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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悠悠

當皇甫然州把想解禁周曉迷放她下山的打算告訴皇甫金鷹和鹔鹴時,皇甫金鷹和鹔鹴是一副很吃驚的表情。倒沒什么別的想法,只是覺得有些突然和意外,不是說十年么,怎么還不到一年就要放她走?

其實皇甫然州從未想過真的要幽禁周曉迷十年。十年,只是他隨口說的一個數字罷了,他最終的目的只是想訓誡教化一下周曉迷,讓她以后做事不要那么暴虐,一旦他覺得教化地差不多了,他就會放她走。那現在他是覺得周曉迷已經修身養性到他滿意的程度了嗎?不是,他發現“詩書修人性”在周曉迷身上根本就沒有用……但他又想不到別的教化她的方法……于是還不如就放她下山。還有一個原因,這個原因是出于他的私心。周廣說得對,一個女孩子最美好的青春年華就在這幾年,外面大好山河壯闊春秋,她應該有她自己的生活。其實他也舍不得她將自己最寶貴的這段時間荒廢在皓月宮,每天枯燥地過日子,乏味壓抑不開心。

自去年夏天周曉迷住進游香臺,如今已近一年,她信守承諾聽他的話,每日讀書寫字,沒有允許便不出皓月宮一步。一年的禁足,一年的清修,這種程度的懲罰對她來說,其實已經足夠。

再說,換個角度想,當初周曉迷上皓月宮求龍須人參,若是再狠一點直接用蘭瑤靜和兩位先生的性命作籌碼脅迫皇甫然州的話,皇甫然州真的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可是她并沒那樣做,她還是只身上山,在皇甫然州面前落著眼淚苦苦哀求。答應皇甫然州清修十年的條件以后,她也是信守承諾,安分聽話。對此,其實皇甫然州一直是感謝她的,雖然從未對她說過。

當初幽禁周曉迷是皇甫然州的決定,現在皇甫然州要解禁周曉迷當然也隨他的意愿,皇甫金鷹和鹔鹴說不上什么。不過皇甫金鷹似乎非常高興,顫抖著手一副將要喜極而泣的表情,道“以后終于不用再受周廣的騷擾了”。把周曉迷叫了大半年姐姐的鹔鹴心中自然是五味雜陳,替她高興,又有點不舍。

四月十九是周曉迷的生日,今年,她滿二十三歲了。

在過生日這方面,朱儀殿的作風也與一般門派不同。一般門派,凡遇生辰必大操大辦,生怕別人不知道今天他家有喜事似的。但朱儀殿不一樣,周曉迷不喜歡那種喧鬧浮夸的場面,于是她過生日從來不辦宴席不請賓客,只周廣陪著她就行了。但說來也奇怪,即使周曉迷不辦宴席不請客,每年她的生日也會有不少門派遣人送來賀貼和重禮,哪怕從來不回送,每年的賀貼和例禮也是只見增多不見減少。今年周曉迷雖然人在皓月宮,但夾著賀貼的禮車還是擠滿了朱儀殿的門院。

因為四月十九是周曉迷的生日,于是周廣四月十五就帶著幾大箱子東西興高采烈跑到皓月宮里來了,得知周曉迷生日當天可以出門后,他更是歡喜,立馬去壽州城里最大的牡丹園訂了四月十九的包場,打算帶周曉迷去逛園子。

當天,周廣一大早便帶著周曉迷去了牡丹園,因為正是牡丹盛放的季節,于是園子里姹紫嫣紅,美不勝收。因為是包場,所以沒有人去打擾他們,父女倆在園子里閑逛玩鬧,溫情融融。午飯備在牡丹園的中心亭里,全是周曉迷喜歡的菜品,周廣還特地準備了長壽面,看著女兒埋頭吃面的樣子,周廣心里說不出來的美。不知不覺,這個女兒都養了二十三年了……

因為皇甫然州吩咐了傍晚之前必須回去,于是父女倆在牡丹園玩耍了一天后于日落之前返回了皓月宮。

周廣送周曉迷回到游香臺,見奔月殿的無傷正站在階上,像是在等他們似的。

無傷見他們回來,過去朝周廣和周曉迷施了一禮,又對周曉迷道,“大小姐,少主請您去一趟奔月殿。”

“奔月殿?”周曉迷有些不解,“這都傍晚了,去奔月殿做什么?到底何事,不能明天再說么?”

“簡直不成體統!”周廣振袖喝了聲,“這都快晚上了,讓我女兒去他房里干什么?!他想干嘛!?有什么要說的讓他自己過來!”

無傷被周廣嚇得香肩一顫,這可是當初一句不合就把少主從奔月殿揪到游香臺的主,連宮主都拿他沒辦法。于是無傷也不多說,只柔聲又道,“少主只說請大小姐去一趟奔月殿,具體何事,奴婢不知。”

周廣肯定是不愿意讓女兒這會去奔月殿的,但周曉迷知道皇甫然州既然這個時候找她就應該是有事,況且皇甫然州向來品行端正,還能將她怎樣,于是便安撫了父親,自己跟無傷去往奔月殿。

“那小子敢欺負你你就回來跟我說,我打斷他的腿!”周廣望著女兒隨無傷遠去的背影,喊了聲。

來到奔月殿,無傷將周曉迷引上樓,然后便躬身退下了。

傍晚時分,窗外已是昏暗不明朦朧一片,奔月殿早已掌上了燈,盞盞燭燈下,奔月殿精致美麗的房間恬靜安適。

周曉迷走進來,見皇甫然州正在一臨窗的矮幾旁坐著,只穿了件家常的單衣。矮幾中央擺著一只玉色瓷瓶,里面插著一枝她不認識的晚霞色的蘭花,瓷瓶旁放著一只壺茶和兩只汝窯杯。

見周曉迷走進來,皇甫然州伸手朝他對面那個座位示意了下,周曉迷過去坐了,他又拿起茶壺沏了杯茶遞到她面前。

周曉迷來的路上也揣測過皇甫然州會跟她說什么事,想來想去都只有一件事,可能又要吩咐她抄什么經文了,但轉念一想,也不應該啊,若是抄經文,明天說也一樣吧,為什么非要今天說呢。到現在看來更是奇怪,皇甫然州言行間都增添了些禮敬,舉止所表現出來的姿態并不像是在對待“徒弟”,倒像是在對待客人。

“今天是你的生辰,我以茶代酒,也敬你一杯,愿你康泰平安。”皇甫然州舉起茶杯朝周曉迷略略示意了下,然后仰首一飲而盡。

周曉迷摸不清皇甫然州到底想干什么,只坐在那里,淺淺看著他。

“據說今天你父親帶你去了牡丹園,我今年還沒去過那里,不知今年牡丹開得可好?”皇甫然州放下茶杯,隨口問。

“開得挺好的。”她簡單答了句。

“今天你滿多少了?”他又問。

“二十三。”

“我比你大兩歲。”

“我知道你比我大兩歲。”

“那你是不是應該叫我一聲兄長?”

周曉迷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又徐徐將茶杯放下,低垂著眼簾有些冰冷道,“你叫我來就是為跟我開玩笑么?”

皇甫然州舉眸望了周曉迷一眼,見她有些不悅了,不過他的神情并無太大變化,又道,“你來皓月宮多久了?”

“快一年了。”

“快一年了…”皇甫然州喃喃自語似的嘆了句,“真快啊…”

“你叫我來,到底想說什么?”見皇甫然州一直不入正題,周曉迷似乎有些沒耐心了。

皇甫然州目光凝凝,眼神忽然變得很認真,“今晚你收拾下東西,明早跟著你父親回朱儀殿吧。”

周曉迷月眉一挑,愣了,她覺得自己一定聽錯了,“什么…你說什么…”

“收拾下東西,明早跟著你父親回朱儀殿吧。”

這次周曉迷聽清了皇甫然州的話,她眼波流轉,“…你…什么意思…”

“我決定放你下山,你可以跟著你爹回家了。”

“你要放我下山?”周曉迷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你……你不是要囚禁我十年的么?”

“難不成你在皓月宮住上癮了,不想走了?”皇甫然州有些調笑似的說道,但神情卻并不像他口氣那樣輕松,有些陰沉。

不過這對周曉迷來說的確是個意外的驚喜,她一直以為皇甫然州是真的要囚禁她十年,且自己已經做好了在皓月宮苦住十年的準備。

皇甫然州現在要放她走,她當然十分歡喜,但同時,她也很疑惑,明明說好了十年,皇甫然州為什么會突然放她走?

皇甫然州淺淺掃了周曉迷一眼,看出了她的心思。他緩緩站起身來,走到窗邊,窗外已是繁星灑滿一輪金月如勾,他眸眼深邃,帶著一絲清涼和傷感,“我從沒想過真的要囚禁你十年,我只是想稍微懲罰你一下罷了。一年,已經夠了。其實這世上沒有誰有權利去限制別人的自由。”皇甫然州說著,微微閉了閉眼睛,“我知道你那脾性是深入到骨子里的,改不了的,囚你一百年也沒什么用。”

“我已經答應你在皓月宮清修十年,如今中途離開,豈不是自食其言……”

“是我放你走的,不是你擅自離開的,不算食言。”

周曉迷目光幽幽,又抬眼看了看窗邊的皇甫然州,微涼的月光下,那分明是一副落寞凄婉的背影。周曉迷眸光微蕩,又道,“我性情難改,你無可奈何,這個理由有些勉強吧。且看你的樣子,似乎也不太愿意放我下山……難道是有人逼你這樣做的?”

“你要聽真話么?”

假話聽著有什么意思,她自然是要聽真話。

皇甫然州又閉了閉眼睛,將自己此刻已經有些洶涌的情緒壓了壓。接著又睜開眼睛,那雙眼睛里飄浮的,是她永遠看不見的戚悲。“的確原本就沒打算囚禁你十年,現在也是真的打算放你下山。我知道你在皓月宮不開心,陰郁寡歡,我不想看你不開心。你如花的年華,也應該有自己的生活……我沒有不情愿,也沒有誰逼我……我只是有些……”

沉吟半響,他終究還是說不出來那句“有些難過”。

周曉迷在皓月宮清修近一年,他教她念書,教她寫字,給她講風云故事,聽她臧否歷史人物,當初絲毫不近筆墨的她如今已能看懂很多文章,寫出一手清麗秀整的楷書……現在她就要走了,他焉能不難過……說來也好笑,還是他自己要放她走的。

她不知道,這近一年來,每天送進游香臺的瓜果零食都是他吩咐喬總管特別采買的,每一個她寫過的字他都會很認真地看,至今所有她抄寫過的詩章和經文他都保留著……還有好多好多,她都不知道……他握著她的手教她寫字的時候,他坐在她旁邊看她讀書的時候,有那么幾次,他也幻想過,沒有黑白,沒有紛擾,沒有塵埃,如果能一直這樣下去,該多好……

當初幽禁周曉迷時,周廣說他居心叵測,說他讓她清修是假,想要霸占她才是真,當時他有話難說,百口莫辯。可是現在想想,真希望自己一狠心就順了周廣所言,讓她在皓月宮待十年,霸占了她又如何……

可他終究不是那樣的人……

皇甫然州定了定心神,緩緩轉身,復又坐回矮幾旁,眼睛里已恢復平靜。

“明早我就不送你了,以后你好自為之。”皇甫然州斂袖給自己倒了杯茶,語氣平淡。

雖然皇甫然州并沒解釋清楚周曉迷的疑惑,但她看得出來,皇甫然州放她下山心意是確定的。既然更多的話皇甫然州不想說,那她也不必再問了。

“你不怕我下山之后又作孽?”周曉迷勾了勾嘴角。

“這就是我對你唯一的要求。”皇甫然州眼神很嚴肅,“我放你下山,但你不要讓我再看見你做那么暴虐的事情,否則,我絕不饒你。”

周曉迷淺淺凝眸,并沒說什么。上次剿殺通天教和血洗黃石崗,都是事出有因情況特殊,她雖然性情陰冷狠辣,但一般情況下,只要別人不招惹她,她還是不會無故傷人的。

周曉迷垂首給自己添滿了茶,然后雙手持著十分恭敬地舉向皇甫然州,“我畢竟在你手下受教近一年,此刻叫你一聲兄長。無論如何,謝謝你放我下山,我領你這份情意,以茶代酒,我也敬你一杯。”

皇甫然州眉睫一動,再看向周曉迷時,她已仰首飲盡那杯茶水。

此刻玉燭搖曳,月明風清。

江湖路遠,步履天涯,佳人此去,不知再見又是何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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