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廣病愈,本是一件令很多人憂心惶恐的事,但接下來的送禮盒事件瞬間讓江湖籠罩進一片疑云中。江湖諸派,無論黑白,無論遠近,人人有份。雖然說是感謝諸派在其病危時的關懷,但卻連帶頭攻伐朱儀殿的通天教也送了禮盒,周廣到底何意?實在叫人看不懂。諸葛洪淵捧著禮盒時都不知道臉上該做什么表情,旁邊站著的劉義更是摸不著頭腦。
其實細細分析,不難看出,周廣主要是兩個意思:一來告訴大伙,不要惶恐了,這事他不追究了!二來鄭重通知大伙,他“復活”了!
周廣不打算追究了,那些腦子里一直緊繃著弦的人終于松了口氣,雖不知道周廣這回為何如此大度,但這終歸是件好事。不過趙佑靈氣得又把桌子掀了一次,因為他還指望著周廣報復反擊引起江湖恐慌,自己趁機尋找機會攬絡人心,這下全成了泡影……
周廣這回不打算追究了,其實理由很簡單,他有更重要的事做,沒心思花在這上面。這更重要的事就是,趕緊去皓月宮把女兒要回來。
當從靜和先生口中得知女兒為求龍須人參答應皇甫然州在皓月宮修行十年的時候,他的下巴差點沒被驚掉下來。如果不是靜和先生以大病初愈不宜走動為由攔住他,他估計剛能下床就跑去皓月宮了。
周曉迷依舊是安然住在游香臺,每日除了在月季花圃里游走幾圈就是很聽話地坐到檐下抄經?;矢θ恢菀驗榕滤驗榱闶澈贸跃椭怀粤闶巢怀燥埩吮銣p少了零食的送量,效果很明顯,零食吃不飽,她的確開始吃飯了??擅髦檠籽赖热硕荚谝苫鬄槭裁戳闶丑E減的時候,她卻似乎很坦然地接受了,并不多問。婢女們每次經過游香臺都會往里面多望一眼,那一攏云袖坐在矮幾后面寫字的女子額間一線朱砂,眉眼清涼,那么嫻靜,卻又永遠難以靠近……
其實皇甫然州決定幽禁周曉迷時就想到過這個問題,周廣恢復后必然會來找他要人。
有些慵懶的日光軟軟地灑在衡燕山頭,正是午后閑憩的時候。
“請您等一等,我們得先進去通報通報。”
“閃開!有什么好通報的!皇甫金鷹,皇甫然州,給我滾出來!”
皓月宮門口傳來一陣吵嚷,喬不秋和幾個護衛對著一群看著就不像好人的來勢洶洶的人攔又攔不住,無可奈何。那群來勢洶洶的人最前面那個,最是囂張,氣勢逼人,那就是前幾天還躺在床上人事不省的周廣。
“周殿主,皓月宮豈是能擅闖之地?”
“給我閃開,你們宮主少主呢?讓他們給我滾出來!”
越是攔越是攔不住,面對眼前這個從大門口一直氣勢洶洶硬闖到正殿的人,喬不秋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皇甫金鷹原本在后堂午休,先是聽到一陣喧嚷聲傳來,接著一個侍衛便急跑來傳報說周廣來了。他眉頭一緊,跟著侍衛來到正殿。果然一個他十分熟悉的人正站在正殿中央撒潑,模樣還是那個模樣,氣勢也還是那個無法無天的氣勢。
皇甫金鷹跺了跺腳,指著周廣便走過去,“你!你!你!你給我看清楚這是哪!這是皓月宮,不是你朱儀殿,你也太放肆了!”
周廣見皇甫金鷹走出來,更來勁了,吼道,“我放肆?你們囚禁我女兒,問過我同意嗎???”
這世上有種人,叫冤家,其實也沒什么深仇大恨,但卻只要一見面就注定吵架。比如皇甫金鷹和周廣。
“瞧瞧你這粗暴脾氣,”皇甫金鷹瞪著周廣,指著周廣鼻子,“還真是不應該救你,就讓你死了算了!”
周廣一把推開皇甫金鷹指著自己鼻子的手,又指回去,“少跟我說這些,我今天不是來跟你斗嘴的,你兒子呢?讓他趕緊給我滾出來!”
“找我做什么?”周廣話音剛落,皇甫然州不知什么時候已站在他身后。
皇甫然州其實一直很擔心周廣,此刻周廣活生生站在面前,他倒是莫名欣慰。
周廣一怔,轉過身來,擠眉吼道,“曉迷呢?”
皇甫然州并沒理周廣的質問,只淡淡感慨了句,“龍須人參真不愧能位列四大仙株,你這都快咽氣的人,也沒幾天啊,就生龍活虎了。”
“廢話少說,曉迷呢?”周廣語氣更重地問道。
“她很好?!被矢θ恢蒿h然答了句。
“她當然很好,她若是不好,我跟你沒完!”
皇甫然州瞥周廣一眼,“你大病初愈不待在家好好靜養跑到這里來叫嚷,就不怕病情復發么?”
“別跟我扯那些沒有的,曉迷呢?”
“我說了,她在這里很好?!?
“我管她在這里好不好,”周廣頭一揚,“我要帶她走?!?
“你要帶她走?”皇甫然州輕聲笑笑,“你憑什么帶她走?”
“憑什么?!”周廣瞪圓了眼睛,咬著牙道,“憑我是她爹!”
皇甫然州依舊從容,“我跟她有約在先,我給她龍須人參,她就得在皓月宮住一段時間,這是我們事先說好的,你是他爹也沒用?!?
說起這個,周廣更抑制不住的郁憤,“我拿出龍須人參救我,我領你的情,但你為什么要囚禁我女兒?我原本還挺感激你的呢!”
“你還好意思說,”皇甫然州臉色一沉,“自己的女兒,從來不管教,一個女孩子,你看她都狠辣暴戾成什么樣了。你知道在你昏迷期間江湖上死了多少人嗎?全部拜你女兒所賜!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非要這樣極端嗎?小小年紀,視人命如草芥,冷漠無情,毫無悲憫之心?!闭f到這里,皇甫然州目光幽森,微微透著些怒氣,但片刻又恢復平靜望向周廣,“我知道你也是這種人,管也管不好,沒關系,我幫你管好了再還給你。”
“你管?”周廣像是聽了個天大的笑話,“呵呵,你算什么東西?我的女兒輪得到你管?”繼而周廣的眼神轉向鄙夷,“你說通天教和黃石崗那幫走狗是吧?他們應該慶幸當時下命令的不是我,我周廣還沒死呢,就要變天了是吧,輪得到他們張狂,見風使舵,唯恐天下不亂,死不足惜!”
“住口!”皇甫然州劍眉微蹙,“他們的確行事不該那樣狂悖,但他們也是受人蠱惑,都是些膽小怕事之人,給點警示就能嚇退,何至于如此殘忍暴虐,硬是弄了個腥氣彌天血流成河。”
周廣見皇甫然州目光凜然,頓時不想跟他爭執下去了,他知道他們看待事物的態度天差地別,永遠不可能達成共識,再說下去也是徒勞。況且,他今天是來找女兒的,不是來跟皇甫然州討論是非的。
“我跟你說不到一塊去,懶得跟你費口舌!”周廣甩了甩袖子,“曉迷在哪,我現在就要帶她走!”
“當皓月宮是什么地方,”皇甫然州語氣冷冽,“你想帶誰走就帶誰走?!?
“我今天非帶她走不可。”
“不可能?!?
“你不帶她出來是吧,”周廣盯著皇甫然州,“那我自己去找她?!敝軓V說著扭頭便欲往里面走。
“站住!”皇甫然州猛然伸出手臂,正好擋住周廣的去路,“當皓月宮是你自己家嗎,隨意進出?!?
周廣瞟了眼皇甫然州,沒說什么,一把推開皇甫然州的手臂又繼續往里走。皇甫然州一個轉身又擋在周廣面前,周廣二話不說一掌拍過去欲迫使皇甫然州躲開,可皇甫然州并沒有躲開,他只是向后退了半步并同時也出了掌直接將周廣那掌給接住了。兩掌相遇時,桌上的茶杯都因為兩股真氣強烈沖撞而產生的震懾抖了抖。
皇甫金鷹方才一直站在旁邊不想說話,但眼前這倆人居然莫名其妙打起來了。他忙過去,“都給我住手,干什么,別弄壞了我的東西!”
皇甫然州簡直不敢相信,龍須人參當真如此神效么?短短幾天時間,周廣已然恢復如初,內功強勁深厚,他完全不是對手。
“住手!”屏風旁邊驀地傳來清婉的一聲。
周廣和皇甫然州聞聲收了手。只見周曉迷站在屏風旁望著這邊,臉上沒什么表情,她身側還站著鹔鹴、大莊小莊、明珠炎牙等人。
周廣見周曉迷出現了,瞬間心花怒放,顛顛地跑過去,“我的乖乖,我的寶貝,我的女兒,想死爹爹了,”周廣捏著周曉迷的臉,抑制不住地激動,“這段日子真是苦了你了,皓月宮有沒有虐待你?皇甫然州有沒有欺負你?”他自顧自地問著,然后把周曉迷又一把攬進懷里,“爹爹可算是看見你了。”
不過周曉迷出乎意料地鎮定,就站在那里任憑周廣又摟又抱也沒多大動作。
周曉迷是為了救周廣才答應在皓月宮清修十年的,既然周廣今天過來了,皇甫然州覺得還是應該讓他們父女見一面,于是之前便交代妹妹去把周曉迷帶出來。
周廣摸著周曉迷的臉,眉心一緊,“唉,好像瘦了,怎么瘦了呢?”然后抬起頭朝皇甫然州吼起來,“皇甫然州,曉迷怎么瘦了呢?”
皇甫然州都不想回答他了,心下想著你女兒為救你憂心愁苦殫精竭慮,能不瘦么?
“這身衣服以前沒見曉迷穿過,是你們新給她做的嗎?這料子有點差啊?!敝軓V拉著周曉迷又打量起周曉迷的衣服來。
皇甫然州有些無語,背過身去,眼簾微垂,道,“我允許你以后常來看她,但你要帶她走,絕對不可能。”
“怎么?你還真打算讓她在皓月宮待十年?”周廣臉色一凝,頓時嚴肅起來,“皇甫然州,你不覺得過分了嗎?曉迷今年二十二歲,你忍心讓她一輩子最美好的年華都待在皓月宮里讀書抄經?十年后她青春不再容顏已衰伶仃孤苦,那個時候誰陪伴她,誰疼愛她?”
皇甫然州沒回答什么。
“呵呵,這就是你的目的是吧?”周廣勾起嘴角笑了聲,“大家都是男人,我還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盤么?我知道你喜歡曉迷,但你也不能用這種手段啊。如今她年輕貌美,你強行留她在身邊,十年內她若能愛上你自然好,就算她還是不愛你,十年后她花容已逝,萬般無奈,也只好嫁給你了……”
“住口!”皇甫然州憤然打斷周廣,有些羞惱,“你胡言亂語!”
“難道我說得不對嗎?”周廣絲毫沒有要閉嘴的意思,“你這行為何止是過分,還自私!你為了達到自己那骯臟的目的,剝奪我女兒人身自由,還壞她名聲清譽,你知道外面人都在說什么嗎?說她跟你不干不凈,我真是郁悶,我女兒清清白白,怎么就不干不凈了?!現在還沒怎么著呢,就被這樣污蔑,那要是真在皓月宮待十年,以后哪還有說得清的?”
“不是啊,話不能這么說啊。”在一旁沉默許久的皇甫金鷹有些聽不下去了。
“不這么說怎么說?難道我說得不對嗎?”周廣朝皇甫金鷹瞟了眼,然后一把拉起周曉迷,低聲溫柔道,“走,跟爹回家,我看他們誰敢攔!”
不料周曉迷卻輕輕拂開周廣的手,“你回去吧,我不走?!?
“不走???”周廣如被五雷轟頂,驚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為什么?!”
“你回去吧,”周曉迷轉過身去,眸色深深,“我不會離開的?!?
“為什么啊!?”周廣一頭霧水望著周曉迷,然后又似乎理解了什么似的瞟了眼皇甫然州,“你,你不會真的看上皇甫然州了吧?!”
“你……”周曉迷無奈地瞪了眼周廣,但還沒等周曉迷說什么,周廣袖子一甩,以袖掩面假惺惺哭起來,“女大不中留??!”周廣捶著胸口跺了跺腳,“那你就待在這陪皇甫然州吧,讓爹爹我一個人伶仃孤苦老死在朱儀殿算了!”
眾人驚詫之極,一個叱咤風云的大魔頭形象全無。
“你胡說八道些什么,”周曉迷也是無奈得很,趕緊解釋,“我既已答應在皓月宮清修十年,又豈能反悔?”
“可是……”周廣立馬停了哭腔。
“別可是了,我不會走的?!?
“孩兒,你可想好啊,”周廣又鄭重其事起來,“不是十天,不是十個月,是十年啊,十年,足以讓你青春散盡,足以讓你絕斷紅塵,十年,你得錯過多少,你最美好的年華,你真愿意就待在皓月宮讀書抄經啊?”
周曉迷低著頭,沒說什么。她當然也不愿意,但既然已經答應了皇甫然州,她就不能反悔,這是他們之前說好的。
周廣見周曉迷久久不語,心中也了然了。
朱儀殿從來名聲就不好,但不知為何,朱儀殿的人從來都很講信義。周廣答應七大禪僧今生不去搭救楊柯,他就真的沒去,他費盡心思借玄皇劍也只是想去探望一眼(當然,最后救楊柯是因為懸龍寺先背棄承諾的)。他答應皇甫然州不去懸龍寺尋仇,就真的說話算數再沒去過懸龍寺找麻煩……
“好,既然如此,”周廣重重嘆了口氣,然后振臂一喊,“金鷹兄,去給我安排一間客房,我以后也住這里了!”
“???!”一語驚人,皇甫金鷹直接愣了,“你憑什么住這里?!”
周廣完全沒理皇甫金鷹的詫異表情,只轉身朝后面的侍從道,“去,回朱儀殿去給我收拾些衣物用品過來,以后我就住皓月宮了?!?
“等等!”皇甫金鷹忙止住,道,“你憑什么住這里???皓月宮不歡迎你,滾回你的朱儀殿去?!?
“我女兒在哪我就在哪!”周廣義正辭言,“要我離開除非我女兒跟我一起離開,不然我就住在這里不走了!我不走了!”
“我又不欠你的,憑什么白供你吃住?!”
“我每月給你交一千兩銀子的住宿伙食費,絕對不欠你的,”周廣說著,雙手叉腰,已經有反客為主的架勢了,“趕緊去給我收拾間寬敞干凈的房間出來,一應用具鋪陳都要新的,以后我就住這里了?!?
“你當這里是客棧嗎?。俊被矢瘊椉嵉馈?
“你說我白吃白住,我交銀子還不行嗎?你還想怎樣!?”
“你,”皇甫金鷹氣結,“真是不該救你,就該讓你死了算了!你,你就是個無賴!”
“怎么著,要打一架嗎?”
“成何體統!”皇甫金鷹狠狠跺了下腳。
皇甫然州都震驚了,知道周廣是個無賴,他也領教過周廣的無賴,但沒想到能不要臉到這種程度。還以為周曉迷不跟他走他就能自己灰溜溜回去了呢,看陣勢是要賴在這了。
周曉迷沒說什么,一語不發轉身從屏風旁離開了。
“那個……”站在旁邊一直不曾插話的鹔鹴本還想上前說幾句來著,但思慮了一下還是算了,于是周曉迷走后她也跟著走了。
“算了,父親,”皇甫然州止住正跟周廣唇槍舌戰的皇甫金鷹,然后朝喬不秋道,“喬總管,去安排個房間出來,我看他能在這住多久……”
世間的人有千萬種,就有那么一種人,從來不講理,跟他斗嘴覺得掉身份,跟他動手覺得辱斯文,你對他就是無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