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蘇的拳頭猛然握緊,而恨意幾乎是一瞬便涌遍了全身,“阿梓……”他短促地喚了一聲女子的名字,心裡卻矛盾無比,他壓抑著,明知道自己不該責備她,卻無法控制住那份心情,終於,他語調寒涼卻又無力地衝她道,“你之前不是答應我了嗎,會給我時間,也給千草時間……你爲何……”
不待夕梓回答,就感受到懷中的人輕輕動了一下,他的思緒立刻被她的動作吸引,急急喚了她一聲。
只見千草緩緩地,擡起一隻手向著虛空摸索,動作做一半,便被一隻溫熱的手抓住,送至她想要去的地方。
扶蘇握著她的手,將她纖細寒涼的手緊緊貼到自己的臉上。
他聲音哽咽著問她:“千草,千草,你爲何不等我,我不是說過讓你等著我嗎……”
女子輕輕闔著眼,“扶蘇,不要哭。”嘴角扯出個蒼白無力的笑,“我知道你一定會可憐我,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你們都可憐我,錦年師父也是……可是,可是我不要你們的可憐……我一分一毫也不想要啊……”
“千草,我哪裡是可憐你,你看看我,我哪裡是可憐你的樣子,事到如今,你也不願意相信我愛你嗎……”扶蘇語無倫次地說著,更加緊地擁著她,一滴滴滾燙的眼淚落在她的裙邊,在她的裙子上開一朵一朵的花。
然而,此時的千草,已經聽不到這世上的任何聲響,包括他這一生唯一一次的,絕望的表白。
她的手無力地垂下去。
“這五年,都錯了,都錯了呢……”
夢境進行到這裡,蘇顏已經倒抽了好幾口氣。
在她看來,千草對扶蘇的誤會是那樣深,就連她死前的最後一抹意識,都是對他們這五年相守的全盤否定,難怪,當初在得知扶蘇病危的時候,一向溫和的千草情緒竟然會那般激動。
可是,那時的她卻還沒有恨上他——她不過是對他斷了念頭,既沒有恨也沒有留戀,而後來之所以會恨上他,直到夢境的結束,蘇顏才瞧出一些端倪。
這個端倪與錦年上神有關。
千草嚥了氣,扶蘇自然要向原是司藥仙子的夕梓求助,夕梓對扶蘇仍有執念,自然不願意助他救別的女子,何況,當時的她早看透千草這個人的命數——這本就是千草的劫,是天庭爲了培養下一任司藥仙子而精心佈置的局,又豈是她一個叛了天庭的前任醫仙可以輕易相助的?
“你若執意救她,便去求鳳凰的內丹吧。”在離開之前,卻還是留了這句話給他。
——剩下的,便是造化了。
而這個造化就是,扶蘇帶著千草找到了錦年上神,錦年上神二話也沒有說拿了自己的內丹,爲千草續命。
千草得了錦年上神的內丹,卻沒有立刻轉醒,錦年上神說,能不能醒過來,是她的命數,而他們能做的,只有盡人事罷了,天命這種這東西,向來是求不來的。
提起這位錦年上神,蘇顏隱約記得自己聽鳳尹提過,說鳳族的君位原本是要傳給他的,無奈此人性子沉悶,尤其不大喜歡與人來往,當即就推了這樣的任命,由此,鳳族君上這個頭銜才輪到他鳳尹的頭上。可是就蘇顏來看,鳳尹這個人就是個紈絝,所謂爛泥扶不上牆,他哪裡能擔當的起鳳族君上的大任,這不,最後此人還不是因爲情殤而不知跑哪裡療傷去了?
蘇顏跟隨師尊學道的那幾年,對天界的各個大族都做了詳細的研究,她尤其覺得鳳凰這一個族羣很是神妙,先不說他們能浴火重生,單隻說鳳羽,鳳淚和鳳血,那可都是救命的良藥,而鳳凰的內丹,就更不得了,就連一個人三魂七魄全散了,靠著它也能夠找補回來,也難怪夕梓讓扶蘇去找鳳凰要內丹。
只是這一顆小小的內丹,卻是修了二十幾萬年才修出來的,將它給拿出來就等於棄了一大半修爲,而若想再修出一顆內丹來,至少也要千八百年——錦年上神如此慷慨,實在是讓人從心眼兒裡敬佩。
可是,就在蘇顏敬佩他的舉動之際,這件事卻又有變數。
幾日之後,錦年上神被魔將杵鎏暗殺。
在錦年上神仙逝的那一日,天界的喪鐘整整響了十三下,就在天鐘敲響之際,千草忽然恢復了神識。
適日,天降大雪,須臾山腳下的千草藥堂裡,扶蘇正守著牀榻,忽聽得門外有禽鳥鳴叫之聲,猶豫著出門去看,只見七隻彩羽鳳鳥繞著草堂一圈一圈地飛,那場景,說不出的震撼人心。
饒是他這般見慣了大場面的上神,也不由得爲這番光景動了動心,這是凡人歷劫昇仙的預兆,在他的記憶裡,天界已有好幾萬年都沒有出現以凡人之軀直接歷劫飛昇的例子,微瞇了雙眼,緩緩回過頭去,映入眼簾的是光腳立在牀榻旁的女子。
千草醒了。
女子的眉目端莊清雅,溫和裡透著些柔弱,可是柔弱中卻也有一些剛強,雖然一襲素衣,卻被周身的嫋嫋仙氣襯得清麗無比。
“千草……”扶蘇未曾將他的話說完整,自天宇之上,便傳來低沉而洪亮的仙音。
“錦年上神於天曆二十八萬四千五百年仙逝,享仙壽二十萬五千四百三十一年,特此訃告四海八荒,另,凡人千草,因錦年上神內丹偶得仙緣,又度得天劫,奉天君敕令,著千草即日起列位仙班,領司藥仙子職,此後歸位東天,司典藥寮……”
隨著最後一個音節落地,屋內又回覆到亙古的安靜,刺眼的白光,將所有的東西模糊成單調的顏色。
良久,女子對著虛空輕輕開口:“小仙千草,謝天君陛下恩賞?!?
白光緩緩暗下去,而升騰的仙氣,則漸漸以女子爲中心收束,待一切塵埃落定,女子的額前,已然端端正正地多出一枚白玉吊墜來,那枚玉墜,正是中天典藥寮的神符,有此物加身,便可隨意調遣天上地下所有醫仙。
那時的扶蘇心裡有一喜,也有一憂。
喜的是,千草終於修成正果——這件事本就是他主動請纓,如今任務得以完成,真真切切是一件喜事。
他憂的是,錦年上神之事,他要如何向千草解釋?
他這個人做事一向縝密,向來都是精心鋪好了路,坐等最後結局的到來,這世上任何事都妄想出離他的掌控。他沒有料到,在結局與他料想的一毫也不差的情況下,他竟亂了陣腳——
他早知夕梓與杵鎏早有串通,卻終究出於保護千草的私心以及對夕梓昔年情分的顧念,而給了他們鑽空子的機會,即使如此,事情也沒有出什麼太大的亂子,據他揣摩,魔宮不過是想讓太平過久的天宮暫時亂上一亂,若能就此讓天庭折一些羽翼,那自然是再好也不過的。
他與錦年二人,雖打著避世的幌子與天庭劃清了界限,卻仍舊是魔宮眼裡的一根釘——又礙眼又礙事,能除去最好,不能除去,就讓他們傷上一傷。
他本來想,縱使錦年上神失了內丹,丟了半數修爲,也斷然不會被杵鎏這號人物佔去什麼便宜,何況此人一向思慮深重,斷不會做無把握之事——只可惜他算到了一切,卻沒有算到錦年上神竟然用這樣的方式來成全他們,更沒有算到自己竟然會這般刻骨銘心地愛上了千草。
他承認,最開始的時候,自己並沒有對千草動情,這二十幾萬年裡,他度人無數,其中不乏傾城絕世的姑娘,可是他卻向來是“百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縱使有時候出於形勢的思慮不得不扮演多情的角色,可是真正惹他動了心的,除了當年的夕梓,便是這個叫做千草的姑娘了。
然而這一次的動心,卻又與上次不一樣,而若要說哪裡不一樣,他也說不大清。
當年對夕梓,他確實是比對旁的女仙要多注意那麼一些,後來的他想想,也許是夕梓這姑娘表面上熱情開朗,心思卻出乎預料的成熟,對世事看得相當透徹,而且是那種少有的知道自己要的究竟是什麼的女仙,與她的相處便沒有什麼負擔。若說他對她沒有好感,那絕對是騙人的,可是不待他將這樣的感情昇華成更高層次的愛情,她就在仙魔之戰裡失蹤了。
而他在那以後對她瘋狂的尋找,與其將之歸結爲一個“情”字,倒不如說它出於一個“愧”字——若不是爲了他,夕梓這樣一個沒有什麼戰鬥能力的藥仙,也不會出現在仙魔之戰的戰場上,而他非但沒有護她周全,還將她給弄丟了。
等到他時隔三千年找到了已成爲魔界護法的她,知道她在魔界也過的很好,那一份內疚便散了七八分,而他們先前那一份不算深厚的感情,也早被時光磨得只剩下薄薄一層。
若說對夕梓生的感情有根源可以追究,那麼對於千草,卻是說不清也道不明的。
他第一次見她,雖說是他早先刻意的安排,卻沒有料到,那個紅衣雪裘的女子一回頭,便柔軟了他的心。
那是一副如此寂靜的容顏,好似整個世界的喧囂都與她無關。
她的平靜和從容,同飛灰似的霏微的雪一樣,都走進他的眼睛裡去,而他的眼睛鼻子和嘴,忽然悉數帶上一種彷彿要涕淚的酸楚。
他心想,自己便是要走入這樣一個不惹塵埃的女子生命裡嗎?
好似她生來便應該是個守著藥爐的姑娘,輕搖一下小扇,藥香便飄滿整個房間。而這樣的她,本不該在紛雜渾濁的人世經歷那些苦楚,如果可以,她該得到最好的保護。
在他們於凡世成婚以後,他曾經設想過,等她經歷這最後一世的劫難,回到了天庭,他還是要娶她的,他要自己每一天早上醒來,都能夠看到她睡在旁邊。
可是她終究還是恨上了他,因爲他終還是負了她——他該早早的告訴她,他愛她,可是等到他可以毫無負擔的說出口的時候,她卻再也不願意聽了。
蘇顏在夢境的盡頭,看到歷劫昇仙的千草望向扶蘇,她的目光涼涼,語氣更是疏離陌生的緊。
“不知尊駕竟是東極青玄帝君……”
女子細長的眸子冷落如窗外的一片雪色,而扶蘇的心忽然一陣陣發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