花大床旁掛著一件深紫色的外套和一根披帛。大莊記得周曉迷在賞寶大會上穿的就是這件。

“不是周廣的房間啊，那我們走吧?！毙∏f說著便欲轉身。

“等等，”大莊忽然靈機一動，“這里是周曉迷的臥室啊，不然拿點周曉迷的東西回去送給少主吧！”大莊說著，注意到不遠的架子上搭著一根精致的披帛，“我們把這根披帛拿走吧！”

“對啊，少主喜歡周曉迷，我們拿點周曉迷的東西回去送給少主，少主一定特別開心。”小莊點著頭，立馬轉身上前將架子上的披帛扯了下來然后塞進懷里。

“走走走，趕緊走！”大莊見小莊已將披帛收好，朝外面看了看，“周曉迷的臥室在這里，周廣的臥室就一定在旁邊?！?

“嗯?！毙∏f將披帛往衣服里又塞了塞，也機敏地靠在墻邊，打量著外面。

“走！”大莊見外面巡視的侍衛消失在視線里，朝小莊示意了下。

兩人挪到窗戶邊，輕身一躍，一個旋轉又閃進旁邊的房間。

“這應該就是周廣的臥室了吧！”大莊看著四周，從里到外沒什么特別的裝飾，一看就是男人的房間。

“應該是！”小莊在床邊看到了周廣那天來流仙觀穿過的鞋。

“趕緊找畫！趕緊找畫！”大莊從沒忘記過他們來這里的目的。確認了這是周廣的房間后他迫不及待想找到畫然后拿走。

小莊也迅速進入狀態，開始在屋子里翻找起來。

“你說他會放在哪里呢。”大莊在桌上，柜子里到處翻看著，“畫的話，應該是放在一個狹長的地方。”

“陳設這么簡單的屋子，應該不難找的。”小莊手腳麻利地翻完了幾個柜子，看見書桌上摞著兩個狹長的盒子，“唉，你說會不會在這里？”

“這是書桌哎，很有可能哦。”大莊走過來，“趕緊打開看看?！?

因為周廣是不經常寫字的，所以書桌上除了兩個盒子幾乎沒什么東西。小莊隨手拿起上面那個打開，空的，還散發著一股類似久置霉爛的味道，他癟了癟嘴，“這盒子多久沒用了，都發霉了?！?

“哎喲，還不快扔了?！贝笄f一把搶過盒子十分嫌棄地將盒子丟向一邊。

小莊接著又打開下面那個，“哎！你看這個是不是？”他驚喜地看見這個狹長的盒子里居然真的躺著一幅畫，而且寬度大小都極其符合。

“我看看！”大莊迅速拿起畫，解開拴住畫的繩子，“就是這個！就是這個！”他看到周曉迷出現在展開的畫里，激動地差點跳起來?！爸軓V真是自負啊，還真以為自己武功高強就沒人敢在他頭上動土了，居然把畫放在書桌上?！?

“畫已到手，那我們趕緊走吧！”小莊也十分激動。

“對對對，趕緊走，以免節外生枝?！贝笄f麻利地將畫又卷起來放回盒中，然后拿出事先準備好的長布將盒子包起來背在背上。

“外面沒人，我們走吧。”小莊朝外面看了看。

“等等，周廣出手狠辣，打傷少主，要不要還是報復一下他？”大莊將背上的東西又緊了緊，走了兩步又停下來。

“怎么報復？他就在附近的房間里下棋，你要去單挑他？”

“不是，”大莊捂著嘴笑笑，“呵呵呵，你來，你來?！?

小莊不明所以地走近大莊，然后被大莊拉到周廣的床邊。然后他驚呆了，旁邊的大莊居然解開褲腰帶朝周廣的床撒起尿來。

“?。　毙∏f張大了嘴，直接僵化，“他一定會宰了你的！”

“誰讓他打傷少主！”大莊看著床上被尿濕一大片，才心滿意足拴起褲腰帶。

“我的天哪，趕緊走吧，這要是被抓住，要碎尸萬段的！”小莊見大莊褲腰帶已捆好，忙拉著大莊往外走。

荊門的院落高墻，整齊排布，籠罩在夜幕下，安靜而神秘。兩個跳動的黑影，靈活而機敏，一蹦一跳便逐漸消失在了夜空中。

中廂房里，周廣和女兒還繼續下著棋，輸的比贏的多，但也并未心生失落，跟女兒一起玩耍，不管輸贏，他都十分高興。

正堂里的孫壽還在挑燈夜讀，背后的那口唾沫不知不覺已被風干。

夜慢慢深了，今晚沒有月亮，只吹著些許清涼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