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然州自被帶回皓月宮,就送回了奔月殿。
冷清了數月的奔月殿一時間人影晃晃。皇甫然州躺在床榻上,雙目微閉;無傷和無刃坐在床邊端湯喂水悉心照看;蘭瑤靜和兩位先生開著調養之方;陶賢溫不棄來來回回在殿里不知踱了多少圈;皇甫金鷹坐在軟椅上不時關切地望向床榻那邊;一直待在映月水榭里的鹔鹴和大莊小莊也過了來……因為知道是長期風吹日曬和沒有營養補給所造成的昏厥,并不是受傷或生病,調養數日便會轉安,更無性命之憂,所以大家還算不怎么擔心,只是希望皇甫然州能早些醒來。
夏日的奔月殿,綠濃水深,白鶴舞于庭前,紫薇香于高枝,池中游魚悠悠而戲,石上清溪潺潺而流。拱月門外,鳥雀嘲哳,菱花窗里,薄簾倩紗。
皇甫金鷹的安排是對的,自皇甫然州跪了祭臺后,江湖上對皓月宮的非議的確少了,人們慢慢開始不再在意皇甫然州當初上落云山的原因,特別是皇甫然州還終止了懸龍寺和朱儀殿的仇怨,江湖上再沒有人說皇甫然州因為女人敗道失德。
那時在祭臺上,皇甫金鷹也算是正式見識了周曉迷,這個把兒子牽引地心神不寧的女人。說實在的,這個女娃娃是他最不喜歡的那個類型,生的一副狐媚樣,傲驕跋扈,目無下塵。當看到她第一眼,皇甫金鷹心里就隱隱不安,覺得兒子總有一天會為她所累。不過周曉迷居然敢頂著肆虐的謠言到衡燕山來,他也是很意外。
再說周曉迷和周廣。周曉迷和周廣自皓月宮而去,并未回朱儀殿,而是去了南康王府。
南康王府后花園有一荷塘,寬大如校場,四周繞以亭臺碧柳,水面一座朱漆衫木長橋橫跨而過,水中植滿各色荷花。每至夏日,滿塘荷葉綠如碧玉,層層疊疊不見水面,朵朵荷花如撒入玉盤中的珍珠般款款綻開,或白如云朵,或粉如煙霞,或羞羞答答隱于蓮葉之間,或端端莊莊立于蓮葉之上,美不勝收。王府每年到這幾天都要在此置酒擺宴,廣邀朝中權貴、新交舊友來此賦詩作畫,喝酒賞花。據說今年南康王府的荷花也開得極好,宴會就安排在幾天后,早早便給朱儀殿下了請帖。周曉迷本心中陰郁不想去的,又恐失禮,遂還是跟著父親去了。
南康王爺趙文昌是當今皇帝的異母弟,性情莊肅,常年在其臉上看不到喜笑之色。早年因為做事很有手段深得皇帝器重,后被人彈劾了幾次里通外國、私養府兵、結黨擴勢,雖最后都圓了過去,但皇帝心中終是生了嫌隙,便親近不如以前了。
趙文昌膝下本有四個孩子,長子早夭,三子戰死,小女兒遠嫁,如今只有二兒子趙佑靈還在身側,遂視為心頭之肉,稍微走遠一點點都牽掛不已,因怕這唯一的孩子又出什么意外,還特地指派了三個得力下屬名喚公孫容,鄭九雄,劉義者隨侍左右,護其安全。
說起來,這南康王之前是只在朝堂作為,不涉足市井江湖的,但后來不知從何時起開始大肆招攬道上能人,收買各國異士,在江湖上撥弄風云。與周廣的結識,也是機緣。那時,大理使臣給趙文昌敬獻了一塊美玉,形如雀卵,明亮通透,更神奇的是若置于水中能完全與水相融,投目觀之,水玉合一,玉水一體,根本看不出水中有玉,玉沒于水。周廣素好美玉,聽說后心中甚是好奇,便前往南康王府欲開個眼界。來到王府,侍婢端出一盆清水,清澈見底根本看不見水中有何異物。趙文昌對周廣聞名已久,早有結識之意,也知周廣是好玉之人,便說,美玉就在此盆中,周殿主若能于水中找到此玉,就割愛將寶玉相贈。也是奇了,周廣朝盛滿清水的盆中望了眼,伸手便在水盆最南處將玉石一把抓出,趙文昌又驚又喜,隨即將玉石裝盒送給了周廣,周廣接玉道謝,也十分歡喜。從此,南康王府和朱儀殿便成了友交,趙文昌若得了什么寶物都會拿去給周廣把玩,周廣若有了什么奇珍也會送去給趙文昌分享,長此以往,兩家關系日益親厚。
值得一提的是,某年中秋節趙文昌邀了周廣到王府來一同過節,周廣把那時才十七八歲的周曉迷也一并帶了來,雖早聞周廣膝下有一女,天生麗質,嬌媚無雙,但當周曉迷出現在宴會上時還是艷驚四座。一顧一盼,容姿綽約,整個王府上下女眷頓時竟全沒了顏色。坐在一旁的趙佑靈更是眼睛都直了,魂顛魄蕩。自那之后,趙佑靈便常往朱儀殿跑,每月必往一趟,曾經一度甚至一住就是大半個月,連家都不想回了。
而今周曉迷對趙佑靈始終如一地冷淡,但趙佑靈的耐心卻用不完似的。
現今朱儀殿和南康王府關系密切,已是江湖盡人皆知的事。
其實周廣也不太想去參加什么荷花宴。一來,剛在衡燕山被皓月宮的人撒了一鼻子灰,沒有心情。二來,畢竟趙文昌是朝廷中人,每年荷花宴上除了江湖游俠、各國異士更多的還是朝堂權貴。不知為何,周廣不喜歡和那些高居廟堂的人打交道。雖然作為南康王爺的貴客,別人都對他禮敬有加,但他就是不自在。特別是那些官老爺還吟詩作畫的,周廣是個武人,每年坐在荷花宴上都如坐針氈。若不是不忍駁了南康王爺面子,他寧愿在家睡大覺也是不會去的。
由于父女二人都不太想去參加荷花宴,于是兩人一路上走走停停,慢慢悠悠,兩天的路程生生走了五天,在當天下午終于抵達位于京都的南康王府。
其實宴會的重點是在中午的,中午陽光明媚,正好喝酒賞荷,中午也是賓客最齊全,氣氛最熱鬧的時候。父女二人故意錯過午宴,想著只在賓客都走得差不多了,氣氛稍微清凈點的晚宴上坐一會表示已來過,意思意思就行了。
正如周廣所打算的,他們抵達王府時午宴早已撤了,賓客開始散去。當站在王府門口送賓客離開的趙文昌和趙佑靈看見周廣和周曉迷才騎馬走來的時候,臉上是一副“終于把你們等來了”的表情。
趙文昌見周廣過來,上去便問究原因,周廣下馬連賠不是,事務纏身啊遇上點意外啊胡亂編了個理由,又賠笑說了一堆抱歉,趙文昌見狀也只能作罷。自上次渭昌城一別,趙佑靈已經有數月沒見過周曉迷了,日思夜想,魂牽夢縈。知道周曉迷要來參加荷花宴,每天是數著日子盼。
趙文昌和趙佑靈把周廣和周曉迷迎進府中,安排在廂房歇息,吩咐了茶水瓜果伺候,因為趙文昌還要去招呼其他賓客,還要準備晚宴,也脫不開身,于是寒暄了幾句便離開了。趙佑靈本想留下來跟周曉迷說話的,但周曉迷說一路勞頓想小憩一會,然后便到里間瞌睡去了,趙佑靈無奈只好跟著周廣有一搭沒一搭閑扯了半天。
說來,趙佑靈雖近期都在京都,但卻從未放松過對江湖的關注。前段時間懸龍寺的事他也聽說了,他對楊天王和七大禪僧沒什么興趣,他在意的是這里面怎么還有皇甫然州的事,世人都在說皇甫然州去懸龍寺是為了討好周曉迷,他緊張了,他怕萬一周曉迷被皇甫然州打動了怎么辦。而且后來周曉迷跟著周廣一起去皓月宮看皇甫然州的事他也聽說了,他簡直緊張死了,有傳言說周廣已經將周曉迷許給了皇甫然州,難道是真的?難道周曉迷也真的看上皇甫然州了?每每想到這里,趙佑靈是坐立不寧,寢食不安。
晚宴是酉時末開始的,南康王府后花園四處掛上了鐫花系穗的彩燈,映著湖中的玉荷蓮葉,夢幻迷離。園中荷香陣陣,微風習習。宴席沿湖而設,上置珍饈美饌玉液瓊漿,趙文昌在拱橋上還安排了京中名伎奏樂獻舞,妙曲伴清歌,燭光映紅顏。漫步于園中猶如走進云中瑤池一般。
晚宴的賓客的確少了很多,大多數參加完午宴便于下午離開了,雖不及中午熱鬧,但卻更顯清雅。趙文昌和趙佑靈被一桌賓客強拉著談笑灌酒,人們吃喝著,暢聊著,好不歡樂。周廣和周曉迷被安排在東面的一處亭中,正是看歌舞絕佳的位置,明珠、白橋、炎牙、蠻子四人侍立在周曉迷身后,周曉迷一面喝著酒,一面看橋上名伶跳舞,周廣則饒有興致地聽著曲。
“那橋上穿羽衣留仙裙領舞的是誰?”周曉迷忽問道,“翩躚裊娜,好生美艷。”
“小姐不在京中,難怪不知,”明珠笑道,“那是當下京中最有名的藝伶,今年上元節百花選秀的花魁,官窯天嬌苑的頭牌娘子,銀燕姬。”
“嗨,什么頭牌娘子,”蠻子立馬接道,“在小姐面前,不過蒲草之姿而已。”
“呵呵,”周曉迷笑笑,拈起一塊香瓜遞給蠻子,“數你嘴甜,賞給你吃。”
“哈哈哈,”蠻子接過香瓜,一口咬下大半,“謝謝小姐。”
“唉,”周廣又湊過來,指著橋上一個彈箏的女子,問,“那個女娃曲子彈得不錯,叫什么名字啊?”
“回殿主,”明珠又答道,“也是天嬌苑的藝伶,叫褚瀟瀟。原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呢,后來她爹犯了事,查抄了府邸,她就充了官妓。”
“唉,”周廣聽完,眉頭一皺,“這朝堂上還真是亂啊,這些官老爺自己不律己,還連累子女也遭殃。這多好的女娃啊,居然淪落風塵……”
“爹爹若憐惜,不妨收了做小老婆以娛晚年,我也算是爹娘雙全了,豈不好?”周曉迷抿嘴一笑,開始打趣周廣。
“臭丫頭,”周廣用筷子敲了下周曉迷,“再胡說八道我就把你嫁出去。”
“呵呵,”周曉迷并未止住,又繼續道,“好啊,那你把我嫁出去好了。你以為我愿意每天守著你這個老家伙啊。”
“嘿,你這丫頭,我白養你了是吧?”周廣眼睛瞪了瞪,伸出手就要擰周曉迷的臉,周曉迷捂著臉閃躲著,明珠蠻子等人在后面笑成一團。
父女二人正打鬧著,趙佑靈敬完酒興高采烈地過了來,身后跟著公孫容、劉義、鄭九雄三人和一個端著托盤的侍女。
“周伯父,曉迷,我來了。”趙佑靈過來朝周廣和周曉迷打了個招呼,然后挪了挪凳子緊挨著周曉迷坐下。
“你那邊忙完了?”周曉迷下意識離遠了些趙佑靈,隨口問了句。
“他們正扯著我爹聊天喝酒呢,我就趁機溜出來了。”趙佑靈回著。
“王府今年的荷花開得比往年都好啊。”周廣說。
“可不是嘛,”趙佑靈舉目望了望荷塘,“為了讓今年的荷花開得好,父親可是派專人精心打理呢。”
“王府里最近可有什么事么?”周廣跟趙佑靈聊起來。
“沒什么事,”趙佑靈給自己斟了杯酒,“就是陪皇上出去打了幾趟獵。”趙佑靈說完喝了口酒,遲疑了下,問周廣,“對了,江湖上最近都在傳懸龍寺囚禁楊天王的事,不知到底怎么回事啊?”
“與你無關,無需多問。”周廣還沒開口,周曉迷便回了句。
“額,我知道與我無關,”趙佑靈笑笑,“我是為曉迷和周伯父不平啊。懸龍寺背信棄義迫害了楊天王,朱儀殿找懸龍寺算賬是天經地義。曉迷和周伯父好心去衡燕山看皇甫然州,那皇甫然州還不知好歹不許朱儀殿報仇。這皓月宮也太袒護懸龍寺了吧,特別是皇甫然州,當真可惡至極啊。”
“今日荷花盛宴,良辰美景,二公子非得說這個事么?”周曉迷說著臉上已有不悅之色。她報仇之路被皇甫然州堵了心中本就不快,趙佑靈還一再提及。
趙佑靈本想旁敲側擊試探下周曉迷對皇甫然州的態度,沒想到竟惹了周曉迷不高興,立馬住了口。滯了片刻,趙佑靈轉身從侍女手上的托盤里端下一盤果子置于桌上。也是奇怪得很,這果子形如春杏,又比春杏更扁一點;色如黃桃,又比黃桃更淺一些。外皮平滑光澤,看上去還有層殼。
“這是何物?”周曉迷看著盤中的果子,向來愛吃瓜果且也算是吃遍瓜果的她竟然不認得,好奇起來。
“從南疆那邊進貢過來的,說是叫臨仙果,別看外殼是蜜色,里面可是紅色的,吃起來香脆清甜,特別是女孩子吃了還養顏呢。”趙佑靈一邊說一邊示意侍女切開果子,一刀下去里面果然是玫紅的顏色,十分誘人,“我知道你愛吃果子,特地留下來給你嘗嘗的。”
“賢侄真是有心啊。”周廣笑笑。
周曉迷拈起侍女切好的一塊放進嘴里,的確與中原的果子與眾不同,脆甜多汁,像飲了口山泉一般,“的確不錯,沒想到南疆那邊還能長出這種好東西。”
“呵呵,你喜歡就好。”趙佑靈笑笑,“以后有好吃的,我都給你留著。”
周曉迷沒說什么,只又拈起一塊品嘗起來。
轉眼戌時已過,天空收盡了光亮,四處高掛的彩燈照著荷園依舊如白晝一般。穿紅著綠的侍婢們井然有序地穿梭于回廊間給把酒談笑的賓客們添著菜添著酒。橋上施脂捺粉的舞姬樂伶映著池中的荷花蓮葉,正是別有一番情韻。
夜色就在這能醉死人的情韻中醞釀著。
忽然,周曉迷覺得腦袋重起來,還些昏,不知為何,腦袋里像是裝了一潭被攪亂了的水,暈暈沉沉。她想起剛才的確多喝了幾杯酒,看來開始作用了,她將頭支在手臂上,想緩一會。
“孩兒,怎么了?”周廣見周曉迷有些不對,忙問。
“哦,剛才多喝了幾杯,可能有些醉了。”
“也沒見你喝幾杯啊,”周廣有些不解,“況且這幾杯也不至于吧。”
“沒事,”趙佑靈笑笑,“今年備的酒的確比往年厲害些。既然曉迷身體不適,那我送她回去休息吧。”
“還是我送吧。”周廣站起來。
“哎呀,周伯父,不礙事,我送就是了,”趙佑靈把周廣又按回坐位上,“剛才聽說您挺愛聽今晚安排的曲子的,您繼續聽就是了,我會照顧好曉迷的。”
周廣遲疑了片刻,想著有明珠蠻子等四人跟在一起,況且只是喝醉了,休息會就好了,應該沒什么事,便道,“好吧,有勞你了。”
明珠把周曉迷扶起來,然后趙佑靈便陪同著一起回廂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