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

望著玥玥在夜色下透明的身形，蘇明安閉上雙眼。

一股下陷感從牀上傳來，眼前的景象漸漸消失。

右上角模糊的彈幕隨之隱去，黑暗落在他的眼前，如同一片漆黑的幕布。

他在進入睡夢前，總會有種與清醒相對應(yīng)的預(yù)感，這讓他經(jīng)常處於睡眠缺失的疲乏狀態(tài)中。

在這一刻，這種預(yù)感也在提示他……他要做夢了。

現(xiàn)在是副本中難得的休息期，他放鬆身心，全心全意進入睡眠。

“叮咚，咚咚……”

在耳邊的蟲鳴聲漸漸淡去後，他聽到了一陣鋼琴聲。

溫潤，清脆，如同盈亮的冬日陽光。

他睜開眼，看見自己的雙手正懸停在黑白琴鍵之上。

“……你還不回去嗎？快到晚飯時間了?！彼€沒開口，就聽見他自己有些稚嫩的聲音。

他在做夢……

回憶夢。

“我爸爸應(yīng)該還在家裡砸東西，現(xiàn)在回去，他會打我。”旁邊傳來一聲有些悶悶的女聲:“等他結(jié)束了，我再回去?！?

他轉(zhuǎn)頭，看見一個坐在椅子上的黑髮女孩。

窗外的陽光灑在她的發(fā)上，她尚顯青澀的臉圓圓的，一雙顯得格外透徹明亮的大眼睛，正盯著他黑白相間的五線譜。

“你還彈嗎？”她問。

“彈?！彼栈亓艘暰€。

一股始終存在的朦朧感，縈繞在他的視野，他無法控制他的身體，只能看見自己的手指開始連動，而後聽見幾聲清脆的琴音傳出。

他一聽兩個音符，便認(rèn)出了這首曲子，這是貝多芬的a小調(diào)巴加泰勒。

當(dāng)然，它還有一個衆(zhòng)所周知的名字，叫《致愛麗絲》。這首曲子速度輕緩，指法簡單，很適合初學(xué)者彈奏。

“致愛麗絲?！彼犚娝约旱穆曇粽f：“它來源於一個故事。”

年幼的玥玥安靜地聽著，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

她的兩條小短腿夠不到地，在凳腿旁微微晃動。

“……名叫愛麗絲的善良女孩，爲(wèi)一位重病的老人四處求助。作曲者聽了她的故事，很感動，於是他在聖誕夜，爲(wèi)老人演奏了一段美妙的音樂。”他說。

流水般的鋼琴聲，流淌在被陽光灑滿的房間裡。

音樂進入了插部二，他右手加速，明晰的高音驟起，高音與左手穩(wěn)定的持續(xù)低音結(jié)合，宛如樂譜中蹦跳的熾熱心臟。

“……聽著這首曲子，老人漸漸看見了……‘阿爾卑斯山的雪峰，塔希提島四周的海水，海鷗，森林，與耀眼的陽光’?！?

他的右手由慢至快，連續(xù)上行。午光灑在他的手背之上，鍍著一層白潤的色澤。

沐浴在光中的少女，微垂眼簾，她拉了拉衣領(lǐng)，防止那過於明亮的光，揭穿她衣領(lǐng)下被毆打過的傷痕。

她的眼裡，只剩下了那反光的白色琴鍵，與那在琴鍵上彈跳的手指。

致愛麗絲。

一首適合初學(xué)者的曲子，她卻聽到了其中充沛的感情。

那明亮的高音宛如主人公熾烈的情感，誠摯而堅定。

那持續(xù)的低音，宛如灼燒著的火焰，在平安夜裡，它是驅(qū)散寒冷的不滅之火。

彈著彈著，他的手指緩?fù)！?

宛如一切的情緒，都在那彌散的音樂中漸漸定格。

“……老人看到了如此的美好，他不再有孤獨與悲憐。”他說：“他合上了雙眼?！?

琴音頓止。

他望了她一眼。

“你還要聽什麼嗎？”他說：“那個女人今天不在，我可以給你多彈幾首?！?

“我不知道這些曲子的名字。”她眨了眨眼。

“那就……德彪西的《月光》吧。”他說。

驟然從致愛麗絲跳到了月光，他卻好像沒意識到這兩首曲子間的難度差，再度坐了下來。

午後的光，灑在黑白分明的琴鍵之上。

他眼前的一切，都恍若被精靈親吻過，淡淡的絮狀物漂浮在空氣之中，像一顆一顆閃著光的星星。

左上角的藍(lán)綠橙條都已經(jīng)不在，右上角的直播間彈幕也已經(jīng)消失，這是一場格外安寧的夢境。

一切都像，什麼還沒發(fā)生那樣。

世界遊戲還很遙遠(yuǎn)。

他的耳邊，不會響起各種各樣冰冷的系統(tǒng)音，只有彈奏給她聽的音樂。

他按下琴音

“火?！?

他忽然聽見女孩側(cè)過頭，一雙澄澈的大眼睛，注視著他

“如果說，那名垂死的老人，聽見了雪峰，海水，森林與海鷗?！?

“明安。”

“……你的琴聲裡，我聽見了火?！?

……

“嘭！”

房門突然大開。

或許，它是被人一腳踹開的，或許，它是被人拿鑰匙打開的，但這些都無所謂，只是這場夢中最不重要的一環(huán)細(xì)節(jié)。

最直觀的，是那一抹又一抹浮動的暗色身影，闖入了這片光明之中，擋在了他的身前，擋住了午後燦爛的陽光。

他的手還懸停在琴鍵上，身子就被人一把拉了下來。

面前的鋼琴被人拆解，搬走。有人拉著他的身子遠(yuǎn)離了那間光輝燦爛的琴房，有安撫式的語聲在告訴他

【孩子，你是叫蘇明安對吧，】

【鋼琴我們先搬走了，你的父親需要這筆費用?！?

……

畫面漸漸淡去，陰影緩緩交疊。

耳邊傳來細(xì)碎的語聲。

這些聲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似乎是一羣人在閒談。

這些聲音，他在年少時，都聽見過。

【ICU（重癥監(jiān)護室）一天八千多塊錢，這個家庭根本負(fù)擔(dān)不起啊……】這是個男聲。

【這父親明明是見義勇爲(wèi)，在車前救了個小女娃而重傷，怎麼會沒錢治傷，好人沒好報呢？】這是個小護士的聲音。

【造孽哦，那個開卡車的司機是個酒鬼，撞了人肇事逃逸，逃到河邊跌死了，家裡也沒點財產(chǎn)，沒車沒房沒老婆，屁都拿不出來一個。

那被救的小女孩家裡呢，窮得叮噹響，也沒錢。你說現(xiàn)在這沒錢啊……這說什麼也不好辦。肇事者和被救者都拿不出來半個子，這人命現(xiàn)在和金錢就是等價的，靠一天幾千塊錢吊命呢?！窟@是個婦女的聲音。

【是啊，這屬於自陷風(fēng)險，男人在救人時，有認(rèn)識和行爲(wèi)能力明白他在做什麼，也意識到會有什麼後果，所以補償也就這麼多，錢不夠治就沒轍……】男聲說。

【這年頭，真是好人沒好報，救人還要給自己救死了。】另一個男聲有些感慨地說。

【哪不講呢？我看這家人也可憐，奶奶早些年癌癥死了，爺爺找不到人，媽媽呢，還算個知名人物，會彈琴，前幾年去世界各地巡迴演奏，闊綽過一些年，結(jié)果突然就瘋了。

這精神病啊，都知道，治療起來又貴又麻煩，看病砸了一堆錢……家裡就靠男人一個人撐著，日子越過越落魄。現(xiàn)在這男人因爲(wèi)救個人，就被擡進ICU了，怕是變賣家產(chǎn)都撐不了多久咯?！磕莻€大嗓門婦女唉聲嘆氣。

【剛剛我纔看見有人去賣他們家鋼琴了，那鋼琴老大一臺呢，據(jù)說還是世界名牌，幾萬塊！能讓這家男人再撐幾天吧?！磕新曊f。

【ICU的費用……幾萬幾萬吊著命呢，也就幾天而已……如果一直救不回來，十幾天，幾十天呢？那這家都給拆光了？】

【就是苦了孩子?！啃∽o士說。

【那孩子鋼琴也彈得挺好的，我聽有老師誇他呢，可惜鋼琴都被搬走了，以後大概也沒錢再上課了，講不定還會成沒爹沒媽的孩子，造孽喲……】

【是啊，這父親救什麼人啊，也不想想家裡孩子，家裡就他一個頂樑柱，救個人把家裡拖垮了，孩子將來怎麼辦……】

【沒錢啊……家底耗不起，一天幾千幾千的耗，還不知道能不能救回來……】

【盡人事，聽天命吧?！?

【唉……】

【……】

他靠著牆壁，閉上眼睛。

白色的光輝卻透過他的雙眼，撫摸著他的臉龐。

他睜開眼，看見光芒灑落下，一張如同天使翅膀般，格外潔淨(jìng)的白色牀鋪。

空氣中細(xì)碎的絮狀物，緩緩漂浮在他的眼前，那是天使灑落的柔軟羽毛。

一切都是潔白的，被子，繃帶，藥片，儀器……它們共同化作了一道天堂之門，每一道痕跡都無比刺眼。

他握住了一隻從白色中透出來的，一隻滿是突出血管的，暈著一層青黑的手。

一根根針刺穿了那隻青黑的大手，淤血在繃著皮肉的手背上凝而不散，這是過度吊水和抽血帶來的痕跡。

數(shù)不盡的管子插進牀上的男人身體裡，它們破開他的血肉，鑽著他的筋骨，將他圍繞地宛如一隻瀕死的刺蝟。

藍(lán)綠的生命線拉扯著他的心跳與脈搏，像一條與死神拼著力氣的生命線。

一邊是拼命鬥爭的白衣醫(yī)生與護士，一邊是死亡的深淵。

男人的身體成爲(wèi)了各種器材與藥物的戰(zhàn)場，無比殘酷的戰(zhàn)爭在穩(wěn)定的“滴答”聲中展開。

……那時男人的身體已經(jīng)是吊著氣了。

男人看著他哭，卻還在哄著他。忍著痛苦哄著他。

【明安?！?

【不痛，不痛，就是沒力氣。】

【你今天沒上學(xué)啊?不行，要好好聽課，知道嗎?】

【媽媽也在病房裡，她不希望你這麼痛苦，別哭，我們都想看你好好長大?！?

【……要做一個很好的大人，不要因爲(wèi)爸爸的事情怨恨什麼，知道嗎?】

【琴，你可以繼續(xù)練，想學(xué)什麼也都可以去學(xué)，你喜歡看心理學(xué)的書，也可以去報考心理學(xué)的專業(yè)，不賺錢沒關(guān)係，你開心就好……】

【爸爸只是希望，你和你的名字一樣，平平安安的，哪怕做個最普通的人也可以?！?

【……】

【……是爸爸對不起你?！?

……

最後的那幾天，

男人疼得在牀上翻來覆去，需要護士用帶子綁住他。

他吃不下飯，睡不好覺，一睜眼就開始喊疼，疼得生理水淌了一臉，疼得嘴巴都被咬破。全身骨瘦如柴，喘口氣都覺得累。

但在蘇明安來的時候，男人還是會強忍痛苦，露出笑容，用最溫和的聲音安慰他，好像疼的人是他一樣。

男人的一生，在他看來無比悲苦。

哪怕到了最後，還要被痛苦折磨，還要頂著痛苦安慰他。

但除了病痛，男人身上還有許多東西，能讓人感到快樂與寬慰。

……就像他的存在。

明明已知結(jié)果，當(dāng)結(jié)果到來的時候，仍然很悲傷和痛苦。擁有對這世上的牽掛確實會增強一個人生的動力。但是當(dāng)遇到不可抗力的時候，只會讓人離開的時候，留下遺憾。

男人不希望他留下遺憾，他希望他好好活著。

懷揣著永不磨滅的熱愛，努力地，不遺憾地，好好地活著。

之後，男人漸漸說不了話。只是望著他，不停地流淚。

他握著男人的手，看著那隻如同老樹皮般青紫交加的手，在覆上一層潔白的霜。

此刻，儀器的“滴滴”聲，讓他想到很多。

……好像，有什麼相似的東西，與這個“滴滴”聲一模一樣。

對了。

是那陣清脆，悅耳的高音。

那陣高音……能讓人看見大海與火。

……

……

【唉，果然還是放棄了。】小護士說。

【……沒辦法，幾千幾千的耗，那家裡的小房子賣了也耗不起啊?！繈D女說。

【造孽啊，看來以後真不能救人啊……】

【也不能這麼說，誰能想到肇事者和被救者家裡都沒錢，這是意外情況，那點補償金也不夠用，男人身上本來又有病，這一撞身上出了連鎖反應(yīng)，他不想成爲(wèi)負(fù)擔(dān)，才放棄了?！?

【還是爲(wèi)了孩子?！?

【是啊，是那男人主動放棄的治療。】

【明明拖一段時間還有機會救回來的，他自己卻不治了，要留著錢給孩子將來用。畢竟治好了也是殘廢，還會有各種疾病……】

【男人真是個好人，可惜了?！?

【原本好好一個家，鬧成這樣……】

【錢啊，這世道真是不能沒有錢……沒錢連命都拖不住啊……】

【這給孩子的心理陰影很大吧，家裡沒人教他了，父親又這麼死了，以後會不會變成一個自私冷漠的人？】

【誰知道呢，沒人把孩子引上正軌，又是塑三觀的年紀(jì)，以後變成壞孩子可能性不小……】

【男人救了人，可又有誰能來拯救他呢?】

【……】

……

蘇明安伸出手。

潔白，純淨(jìng)，在光下將近透明的鋼琴，再度出現(xiàn)在了那間房子裡。

因爲(wèi)男人放棄了治療，不再支付後續(xù)費用，所以這架琴被送了回來。

他坐在琴凳上，手指微微彎曲

德彪西的月光。

他彈得很慢，很緩，這首曲子的難度超出了他的水平，但在彈奏時，卻依然能在其中感受到粼粼的海面，穿梭而過的銀色游魚，以及一抹盈在海面之上，不堪一捧的月光。

作爲(wèi)聽客的黑髮少女，依然坐在旁邊的椅子上。

在午夜的星光下，她漂浮的黑髮被風(fēng)吹起，像月光親吻著那一抹黑色。

她仔細(xì)聽著，聽著，卻突然開口，說

“明安。”

“……我聽不見，你琴聲中的火了?！?

……

“火滅了。”

……

他睜開雙眼。

熟悉的藍(lán)綠橙三個長條，懸掛在他的視野左上角，晨光緩緩灑入房屋，將這間木屋照得透亮。

他揉了揉眼睛，旁邊漂浮著的玥玥回過了頭。

“醒了？早上好?！彼f。

“早?！彼f。

今天副本開啓第八天，少族長的繼任儀式。

這是關(guān)鍵的時間點，他必須要參與這段劇情，獲得最後的，封長的黑蟒蛇權(quán)柄。

他的視野還有些模糊，天空那一抹虹光的七彩斑駁灑入他的雙眼，一股溼潤和輕微的刺痛感在身上徘徊。

他推開了房間的門，卻意外聽到了一個聲音。

“……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