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電閃雷鳴,暴雨如注,原本就陰詭莫測的黑夜變得更加兇煞懾人。
靜和手持畫筆坐在畫桌旁,面前展開的宣紙上除了一只孔雀腦袋別無它物。他雙眸微凝靜靜坐著,似乎在聽窗外呼嘯的暴風雨,又似乎在思考著什么……
傍晚時,趙佑靈在他這里待了會就走了,婢女說“三位護法回來了”,從趙佑靈眉眼間流轉的喜悅來看,皇甫然州應該已落入他們手中。皇甫然州和周曉迷的確武功高強萬夫莫敵,但架不住趙佑靈手下有個公孫容,那是個和他一樣有著七竅心肝的滿腹智謀的詭變之人,他一定會想方設法利用自己的優(yōu)勢讓趙佑靈如愿的。
現在皇甫然州那邊兇吉如何,難以料算。但他現在暫時管不了那些了,他今晚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做,一件他籌謀已久的事。
他在畫桌旁靜坐了許久,從趙佑靈離開后的傍晚坐到夜深人寐的亥時。
他要救東臨老人,這對他來說是一件十分艱巨的事。一來他勢單力薄沒有援助,二來長瑛別院防衛(wèi)堅固守備森嚴,欲憑他一己之力救東臨老人脫困簡直像在說笑話一樣……再來,東臨老人一旦脫逃,趙佑靈第一個懷疑的人肯定是他,他又如何在趙佑靈面前把自己摘干凈,讓趙佑靈相信此事與他無關……
所謂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靜和就是這樣一個能算盡機關的有心人。
窗外漆黑一片,狂風呼嘯,暴雨瓢潑,靜和白皙修長的手指微微動了動,他放下畫筆,差不多是時候了……
他站起身將桌上那張只畫了個孔雀腦袋的紙卷起來,然后揭開旁邊的熏籠將紙丟了進去。隨著幾段火苗搖曳,畫紙化為灰燼。接著他伏下身,從畫桌下面取出一支畫軸,他慢慢展開畫軸并平鋪于桌面上,竟是一副不知何時已畫好的完整的《海棠孔雀圖》,畫中一只翠頂孔雀傲然站在海棠枝上,整幅畫作細致精美呼之欲出。
靜和是個隱士,常年居于山林的他早已能非常準確地通過時節(jié)云象推算出天氣。今夜會有暴雨,其實在他第一次見過東臨老人后決定要救老人時便知道了。
長瑛別院之所以守備嚴密連一只蒼蠅都飛不出去,原因有二:一是因為別院各個院落的緊要地方都設有專人守衛(wèi),連院墻拐角都不例外。再是因為別院各處都有衛(wèi)隊來回巡游,每半個時辰一圈,夜晚也不間斷。但銅墻鐵壁也總有個松懈的時候,比如就是這種天氣的時候。暴雨如灌,狂風大作,雷電轟鳴,這種天氣,除了少部分屋檐下的護衛(wèi)外,基本上所有站崗的巡游的統統都暫停了……為了拓寬視野,仆人們平日夜里還會在各個軒榭亭臺高掛六角梅花燈,整個長瑛別院在這些燈籠的照耀下通宵如白晝一般,稍微一點動靜都能被捕捉地清清楚楚。但今晚這個天氣,這些燈應該是都掛不出來了……
趙佑靈之所以放心大膽地允許靜和見東臨老人,是因為他覺得靜和與東臨老人皆是不擅長武功的人,見了面也掀不起什么風浪來。他說得不錯,但只說對了一半。靜和與東臨老人的確不擅長武功,但東臨老人的徒弟鐘和卻是習武的,雖然并不算很高強……且靜和是會輕功的,當年他深夜?jié)撨M清風冷月閣殺了江秀清的兒子,可見他的輕功雖不及鹔鹴和大莊小莊那般神鬼莫測,但至少掩人耳目是足矣了。
前些日子老人生了兩場病,靜和前去診脈治療,其實看病是假,籌謀脫身之計是真。靜和將自己的那套輕功技法寫了下來趁機給了鐘和讓鐘和暗中研習,且告訴鐘和必須在九天之內掌握,因為他已推算出九天之后的夜晚會有大暴雨,那是天賜給他們的絕佳的可能也是唯一的脫身機會……為了能瞞過趙佑靈,靜和最后開出的方子也的確是治病的,不過里面的草藥都很溫和,有病就治病,沒病也喝不出病來。
靜和走到屋后窗臺邊,透過縫隙朝外面望了望,若是往常,下面肯定站滿了人,但今夜暴雨,下面果然是一個人也沒有。他立馬轉身走進里屋,片刻之后再回到窗臺邊時已然換了身深色的衣服。他一把推開窗戶,狂風卷著雨水撲面便襲來,他只從容地后退避了避,然后縱身一躍便跳了出去。
他早已將東臨老人房間的位置熟記于胸,躬身行走于長瑛別院的屋頂,他的身影矯健而靈活。
若是在平時,他并不十分輕快的步子走在房頂上,早就被人發(fā)現了。但今夜暴雨,院落中沒有巡游的護衛(wèi),亭臺里也沒有照明的燈籠,在夜色的掩護下,他穿梭于各個房頂,像行走于平地般自如。
由于輕功并不算精深且行走時步伐急躁,他偶爾還會踩動兩三塊瓦片,踩出“噠噠”的響聲。若是在平時,這對于一個夜行者來說是致命的,但今夜暴雨,雨水拍打在屋頂的聲音和雷電交響的聲音早就將他的腳步聲掩蓋于無形……
暴雨和夜色給了他完美的掩護,但也給他帶去很多不便。雨水如傾瀉一般下著,他的眼睛隨時都是模糊的,狂風呼嘯不停,他單薄的身軀好幾次都險些被吹倒。此外,他還得小心著雷電,若是被劈到,莫說救東臨老人了,自己都難保。
頂著強勁的風雨,靜和終于來到東臨老人房間的屋頂。他利落地在墻邊掀開幾片瓦,然后輕身一躍便跳了下去。
“先生,”一直坐在內間等待的鐘和見靜和如約出現在眼前,十分欣喜。
“你沒遇到什么困難吧。”東臨老人關切地忙過去問著。
“前輩放心,一切順利。”
此時的靜和早已全身濕透,他看了看東臨老人和鐘和,已然是按照他的吩咐準備好了,穿了深色的衣衫,摘下了身上所有可能阻礙行動的物品。
“我給你的技法可掌握了?”靜和朝鐘和問了句。
“我之前也修習過輕功,先生給我的技法對我來說并不難理解,已經掌握了。”
“好,”靜和點點頭又望向東臨老人,“前輩,外面風雨肆虐雷電轟鳴,可能您要受點委屈了。”
“唉,說什么我受委屈。苦了你才是真的。”
“沒什么苦不苦的,我們之間不說這些。”靜和神情肅然,“為避免節(jié)外生枝,我們行動抓緊。一會我與鐘和會一人托您一只胳膊把您帶出去,外面天氣惡劣,無論如何您一定要抓緊我們。”
“好…”老人點點頭。
說話間,鐘和似乎已做好了準備。三人來到剛才靜和揭開瓦片那個地方,按照之前計劃的,靜和與鐘和一人抓了東臨老人一只胳膊。
“前輩,準備好了么?”靜和最后問道。
“嗯。”
靜和與鐘和對視了一眼,然后兩人同時縱身一躍便騰空而起。東臨老人只覺自己的左右胳膊被牢牢抓著,然后忽然腳就離了地。
出了房間來到房頂,頓時暴風雨便侵襲而來,東臨老人閉了閉眼防止雨水流進眼睛,但身上的衣服瞬間便已涼透。盡管此時他眼睛都無法睜開了,但雙手卻緊緊地把著身邊的兩人。
靜和與鐘和頂著暴雨托著東臨老人步調一致地穿梭在長瑛別院上空,在漫天灑雨的夜色下,他們的身影艱難而平穩(wěn)。
因為天氣惡劣行動不便還帶著一個完全不會武功的老人,雖然腳步穩(wěn)健但真的十分吃力,房上的橫脊和瓦片被踩得 “噔噔”響。不過都無所謂了,反正暴雨的聲音更響……
掠過幾處庭院,踏過幾段回廊,他們終于即將到達長瑛別院最后一道墻。
隨著最后一道弧線劃下,他們終于逃出生天。
出了長瑛別院,但他們的步伐并沒有停止,他們要盡量逃到遠一點的地方。
由于靜和與鐘和剛才消耗了大量體力,于是出了別院他們放下了東臨老人開始拉著老人在路上跑。
此刻依舊狂風肆虐暴雨不止,空中還不停傳來震耳欲聾的雷鳴和劈天懾鬼的閃電,像是天神在斗法一般。三人的衣衫早已被淋透,頷下、后背、衣角還在不停淌著水。
眼前一片漆黑,腳下道路泥濘,東臨老人數次都差點摔倒,鐘和一路扶著老人,靜和在前面引路。
“渭昌城就離此不遠,我們必須要逃到城里去。”靜和一邊開路一邊說著,“明天早上趙佑靈就會發(fā)現你們已逃脫,他一定會下令搜山。渭昌城城大人多,你們一旦入城便猶如魚入大海,再稍加躲避一番,他們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了。”
“嗯,就依先生的。”鐘和應著。
正說著,他們來到一個斜坡。靜和走前面,一邊探路一邊扶著東臨老人,鐘和則在后面給老人支撐。老人小心翼翼走著,但還是腳一滑倒在地上。
“哎呀。”老人倒在地上被石頭撞到,隨即喚了聲。
“前輩,沒事吧。”靜和忙將老人扶起來。
“沒事,別擔心。真是年紀大了啊,走幾步路腿就軟了。”老人有些埋怨自己似的說道。
靜和這才想起,已經跑了很遠的路了。自己跟鐘和倒無妨,但東臨老人畢竟已年邁,這風雨交加的走夜路,體力難支是自然的。
靜和四處張望了下,朦朧中似乎看到不遠處有個破茅亭。
“走,我們到那邊去暫且歇一歇。” 靜和朝那邊指了指。
奔走了一路,不說東臨老人,其實靜和與鐘和也已經十分疲累了。他們來到茅亭中,將老人扶到破石凳上坐下,自己隨即也靠在柱子上喘著粗氣休息起來。雖然破茅亭并不能擋住狂暴的風雨,但至少比淋著強多了。
此刻已入丑時,夜晚中最深最冷的時候。
“明早之前你們必須要到城里去,趙佑靈可以下令搜山,但是不可能搜城。不過進了城后也要處處小心,別再讓他抓回來了。”靜和背靠在木柱上擰著自己的衣袖,稍微一用勁,地上便是一大灘水。靜和身量高挑皮膚細膩,薄衫貼著身,頸邊淌著水,忽來一道閃電照在他身上,竟異常英俏撩人。有時候想想,當初江秀清的兒子不惜殺盡醫(yī)館所有人也要逼他出來帶他走,并不是沒有原因的。
“什么叫我們?你不跟我們一起嗎?”鐘和似乎聽出來了什么。
“如今他們抓著我的過去把我捏在手里,我是不能逃的。”
“但我們逃脫,他們一定會懷疑到你頭上,”東臨老人滿面擔憂,“他們一定會遷怒于你的。”
“無妨,我自有抽身之計,”靜和給了老人一個寬慰的笑,“我自會跟他們周旋。”
“唉,”老人重重嘆了口氣,“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把你扯進來。”
“前輩別這么說,”靜和秀眉微蹙,“當時若是不說出我來,他們恐怕就要對您用刑了。您為我保守秘密十幾年,我感激不盡,若此番您為我再有個好歹,我百死莫贖。”
“魔爪之中,處處險境,”老人眼中滿是憐惜,雖然知道靜和機智聰慧,但也還是忍不住囑咐,“你要多保護自己。”
“您放心,我不會有事的。”靜和安撫著老人,一低頭看見老人還淌著水的衣袖不由面色轉凝重,“您上了年紀,如今淋這一遭雨,之后難免是要病一場了……”
“我不妨事的,有阿鐘陪著我。”
“對了,”靜和沉著聲音又道,“皇甫然州不知從何處知曉您遭遇不測,已跟周曉迷和大莊小莊尋您來了。不過他們在明敵人在暗,怕是已遭了趙佑靈的奸計。”
“什么?!這…”東臨老人不知道還有這回事,十分吃驚。皇甫然州是如何得知他出意外的已經不重要了,他知道趙佑靈有多不擇手段,他也知道皇甫然州跟趙佑靈之間積怨很深。皇甫然州若是出點事可怎么好,老人一時便慌了心神。
“前輩稍安,”靜和見老人神情無措,忙道,“皇甫然州福大命大,況且還有周曉迷在,這二人皆不是凡人,回去后我也想想辦法暗中幫他們一幫,定然不會有事的。”
“但愿如此。”聽靜和如此說,老人稍微松了口氣。
“對了,之后您如果見到皇甫然州,不要告訴他您見過我。”
這個東臨老人自然明白,若是告訴皇甫然州是靜和救的他,皇甫然州必然奇怪為什么靜和會摻和進這事里來,那時候要扯出的事就多了。老人點點頭,“好,我知道的。”
三人在此休息了一陣,稍微恢復了些氣力。天邊雷電咆哮,眼前狂風嘶吼,暴雨還在下著。不過今夜靜和很欣慰,東臨老人終于脫險了。
“我恐怕不能送您進城了,我必須在辰時之前趕回去。”靜和心中算計了下時間,朝老人道。
老人滯了滯,雖不舍他離開,但更不想趙佑靈懷疑到他,只心頭一酸,“好,你切記要小心。”
“我自有應對之法,前輩莫念。”靜和說著又轉向鐘和,“渭昌城應該不遠了,你們天亮之前一定要進城。因今夜淋雨,之后前輩可能會病上一段時間,你要好生照料。”
“那是自然,先生放心。”
靜和一番囑咐又朝老人拘了一禮后便欲轉身離開。
不過沒走幾步又止住了。
“對了,”靜和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回過身,朝東臨老人道,“您若是見到皇甫然州,告訴他,以后提防著些威遠鏢局。”
“威遠鏢局?”靜和忽然說起這四個字,老人很是不解。
“對,威遠鏢局。”靜和又重復了一次,也告訴老人他沒有聽錯,“此事不太好解釋,您只這么告訴皇甫然州就是了。”
東臨老人知道靜和不是那種無緣無故說話的人,雖不理解,但也點點頭。
靜和朝老人又拘了一禮,在老人依依切切的目光里,靜和的身影消失在了無盡的黑夜和暴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