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天空如墨染,黑得深邃而寧靜。
皇甫然州盤坐在臥榻上,雙手搭于膝蓋,微閉著眼。玄定真人在房間中央走來走去,鹔鹴趴在桌邊無聊地敲打著茶杯蓋。亥時了,他們還沒睡,也沒心思睡,因為兩個傍晚就出門前往荊門偷畫的人還沒回來。
出門前皇甫然州再三囑咐,偷不出來就算了,要千萬小心,不要被逮住。無論拿到畫與否,子時前務必趕回。
玄定真人朝窗外望了望,就快要子時了。從大莊小莊離開時他的心就開始懸著,此刻更是懸得有點發慌,“也不知這兩個家伙怎么樣了。現在還沒回來,會不會被捉住了?”
“再等等看吧,他倆雖說辦事不靠譜,畢竟人還是機靈的。”鹔鹴似乎對大莊小莊有點信心。此刻皇甫然州看上去倒很是鎮定,一直坐在臥榻上閉著眼,從傍晚到現在,動也不動。
玄定真人將拂塵換到另一只手上打算再走個來回,忽聽門外有了些許響動,似有什么物體從天而降之聲,他心頭一喜,走向門外,果見兩個身穿夜行衣的影子落在院中。他長舒一口氣,懸著的心終于掉落下來。
“哎喲,你倆可回來了。”玄定真人走近大莊小莊,“對了,事情如何了?”
“我們出馬,絕對萬無一失!”大莊指了指后背的東西,十分神氣。
“來,趕緊進來,少主和鹔鹴姑娘在里面等你們呢。”玄定真人說著便拉著大莊小莊走進屋。
“回來了,”鹔鹴見大莊小莊走進,放下茶杯蓋,從凳子上站起來,“周廣發現你們了么?可還順利?東西拿到了?”
“那還用說么?”大莊緊了緊背上的東西,臉上洋溢著無比自豪的笑容。
皇甫然州聽見大莊的聲音,睜開眼睛,果見大莊背后背著東西,他欣然一笑,“你們還真是挺能耐的,周廣竟真的沒發現你們。快把畫拿來我看看。”
“嘿嘿嘿,”大莊小莊笑容滿面靠近皇甫然州,大莊給了小莊一個眼色,小莊會意,從懷里摸出一塊紫色絲織物遞了過去,“先給您這個。”
“什么啊?”皇甫然州接過來。
“您自己看。”
皇甫然州展開這塊錦緞,邊角繡著海棠,一股他再熟悉不過的冷香迎面而來,他雖沒見過這段披帛,但也能猜出這是何人之物。他瞬間明白了這倆的意思,望了望眼前這兩個自以為是的家伙,很是無語,“你們……”
“嘿嘿,不用太感謝我們,小事小事,嘿嘿嘿。”小莊一臉得意,接著又幫大莊把背上的包裹取下來遞過去,“您再看這個。”
皇甫然州放下手上的披帛接過包裹迫不及待地打開,果然一幅畫被卷著放在里面。他拿出畫展開,周曉迷倩影款款出現在畫中,筆墨依舊。他摸著這畫,好一句‘月出皎兮,佼人僚兮’,好一句‘紅顏回眸而群芳不艷,丹唇啟笑而珠玉無光’,神兵山莊、長瑛別院、一坊天下,不管當初想過什么,說過什么,如今徹骨相思混著一點不甘心全部埋進了心底里。這是他的畫,是他畫的畫,在外面兜了一圈,終于又回來了。
“我們出馬,沒讓您失望吧。”大莊小莊臉快笑開了花。
“無量壽佛。”玄定真人見畫已回到皇甫然州手中,也十分欣慰,這件事終于有了個了結。
“等等。”就在眾人都十分高興時,鹔鹴的表情卻變得凝重起來,她注意到大莊小莊的手指有點異常。鹔鹴走到大莊小莊旁邊,抬起大莊小莊的胳膊,把了把脈,表情更加凝重了。
“怎么了?鹔鹴姑娘。”大莊小莊一臉茫然。
“我問你們,你們在找畫的時候可曾碰到什么帶有發霉氣味的物件?”鹔鹴問。
“你這么說,好像是有。”小莊回憶著,“這個畫盒子是放在周廣房間書桌上的。但畫盒子上面原本還摞著另一個空盒子,我是先翻開那個空盒子,再找到的這個畫盒子,那個空盒子上好像是有一股發霉的味道。”
“糟了。”鹔鹴緊蹙著眉。
“怎么了?”皇甫然州看著妹妹。
“他倆中毒了。”
“啊?!”鹔鹴話音剛落,大莊小莊異口同聲叫出來,瞪大了眼睛。
“你們看,他們的指甲已經開始泛灰。”鹔鹴將大莊小莊的手抬起來展示給玄定真人和皇甫然州,“我剛才看了他倆脈象,果不出我所料,已經陰陽不定了。”
“那他們所中何毒?”皇甫然州見大莊小莊的指甲的確已經變灰。
“此毒名為百蟲碎骨散,有一股發霉的氣味,由一百種毒蟲的毒汁混合煉制而成,之所以叫碎骨,是說它會侵蝕骨頭。中此毒者,指甲會在五天之內由灰變黑,等到五天之后指甲完全變黑,中毒者就會全身骨裂,疼痛至死。”
“啊!?”大莊小莊聽完鹔鹴的解釋,又是一聲驚叫,嚇得臉色慘白,兩腿酥軟,撲通一聲跪在皇甫然州面前,“少主,救命啊,少主,我們不想死啊!!少主,救我們吶!”
“行了,起來,我又沒說不管你們。”皇甫然州臉色沉下來,他頓了頓,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就知道周廣不會這么好對付的,“這個老奸巨猾的東西,他定是早就料到我敵他不過必然會讓大莊小莊去偷畫,就事先在畫盒周圍的物品上下了毒。這只老狐貍,刨了個坑,等著我們往下跳……”他抹了抹額頭,又帶著一絲期許地望向妹妹“你可能解此毒么?”
“其實這解藥并不難配,只要知道此毒是由哪一百種毒蟲混合煉制的,再將與其分別相對應的解藥按同種方法混合煉制即可。”鹔鹴說著面露難色,“可這世間帶毒的昆蟲何止千萬,要準確地分析出成分,談何容易。我就算不分晝夜地努力,最少也要七天才能將解藥配出來,可到那時,早已無濟于事。”
“精于療毒之術的蘭瑤先生會不會快一點?”
“蘭瑤先生的話,應該能在五天之內配出解藥來。但此去蘭花谷路途遙遠,怕是遠水解不了近渴啊。”鹔鹴說著也很無奈。
皇甫然州哭笑不得,還以為畫拿回來就算完了,誰知事情遠遠沒有結束。周廣這只老狐貍,難怪父親一直不待見他。
“少主,救命啊!救我們吶!!”大莊小莊聽完鹔鹴的話有如受了一記晴天霹靂,眼淚混著鼻涕流淌不止。
“周廣真是老謀深算,他必是知道天下之毒你一般都能配出解藥來,所以就專找了這種簡單卻很繁瑣的毒來耗我們的時間。”皇甫然州皺了皺眉,“按你的說法,要救大莊小莊的話豈不是只有找周廣要解藥這一條路了?”
“的確如此。”鹔鹴也對這個情況接受得很不情愿,“周廣必是知道此毒成分的,而且應該備有現成的解藥。更何況……早拿到解藥,他倆也免受百蟲蝕骨之苦。”
“啊!這回死定了……”鹔鹴剛說完,大莊突然哭得更兇了。
“別鬧了,少主肯定會想辦法救你們的。”玄定真人趕緊安慰。
“我臨走前朝周廣床上撒了泡尿,他回房后一定會看到的,他肯定會生氣的,一定不會愿意救我們的。”大莊想起鹔鹴說的找周廣要解藥,又想起自己的那泡尿,頓時覺得死期將至,開始嚎啕大哭,“哇哇哇…”
“啊啊!”小莊反應過來,踹了腳大莊,也開始嚎,“我就說你找死吧,這回可好了,還拉上我,周廣不給解藥的話,我豈不是也活不成了。哇哇哇……”
眾人聽完直接僵化。
皇甫然州閉上眼,捏了捏眉心,不知該說些什么才好。只是想讓他們去偷個畫,順手牽羊拿條披帛回來就已經讓人很無語了,居然還在周廣床上撒尿。以前他倆做多幼稚多沒頭腦的事都跟皇甫然州沒關系,但現在他倆是跟著皇甫然州的,這說出去若是別人以為全都是受皇甫然州指使,皇甫然州以后還怎么有臉見人……
轉眼已是丑時,夜很深了,皇甫然州沉思片刻后讓大家都回了房。大莊小莊本淚流滿面跪在地上不肯走,說死也要死在少主身邊,玄定真人費老大力氣生拉硬拽才把他倆拖出去。
窗外萬籟俱寂,屋內燈臺上的蠟燭已燒了多半。
皇甫然州拿起那段披帛,很柔軟,紫色的,丁香一般,邊緣繡著幾朵海棠,小巧而精致。他還有點心痛,這個冷艷傲慢的女人,自己與她黑白殊途,注定有緣無分。他時常都還能想起那晚在一坊天下,她對他說“各有各的宿命”,這個叫宿命的東西,好無情。他從來沒為哪個女人如此百轉千回牽腸掛肚過,他曾經真的很喜歡她……而今,一切都成了枉然……
周廣雖說是個捉摸不透的人,但也絕對不會無事找上誰。周廣先是來流仙觀挑釁,然后料到自己會讓大莊小莊去荊門偷畫便在畫周圍下毒,逼著自己去求他,一件接一件,都如他所計劃,但他又不說他到底想干什么……之后可能還會發生更多的事,沒完沒了。皇甫然州意識到,必須去找周廣談談了,把話都說明白,他沒那個耐心陪他玩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