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關后的皇甫金鷹得知威遠鏢局出了這么大的事后，連兒子的傷情都還沒問一句便馬不停蹄趕來了威遠鏢局。正好，他到的那天，火急火燎趕了幾天路的陶無疆也到了。

他們趕到的那天，尸體還沒下葬，面對威遠鏢局停尸堂內整齊停放著的三百多具尸體，特別是看著曾經英氣勃發的老友如今卻被一塊白布遮面，皇甫金鷹和陶無疆兩個心腸綿軟的中老年人坐在堂下是涕淚交流悲痛欲絕，陶賢程剛岳秀等人勸了半天才勸住。

至于兇手，皇甫然州在永州郊外用月神劍砍傷周曉迷并歃血謝罪的事已傳遍江湖，雖然覺得還是有些偏私，但作為父親，皇甫金鷹不好說什么，顧及到皇甫金鷹的面子，陶無疆也不好再說什么。于是大家之后都只討論安葬善后的事，對兇手的懲處是否合理暫且避諱不提。

雖然鹔鹴在每個尸體的口中都塞了藥丸延緩了尸身的腐化，但畢竟時值暑月，三百多具尸體一直停在堂內也不是個事，于是在皇甫金鷹陶無疆的親自主持下，尸身開始下葬，先從鏢師們的尸體開始，然后是家仆們……

不過鏢頭一家，暫時還不能下葬，還需要等一個人回來。

得知溫不棄因外出游玩而幸免于難，皇甫金鷹和陶無疆甚是高興激動，溫家也算是留下了一點血脈。原本打算鏢頭一家也跟著一起下葬了的，但思前想后，還是覺得等溫不棄回來，讓溫不棄披麻戴孝親自送他們上路要好些。

不過事情也是越想越奇怪，這個溫不棄，到底去哪了，威遠鏢局出事的消息傳出去這么長時間了，就算在天涯海角他也該回來了……

主持下葬的第四天早上，皇甫金鷹陶無疆陶賢和眾鏢師在院內吃早飯。

“已經葬了多少了，”皇甫金鷹手里拿著一塊炸糕，向同桌的程剛詢問著進度，好思量安排今天的內容。

“經過前三天，已經葬了整三百人了，除去鏢頭家四口，還剩二十人未下葬，今天應該可以葬完。”程剛回著。

皇甫金鷹點了點頭。

威遠鏢局無端遭此大難，不少門派都表示十分悲傷同情，雖然力量微薄不能替威遠鏢局出頭報仇，但都有相繼派遣些人手過來幫忙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前三天因為有各派兄弟幫忙，整三百具尸體被溫柔地抬上山，衣冠整齊地入土為安了。善后的事已接近尾聲，考慮到眾家兄弟也出門已久，再三表示感謝后，程剛和岳秀于昨晚送走了他們。今天鏢局內雖只剩下眾鏢師和皓月宮聽波莊的幾個人，但下葬二十具尸體，應該也是沒問題的了。

“威遠鏢局不在了，你們以后可有什么打算？”陶無疆手里端著粥碗，忽然對程剛岳秀溫言問道。

“唉…”程剛岳秀對視了眼，相繼嘆出一口氣，許是因為連日神思憂煩吧，他們對以后還真沒打算過。

“若你們愿意，都可以到洪州聽波莊來，”陶無疆的目光像此刻初升的暖陽，“你們鏢頭生前與我是至交，他不在了，以后聽波莊就是你們的家，接納你們，護佑你們。”

“哎，”皇甫金鷹順勢插言，“若不嫌棄，你們也可以來皓月宮，皓月宮會善待你們的。”

“多謝皇甫宮主陶莊主好意，”程剛岳秀眉眼低垂，“以后兄弟們安身何處，怕是真的要靠皓月宮和聽波莊了……只是現在二少爺外出未歸，我們還是想先看看二少爺有何打算，再做定奪。”

皇甫金鷹和陶無疆“嗯”了一聲，也不強求。

“話說，”陶賢一臉疑惑，“你們二少爺到底哪里去了？當真一個人都不知道嗎？我知道他生性貪玩，但他也不是那種為玩連家人父母都不管的人啊，這都多少天了，還不回來。”說著，陶賢臉色一變，“會不會也被……”

程剛岳秀聽出來了陶賢的意思，朱儀殿向來手段毒辣，為斬草除根，在外面把溫不棄找出來做掉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

“這…”程剛岳秀頓時手僵如蠟面色如土。

“先別慌，不是還沒確定嘛。”還是皇甫金鷹陶無疆這種老江湖穩得住，“他遇到什么事情被絆住了也不一定，再等兩天看看吧，等不回來再說。”

陶無疆這樣一說，程剛岳秀也冷靜下來。

眾人繼續吃飯，今天他們還有二十具尸身的下葬任務。

可就在他們早飯快要吃完了時，大門口走進來一個人。那人衣衫配飾整齊，但卻雙眼紅腫面若鐵凝般沒有表情。

那人他們都認識，就是他們一直苦苦等待的溫不棄。

皇甫金鷹，陶無疆，陶賢，程剛，岳秀，眾鏢師又驚又喜，終于把溫不棄等回來了，紛紛放下碗筷站了起來。

“賢侄，”皇甫金鷹忙奔過去，拉著溫不棄的手，“你家出了這么大的事，你怎么才回來啊？”

“是啊，這些天你都到哪里去了？”陶無疆也激動地追問道。

“二少爺，”程剛岳秀等見到溫不棄，心中憋了幾天的悲苦竟像洪水般噴發，眼睛一紅，顫聲道，“二少爺，你怎么才回來啊，總鏢頭少鏢頭，夫人還有大少奶奶……都沒了……”

陶賢站在一旁心中也是五味雜陳。看到溫不棄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心中無限慶幸，但想到接下來他要面對這鏢局殘敗家破人亡的局面，心里就又擔憂又不忍。陶賢朝溫不棄身后看了看，發現有點不對，“溫兄，怎么就你一個人？你出去玩，溫伯父沒派人跟著你嗎？”

溫不棄雙眼無神行尸走肉一般，皇甫金鷹和陶無疆拉他的胳膊他都不知道動一下，與之前大家印象中那個玩世不恭心大無腦的溫不棄完全判若兩人。

半響，溫不棄抬起腦袋，空洞地問了句，“我爹娘呢？”

皇甫金鷹陶無疆心頭是又酸又痛，家門遭災父母雙亡，溫不棄恐怕是這件事里最可憐的那個人了。

皇甫金鷹和陶無疆撫著他無力的肩膀，希望能給他一點慰藉和溫暖。

在程剛岳秀的帶領下，眾人來到停尸堂。

白布掀開，在父親，母親，長兄，長嫂的尸身前，一直面無表情的溫不棄終于忍不住了，眼淚止不住流下來。

“爹，娘…”溫不棄跪在地上，身軟如癱，嚎啕大哭，肝腸俱裂。

溫不棄一哭，眾鏢師都控制不住了，皇甫金鷹陶無疆兩個中老年人也禁不起牽引，頓時屋子嗚咽一片。到底陶賢年輕穩得住些，心中雖也悲痛，但不至于亂了方寸。皇甫金鷹和陶賢嗚咽抹淚好一會，陶賢終將他們勸解下來。

“賢侄節哀。”皇甫金鷹上前蹲下，撫著溫不棄后背，作為長輩，他希望自己盡可能寬解這個可憐的孩子，“禍首周曉迷，伙同千絕谷等眾污蔑威遠鏢局行兇在先，惱羞成怒滅殺威遠鏢局滿門在后，罪大惡極，然州已將其重處并帶回皓月宮□□。其所受懲處雖不能償其罪之萬一，但愿能撫傷心，能慰亡靈。”

溫不棄淚痕未干，頓了會，目光由哀轉沉，“其實她沒錯。”

“是，”皇甫金鷹粗粗一聽，按照自己理解的意思繼續道，“你父母是沒有錯，都是那個妖女，窮兇極惡。”

“不是，”溫不棄轉過臉來，“我是說，周曉迷沒錯。”

“啊？”皇甫金鷹臉色一僵，感覺自己聽錯了，但看溫不棄神情嚴肅，似乎自己并沒聽錯，“什么意思？”

一旁的陶無疆和陶賢、程剛岳秀等眾見溫不棄話鋒怪異，臉上也浮起疑云。

溫不棄目光凝滯慢慢垂下頭，暗自醞釀了好一陣，才又道，“伯父覺得，我這段時間去了哪里？”

“…不是玩去了么？”

“那我未免也太該殺了。滿門別滅，父母雙亡，我居然還能玩到現在才回來。”

“那…”

溫不棄倒吸了口氣，“我被父親送到一所寺院里看守起來了。”

“好端端的，你父親為何要看守你？”

“半月前的一天晚上，我外出拜佛提早回家，誤闖父親臥室，” 溫不棄雙手微顫，眼神復雜，“正好撞上父親和大哥在換藥治傷。周曉迷是不是說父親胸口上應該有個紅色掌印？……那個掌印，我看到過……”

一語驚天，眾人神色驟變。

“賢侄，”陶無疆望著溫不棄，莫名有些惱怒，斥道，“你可知你此刻在說什么？不可胡言啊！”

“青天白日，豈有拿自家聲譽胡言的道理，”溫不棄垂放在兩邊的無力的雙手顫得更厲害了，面白如紙，“若非親眼所見，我又怎敢開口……當日我正好撞上父親和哥哥在換藥治傷，父親胸口上的確有個掌印，但還不待我問其原因，已被一個人捂了口鼻打暈了……我再醒來時，已是在一座寺院里。那寺院主持是父親的老朋友，父親只說我犯了大錯，讓主持幫忙看管我一段時間。我原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直至周曉迷來威遠鏢局談判的消息傳出，我才明白，原來父親為了壯大鏢局，暗中謀算打壓千絕谷……”

眾人早已聽呆，像被點了穴道般愣在那。

怎么可能啊，太不可思議了，溫鏢頭，怎么會……

這世上所有事，用不同的視角和眼光去看就會有不同的效果。比如這事，若用相信溫鏢頭清白的眼光去看，那溫鏢頭就是清白的，因為眼睛會選擇，看到的會全是能證明溫鏢頭清白的信息，比如胸口無掌印、人手沒有來源等等。但反過來，若用相信溫鏢頭不清白的視角去看，會選擇的眼睛就能看到另一面信息，比如威遠鏢局繁盛昌隆的確是在千絕谷屢遭重創之后，穆元雄當眾演示的招數的確是溫家從不外傳的混元槍……

其實他們當初就應該有預感的，周曉迷和段明章又不是吃飽了撐，無緣無故怎么會到威遠鏢局來鬧事，且溫鏢頭明知殺了白橋和蠻子只會讓周曉迷更惱怒,百害而無一利，可在周曉迷已經讓步的情況下居然還是毅然決然把他們殺了……

最重點：一個兒子，是沒有任何理由誣陷父親的。

“可若真如你所說，”陶無疆的心頭還在掙扎，“你父親暗中謀算鏟除千絕谷，那他動用的人手從哪來的？他胸口上的掌印又是如何消失的？”

溫不棄的眼神更痛苦了，咬著嘴唇，“因為父親為了能得到扶助，還結交了南康王府……我撞上他們換藥的那晚，打暈我的那個人就是趙佑靈的近身護法劉義。那些黑衣人想必就是從趙佑靈那里調派來的。那個掌印，應該也是得了南康王府里哪個高人相助才消除的。”

眾人又是一震，溫鏢頭還暗中結交著南康王府？！

“我無意撞上了父親和兄長的秘密，父親和兄長又不忍殺我，于是便將我暗中送走□□了起來……其實鏢局出事的第二天我就聞得了消息，主持放我回來，但我不敢回來……”溫不棄的眼神復雜，心痛悲苦，“我不知道該怎么面對，回來之后，若隱瞞實情，我心難安，若說出實情，又怕鏢局幾十年名聲不保……”溫不棄伏在父親身上，又大哭起來，“這幾日我百般煎熬，但我真的很想念爹娘，實在是熬不住了……”

“二少爺，”程剛岳秀和眾鏢師早已木然，“你所言，當真屬實？”

溫不棄依舊伏在父親身上，只聽抽噎哭泣之聲，看不到表情，“掌印是我親眼所見，劉義也是我親眼所見，亡父在前，怎敢誑語。”

陶無疆閉了閉眼睛，似乎已接受現實。

皇甫金鷹捶胸頓足，“溫兄，你好糊涂啊！”

就是這樣，有些事，越是堅信它的美好，當它丑陋的一面被揭露出來時，給人的感覺就越生疼。

皇甫金鷹坐在椅子上平復了好一會，突然眼前靈光一閃，似乎意識到點什么，“既如此，那滅殺威遠鏢局，會不會是南康王府做的……朱儀殿與南康王府絕交，南康王府一直耿耿于懷，這種時候，豈不正好舍棄溫家借機栽贓？”

陶無疆沉思了下，點點頭，“有這個可能，”但隨即又道，“也不能確定…雖然證實周曉迷的指控并非污蔑，但她兩個近衛死在威遠鏢局，她也是有報仇的理由的…”

不過這個時候，好像不管掃滅威遠鏢局的是不是周曉迷，周曉迷都不能再被譴責了。因為如果不是她，她就是無辜的，如果是她，那也是威遠鏢局有錯在先罪有應得。

陶賢低了低頭，忽然想起當時在永州郊外找周曉迷算賬時，段明章說了句“威遠鏢局被掃滅，我們并不知情”……陶賢有些無奈，當時還只當他們是在狡辯，原來他們說的可能是實情。

“父親，”陶賢低沉著聲音，“周曉迷段明章他們的確對此事進行過否認…”

眾人會意，哭笑不得，場面頓時默然……

陶無疆忽然走向溫不棄，撫摸著他的肩膀，“眼下大局已定，大家都相信你父兄是清白的，你完全可以不說，任這事就這樣過去。你又為何要說呢。”

的確，若是溫不棄緘口不言，這事可能永遠都是個秘密，會隨著泥沙黃土一起埋進棺材里，人們心中那個光輝美好的威遠鏢局也會一直存在下去。

“我也知道說出來會玷污父兄圣德，牽累鏢局名聲。”溫不棄抬起頭，目光哀痛凄清，“可事實就是事實，你們都是我最敬重的長輩，我不想瞞你們，若是不說，我心難安。”

皇甫金鷹望著這個他以前覺得最沒出息的孩子，眼中竟浮起一絲驚佩之色。明知此事并不光彩，說出來只會讓家族蒙羞，他還有勇氣講出真相。

“對否要將此內情，公之于眾？”皇甫金鷹輕聲問。

陶無疆望著溫萬祥的尸身，沉默了會，凄然道，“就不要了吧，眼下大局已定，這事也算過去了，何苦又要多此一事呢？朱儀殿向來不在乎名聲，多此罪名于朱儀殿，不過如古樹多一葉，太倉多一粟。而溫家幾十年盛名卻不易，一旦公開，豈不是全部付諸東流？人非圣賢孰能無過，逝者已去，就保全下這個名節吧。”

皇甫金鷹頓了頓，他的性情畢竟憨實些，隱瞞事實，似覺得有些不妥。

“皇甫兄，”陶無疆看出了皇甫金鷹的猶疑，“溫兄英雄一世，縱使一步踏錯，但如今也已付出代價。你豈忍心看他死后還要遭人唏噓議論啊？”

皇甫金鷹心頭一動，的確，無論之前是非如何，現在人都已走了，尸骨未寒，又要遭人非議，他于心何忍。又默然了會，皇甫金鷹作了他人生中第一個因私心而作的決定，“好，就依陶兄所言。”

皇甫金鷹語畢，陶無疆立即轉身朝向眾人，“你們記清楚了，此事爛在肚子里，對外不許吐露一字，無論是對誰。”

這是在保全自家鏢局的聲譽，鏢師們當然不會反對，都默然遵命。

溫不棄朝皇甫金鷹和陶無疆跪下來，行了個大禮，全身都在顫抖，“謝皇甫伯父，陶伯父保全我溫家名節。”

陶無疆俯身扶起這個最無辜最讓人心痛的孩子，撫著他的肩膀，“你也不要想太多，你父兄雖有過錯，但人于世間誰又敢保證自己每一步都是走對的呢，而且相信他們在離開之前也已悔悟了。逝者已去，有些事，我們也不要再計較了，讓你的親人們就這樣安息吧。”

“對，你不要想太多，”皇甫金鷹也走過來，“周曉迷被然州帶回了皓月宮，他應該會讓他姑母去給周曉迷處理傷情的，那邊應該不要緊，事已至此，就讓這事這么過去吧。”

既然伯父都這樣勸慰了，他還能說什么。溫不棄一手扶著皇甫金鷹，一手扶著陶無疆，兩行熱淚清淌，重重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