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剛剛的問題,其實問的很好。”
李家老爺看著胡麻都有些驚動的眼神,慢慢的嘆了一聲,道:“這世間人,要么視那些惡鬼邪祟如洪水猛獸,提也不敢提,要么便是早就已經(jīng)忘了還有他們的存在。”
“卻很少有人,真的會去問他們是如何出現(xiàn),又是如何被世人視作了邪祟惡鬼,一心想要殺死的?”
“其實,這一切,便都是從一百七十年前那場祭祀開始。”
“那場祭祀,乃是大羅法教上玄法師為首,他也是皇帝親封的第一任國師。”
“原本只是要勘探天地玄妙,問出那太歲血肉的來處,只是卻不曾想,便在那一場大祭,引得祖壇異動,天地崩壞。”
“……”
他這些,應(yīng)該也是自先輩口中聽來,但如今說起來,聲音里都帶著些許痛惜與悔恨,仿佛親自置于當場一般:“如今之人,只知十姓,或許已經(jīng)忘了祖壇。”
“倒是我洞子李家,是因此獲罪,因此對于這些事情,倒是比旁人記得深些,那,曾經(jīng)乃是天地之骨,萬民之心,眾神源頭呀……”
“說是祖壇,其實本是一方火塘。”
“此壇立于上京承天殿前,但比承天殿要早,比上京要早,比史藉所載的歷朝歷代都要還要早。”
“若真往前數(shù),怕不是要推至天地初開之時,只可惜啊,有關(guān)祖壇的典藉,都已經(jīng)被都夷一把火燒掉,如今所剩下來的,也只有口傳了。”
“按我先輩所講,祖壇最早,乃是曾經(jīng)古早時候,天地崩裂之時,有人族先祖護佑萬民,擔(dān)罪于天,被天雷擊落,身體化作灰燼,雷擊之處,便也成了一方火坑。”
“后人敬重人祖,便依火塘而筑廬,建城,攬氣運,起兵馬,逐妖祟,一代代傳下,也漸漸有了將先人安置于壇內(nèi)的習(xí)俗。”
“當然,不是誰都有資格睡入此地的。”
“歷朝歷代,哪怕是皇家,也不能隨便將先人葬入祖壇,能夠有資格入火塘的,莫不是名滿天下,功高蓋世的英雄豪杰,世族百姓皆敬他,才會將其葬入火塘。”
“一入火塘,便受世族皇家千百年來香火供奉,民間百姓敬他,便立金身,起廟宇,爭相叩拜。”
“直到后來,更是只有埋入祖壇之人,才堪受香火,奉為神明!”
“……”
“神明……”
胡麻聽著,忽地心緒起伏,隱約猜到了什么:“殿神?”
李家老爺嘆道:“祖壇究竟何時而起,由何而來,已不可考了,哪怕是那位替萬民擔(dān)罪,自遭天譴的先祖,其實也可能只是一個傳說,只是,那已經(jīng)不重要了……”
“歷朝歷代,億萬萬百姓香火所向,那便是祖壇,三柱清香,可定日月乾坤,可守人間氣運!”
“祖壇所在,便是人間至圣之地,受天下香火,世間英雄,莫不以入祖壇為榮,歷代皇族,也莫不以侍奉祖壇為己任。”
“在那時候甚至說,歷代皇族,都是祖壇的燒香人。”
“世代皇族,你來我往,但不至祖壇前燒一柱香,便沒有坐天下的資格!”
“而在祖壇在此,天下異人,都不敢入京上朝,山野妖祟,也不敢害人飲血亂臣賊子,都不敢上朝敬香。”
“……”
他說著這些話時,仿佛也在回味,曾經(jīng)祖壇在此,那朗朗乾坤,卻終于說著說著,聲音低沉了下來:“可也就在那場大祭之時,天涌紅雷,地起陰風(fēng)。”
“那祭壇之上,有妖魔哭嚎之聲,祖壇之中,則是灰陣涌起,遮天蔽日。”
“足有三天時間黑壓壓不見日月,滿城百姓皆閉門不出,只聽得連番廝戰(zhàn),刀兵不絕,三日之后,則是天降血雨,各地殿神廟里,盡皆金身碎裂崩潰,祖壇之中,則是涌出黑水……”
“再不見半點香火,國師便在那時預(yù)言,邪祟已入人間,吾等犯下滔天大罪,自此,當世代以贖其罪矣……”
“……”
直說到這里,他才輕輕嘆了一聲,看向了胡麻,低聲道:“雖然,這些邪祟是在幾十年后,才開始漸漸的顯露形藏,但究其根底,并不難推算出,他們最早便是,這時候來到這個世界。”
“而他們出現(xiàn)的第一件事,便是毀了我等億萬萬百姓數(shù)千年香火祭祀的祖壇。”
“這,就是他們被稱為邪祟的原因!”
“……”
胡麻聽著,甚至覺得心里壓抑,一時間無數(shù)話想說,但只是壓住,低聲道:“然后呢?”
“后來,很多事情,你都已經(jīng)理解了。”
李家老爺輕聲道:“我李家先祖,便被派到了這里,看守鬼洞贖罪,以活人之身,引世間陰魂入地府。”
“而當時的新皇登基則是緊急下旨,冊封各路府神,為其塑金身,造神冊,強令百姓祭拜,只言由其替代祖壇,鎮(zhèn)壓四地妖祟。”
“這些府神,便是你如今看到的各地府君了。”
“可以說,他們或是夷皇親封,朝中大將,或是曾經(jīng)的民間野祠,提拔入廟。”
“……”
莫名的,胡麻倒是從他的話里,聽出了些許嘲諷之意,但也只是一閃而過,便深深看了胡麻一眼,道:“也是在那時,鎮(zhèn)府祟在上京打造,各路江湖異人,也被招攬入朝。”
“如今的十姓先祖,多半都是在那時候,開始進入了朝堂。”
“……”
“鎮(zhèn)祟府?”
終于聽到了自己最為關(guān)心的事情,胡麻也精神一振,忙道:“便在那時出現(xiàn)?”
“不止是在那時出現(xiàn)而已……”
李家老爺,沉吟良久,才仿佛做出了一個極大的決定,慢慢道:“據(jù)說,當時各地殿神金身迸裂,皇帝下旨,收各地殿神金身入京,煉作一锏。”
“又著貴人張家先祖,統(tǒng)領(lǐng)天下能工巧匠,以祖壇余燼活泥造磚,建起了鎮(zhèn)祟府,更有異人起壇招魂,施展秘術(shù),請四方鬼神煉金甲力士,代領(lǐng)皇權(quán),壓制一切鬼神妖祟,鎮(zhèn)守陰陽……”
“當然……”
說到最后,他倒是嘆了一聲:“那時,如今之人,就連鎮(zhèn)祟府,都快忘了個干凈,又還有誰記得鎮(zhèn)祟府來歷呢?”
“鎮(zhèn)祟府,竟是由那祖壇灰燼造磚而成,而這鎮(zhèn)祟擊金锏……是各路殿神金身治煉?”
胡麻在這一刻,竟是難以形容心間的驚愕,直到如今,才算明白了鎮(zhèn)祟府的由來,也不由從自己接過了鎮(zhèn)祟擊金锏時看到的那些影子,聽到的聲音,聯(lián)想到了枉死城底下的東西……
這世間再無殿神?
但似乎又不盡然,起碼還有一些,轉(zhuǎn)生者里,都有殿神負靈。
再想到,若是鎮(zhèn)祟府,便是都姓以祖壇余燼打造,用來制衡天下,那為何,自己接過了鎮(zhèn)祟府時,便已全然不受皇權(quán)壓制了?
再就是,若是祖壇是被轉(zhuǎn)生者打破的,那原因呢?轉(zhuǎn)生者為什么會從一開始就打破了祖壇?
“我知道你心里還有很多疑問,但我卻無法盡數(shù)解答了。”
李家老爺看著胡麻的模樣,倒是輕輕嘆了一聲,道:“說到底,洞子李家,只是奉國師之命在這里守著的,引鬼入陰府,還那不見盡頭的債罷了……”
“說是那些轉(zhuǎn)生惡鬼從洞子里面爬出去,但我也在這里守了一輩子,確實不曾見過什么轉(zhuǎn)生的惡鬼……”
“……”
‘起碼你今天見了兩個……’
聽著他聲音有些低落,胡麻心里也嘆了一聲,良久之后,才低聲道:“那祖壇,真就從一百七十年前開始,便徹底消失了?”
李家老爺沉默了一聲,輕嘆道:“祖壇不會消失,祖壇,只是不存在了……”
“在那一場大祭之后,祖壇破滅,皇帝便曾下旨,造十二鬼壇,鎮(zhèn)壓于祖壇之上,此后便無人再提祖壇了。”
“而又經(jīng)百余年,據(jù)說這十二鬼壇,也生出了冤祟,于是,二十年前,曾有人招天下走鬼,力封十二鬼壇,那一場斗法,也是驚天動地,外人知曉的卻不多。”
“便是我,也只知道,如今,十二鬼壇,都已經(jīng)消失不見,如今那里取而代之的,乃是十姓祖祠。”
“……”
“祖祠?”
胡麻聽著,竟是有種恍然大悟之感。
這就是走鬼門道,再也沒了上橋前輩的原因?
而婆婆……
婆婆回去的,大概便也是這建在了祖壇遺址之上的祖祠吧?
這問題他早就想過,清元也有祖祠,但既然徹底分了家,婆婆是不可能再回去的。
而在他努力消化著這些往事的過程中,倒是那位李家老爺,微微一頓,似乎休息了一下,才笑了笑,道:“小友,我不知道是你,還是有別人授意你,前來我這里問這些事情。”
“要說起來,洞子李家不問世事,只冷眼旁觀,確實是把這些事情都看在了眼里的,但畢竟不參與其中,了解不深。”
“而他若是想讓我們洞子李家給些建議的話……”
他沉默了一下,慢慢道:“我也只有請伱給他帶句話,胡家要站起來,光摁住孟家的頭是不行的。”
“胡家有命,而無福澤,那三年一度的黑風(fēng)災(zāi)再來時,他靠誰去擋呢?”
“上京祖祠里那位老太太么?”
“怕是,不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