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入了夏,草原上的伏耳草就已經長過了人膝。遠遠望去,視線里廣闊得無邊無際的綠,一直接到蔚藍的天際。風一吹,草浪起伏,仿佛綠色的大海,蕩漾著星星點點的乳白色——那是牧人們的羊氈帳篷,仿佛海面上漩起的白沫,望久了會令人覺得眼暈。
中午的日頭已經有點兒火辣辣的意味,阿罕被太陽曬得發了熱,卸下了大半件袍子,匆匆將袖子往腰間一系,在顛簸的馬背上模糊地想,只怕自己這模樣倒似個吐蕃人了。
王帳的游哨遠遠地已經看見了阿罕,便嘟起嘴唇打個呼哨,還未等阿罕應答,四面已經有數十騎圍奔過來。艷烈的日頭下,遙遙已經可以看清王帳衛士特有的虎皮袍子,豎起的精鋼彎刀仿佛折月山上的新雪,反射著炫目的日光。
阿罕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放開了嗓子就罵:“巴雅爾你這個狼崽子。”
初夏的風挾著青草特有的香氣,將他的聲音送得遠遠的。為首的衛士首領一騎當先,遠遠就直向他沖過來,隔著老遠就滾下了鞍子,行了最恭敬的伏地大禮,額頭一直點到草地上去,“阿罕王爺,怎么想到會是您。”
阿罕說:“起來吧。”王帳的衛士們已經紛紛趕到,都下馬行禮。阿罕問:“大單于怎么樣了?”
巴雅爾皺著眉頭說:“今天連馬奶都沒能咽下一滴去。”
阿罕的眉頭也不禁皺起來,隨著巴雅爾沿著山坡疾馳。平靜的河水在山腳下緩緩轉了一個大彎,在河畔平坦廣闊的草原上,佇立著金碧輝煌的大單于王帳,如一朵盛開的雪蓮,四周散落著星星點點無數羊氈帳篷,眾星捧月一般,又似千重潔白的花瓣,簇擁著金黃的花蕊。
走至帳外,就已經隱隱聞見一股皮肉腐爛的惡臭。掀開沉重的羊氈,大帳中密閉四合,一絲風也透不進來,大白天還點著酥油燈,燈油的氣味混合著那種奇異的惡臭撲面而來,阿罕的眉頭不由得皺得更緊些。他解下佩刀交給衛士,跟隨著巴雅爾走進王帳,已經聽到熟悉的聲音:“是……阿罕……”夾著呼哧呼哧的喘氣聲,仿佛破風箱。
阿罕行禮,以額點地,“是我,大單于。”
狼皮褥子上的額爾納直挺挺地躺著,兩個奴隸拿著細布替他擦拭胸前傷口滲出來的膿血。他轉動灰黃的眼珠看到阿罕,倒是笑了,“你來得真快,看來我是真的要死了。”
阿罕說:“收到大單于的信,我一個人騎著快馬就上路了。”他在火盆旁的狼皮褥子上盤膝坐下,如小兒仰望父親一般仰望著額爾納。
先大單于活到成年的共有七個兒子,在征戰中死了五個,余下兩個,便是額爾納與阿罕。阿罕比額爾納年紀小了二十多歲,自幼便十分崇敬這位兄長。后來額爾納繼位大單于,阿罕便成了名正言順的青木爾王。
額爾納說:“叫你來……問……格薩與占登……哪一個……大單于……”他每說一個字,胸口的傷口就涌出更多的膿血,只能呼哧呼哧地喘著氣。兩個奴隸嚇得都不敢再動彈,縮到了一旁。
格薩是額爾納與大閼氏扈爾特氏的長子,今年三十五歲,正當壯年,亦是聞名草原的彪悍勇士,在歷年征戰中立有頗多戰功。而占登是額爾納的第六個兒子,今年才十七歲。
阿罕知道額爾納素來不喜占登,成年的兒子里,也只有占登如同未成年的弟弟們一樣,仍舊跟在額爾納身邊,沒有分到自己的部落與草場。沒想到額爾納竟會將他挑出來,與最有資格繼承單于之位的格薩并列為繼承人。
額爾納沉重地呼吸著,“占登……吐蕃……”
賀仳與吐蕃交戰多年。起先是吐蕃與賀仳諸部為了爭奪水美草豐的牧場,雙方各有死傷。后來積怨漸深,吐蕃達穆格王在位的時候,集結重兵,由其率兵親征,渡過了秋水河,那一役賀仳大敗,只余下不到兩萬老弱病殘,退往折月山北。
一直到吐蕃達穆格王的孫子普木加善王在位時,賀仳仍是折月山北的孱弱部落,年年向吐蕃進貢牛羊。后來被賀仳后世稱作“日祗大單于”的東菘呼延,一統折月山北諸部落,而那時吐蕃國力漸衰。東菘大單于以精騎八萬大敗吐蕃于縱石灘,一雪賀仳百年之辱。從此后浩瀚的顎爾達草原再次成為了賀仳人的牧場。
近年來吐蕃國勢漸振,出了位中興之主次仁嘉措,賀仳數次與之交手,卻都沒能占到上風。最后額爾納親率大軍繞道西南,試圖奇襲吐蕃重鎮定則,卻不想反遇吐蕃伏擊。額爾納身受重傷,幸得部族勇猛,急撤數百里,退至金水河畔重駐王帳,這才派了快馬急報,傳訊給青木爾王阿罕。
阿罕從王帳中走出來,問守候在帳外的巴雅爾:“占登呢?”
巴雅爾也不知道,最后還是找來了平日侍候占登的小奴隸呼都而失,呼都而失哆哆嗦嗦地說:“小……小……王子……到河邊飲馬去了。”
阿罕果然在河畔找到了占登的馬,那馬飲飽了水,自顧自地在低頸吃草。碧藍的天空下,四處靜悄悄的,唯有風吹過草尖刷刷的輕響聲,還有馬嚼著草葉的聲音。占登在草叢中枕著鞍子睡得正香。初夏青草豐茂,碎金子般的陽光透過草芒照在他年輕的臉上,他烏黑濃密如女孩子般的長睫在臉上投下兩圈絨絨的影子,襯出沉酣香甜。
阿罕心頭火起,伸足便踢,口中大喝:“敵人來了!”
他年輕時是草原上有名的摔跤好手,出足極快,這一招“鷹撲”還未用老,疾風已經蕩起大片柔軟的草莖。電光石火的一剎那,占登已經倏地睜開眼睛,卻沒有躲避,也不知是嚇傻了,還是來不及,被阿罕重重踢在脛骨上。
阿罕哼了一聲,占登痛得直吸氣,掙扎著站起來彎腰行禮,“叔父。”
阿罕道:“你父親都快死了,你還在這里睡覺。”
占登卻笑了一笑,“人總是要死的。”
阿罕瞪著他,占登自幼分外白皙的臉龐不似賀仳漢子慣有的黝黑壯實,反倒有一種南蠻子似的俊朗之美,仿佛折月山上的積雪反射著月光,柔和卻清冷。
阿罕呵斥他:“誰教你說這種混賬話?”
占登又笑了笑,漫不經心地說:“我五歲的時候發高熱快死了,那時大單于不就是這樣說的?”
阿罕倒一時說不出話來。
遠外山坡上傳來牧馬人的歌聲,依稀可以聽出,唱頌的正是顎爾達草原上最美的烏云珊丹,悠遠的歌聲隨風飄蕩:
青翠的松樹是那太陽的光彩
啊哈嗬,美麗的荷花兒是那湖水的光彩嗬
性情溫柔的烏云珊丹姑娘喲
啊哈啊哈嗬,是那情人金平哥哥心中的光彩喲
蒼勁的檀香樹是那月亮的光彩
啊哈嗬……
阿罕聽得出了神,碧藍的天空上,一朵朵白云緩緩流過,天地間寂靜無聲。
他最后長長出了一口氣,說:“既然如此,那前日在亂軍中,你為什么要拼死救出你的父單于?”
占登眨了眨眼睛,“我沒有想救他,我只是自己想活命,所以才拼死沖出去。”
阿罕又瞪了他一眼,說:“嘉措用兵極佳,既成合圍之勢,那必如鐵桶一般,你如何能夠帶著幾千騎全身而退?給我從頭到尾,仔仔細細講一遍。”
占登還是漫不經心的模樣,“叔父來了總有大半日了,怕早已經聽旁人講過,何必我再來啰嗦。”
阿罕見他總是這副腔調,不由發狠道:“混小子,死到臨頭了都還不自知!”
占登“嗯”了一聲,說:“如果格薩繼位,他忌憚我此次對付吐蕃人的法子,遲早會尋釁將我殺掉。”
阿罕沒想到他竟然一語道破,不由偏了頭,打量起這個自幼看起來最為孱弱庸碌的侄子,竟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迷惑與不解。
最后他搔了搔頭發,問:“你打算怎樣做?”
占登仰起臉,望著天上緩慢的流云,淡淡地反問:“大單于他打算怎樣做?”
阿罕咧開嘴高興地笑了:“他要將大單于的位子傳給你。”
奉裕九年丙辰,單于額爾納薨,其六子占登繼位,長子格薩亂,未幾卒于亂軍。奉裕十一年甲戊,占登破吐蕃于大非川。次年,陷火魯城,吐渾國亡。賀仳軍逼小稷城,吐蕃遣使割烏籍、厲屈、久義普、羅金、閏康五郡求和,自此羅素汗山北諸部皆臣于賀仳,時年占登二十一歲,始稱顎海汗。
——《陚史 列傳第二百十四 外番七 賀仳》
七月間的彌勒川仿佛連空氣中都流淌著蜜汁,野花正開得漫山遍野,無邊無際的花海仿佛碩大無朋的一張巨毯,織滿五彩繽紛的顏色,一直鋪到如天屏聳立的雪山下。
呼都而失等得不耐煩了,順手折了一根草莖在嘴里嚼著。胯下的黑駒也打著噴鼻,彎下頸去啃長得正肥嫩的折耳草。他啐掉口中嚼碎的草渣,望了望西邊深藍天際上雪山的高大影廓,自言自語:“不會白等一場吧?”
五百騎都因這句話起了輕微的焦躁不安,緊緊跟隨呼都而失左右的阿諾先沉不住氣,“寧可多挨三十杖,我也不回去。”于是年輕的衛士們七嘴八舌,皆聒噪起來。呼都而失回首瞪了他們一眼,眾人才終于安靜下來。
靜下來時,忽然聽到風里傳來隱約的鸞鈴聲。
極清脆,雖然隔得遠,可是像被風逐著的鳥兒,忽隱忽現。
眾人精神不由一振,除了那些南蠻子漢人,草原各部的人都不會在馬脖子上系那種累贅的玩藝兒。
幾個從未上過戰場的年輕人,不由得伸手按了按虎皮腰帶系著的箭壺,那里面插著密密實實的白翎箭。
雖然只有五百騎,但皆是最英勇的戰士,素來以一當十,別說是南蠻漢人的區區三千護軍,就是草原強部的三千精騎,他們也不會放在眼里。
五百騎仿佛餓狼嗅到血腥,一個個精神抖擻,連馬兒都仿佛按捺不住,不斷地擺頭扯動韁繩,躍躍欲試。
呼都而失呼出一口氣,反手摘下了弓,“再說一遍,先用急箭,射他們個措手不及。別失帶第一隊向左,我帶第二隊從右邊包抄,烏維接應。”
視線里山坡下已經出現了蜿蜒的一條黑線,漸漸近了,可以看見五顏六色的旌旗,還有迎風高掣的旄節,甲胄鮮明的護衛簇擁著華貴的車駕,緩緩而行。阿諾喘了口氣,低聲說:“那車里的是不是就是公主?”
呼都而失沒有理他,突兀地在馬背上直起身子。又尖又厲的哨聲響徹云天,阿諾血脈賁張,無數快箭已經擦著耳際,似急雨般直向山坡下射去。阿諾本能地已經挽圓了弓,箭似連珠,尖銳的破空聲令得他什么都來不及多想,只是抽箭、搭弓、拉圓、射箭……重復這再嫻熟不過的動作。但見飛蝗如雨,山坡下的隊列已經亂作一團,但很快有護軍鎮定下來,擁著藤牌勉強圍住陣勢。
呼都而失長嘯一聲,兩隊騎兵左右包抄,但聞蹄聲若雷,挾著滾滾煙塵撲向坡下。護軍們被沖亂了陣腳,疏疏放了些箭。前鋒的騎兵早已經插入陣間,廝殺起來。
阿諾偏頭躲過一支冷箭,隨手砍倒了一個護軍,他年輕氣盛,一心想要立下戰功,所以一路劈瓜砍菜一般,直往車駕前殺去。車駕本來被護兵們持藤牌團團圍住,但哪里禁得住騎兵居高臨下長槍長刀橫拉斜砍,一層接一層的人倒下去,后面更多的人涌上來。阿諾殺得興起,終于拼出一條血路,眼看離車駕不過三四尺許,頓時暴喝一聲,長鞭擊出,“啪”一聲卷去了大半車帷,卻見車中空無一人,不由一怔,旋即放聲大嚷:“公主跑啦!”
呼都而失戰至正酣,忽然聽到叫嚷“公主跑啦”,不由心中一沉,舉目四望,果然見往西北方向,一騎如飛,去得遠了。他來不及多想,高聲大嚷:“別失!帶上一百騎去追!”別失臉上濺滿了血,胡亂伸手拭一拭,呼哨一聲,率著人策馬便向西北追去。阿諾從陣中殺出來,拍馬也急追上去,高聲叫嚷:“要讓那娘們兒跑了,咱們這臉還不如給狼啃了……”瞬間已經馳出老遠去了。
他們的馬快,逃走的那匹馬卻更快,一口氣追出了三十余里,終于趕上了。馬上的騎者被七手八腳地拖到別失的面前,卻是個年輕的侍衛披著公主的錦袍。阿諾眼見上當,不由大怒,逼問公主的下落不得,拔劍便殺了此人。一百騎撥轉馬首,又往回趕去。亂軍陣中,哪里尋得到公主的影子,想是早就趁亂走脫了。
到得黃昏時分,三千護軍已經潰不成軍,死的死,傷的傷,降的降。呼都而失不見公主,自然十分郁悶,只得捉了吐蕃派來迎接公主的使節,系在馬尾后頭,一路怏怏地回營。
正是一年中顎爾達草原最美的季節,五百騎押著俘虜,拔營向西北走了三天。這日渡過了金瓶河,放眼望去,一馬平川,皆是水草豐美的草地。眼看著離大營愈近,眾人愈覺得面上無光,只是無精打采。正垂頭趕路的時候,突然草叢中一陣怒吼,眾馬群嘶,驚恐得連連后退。眾人方在呵斥坐騎,草叢間突然躍出一只吊睛斑斕的大虎,朝著眾人直撲過來。一片慌亂里,呼都而失已經箭如連珠,連連向那猛虎射去。那虎負傷,越發怒吼如狂,鋼尾如鞭,“啪”一聲就掃向呼都而失的坐騎。那馬長嘶一聲,奮力向前躍去。只聽“嗖嗖”連聲,卻是阿諾放箭,眾人亦紛紛拔箭搶射,那猛虎頓時被射得如刺猬一般。這五百騎皆是頂尖的騎射好手,箭箭射中猛虎要害,更兼所用箭簇皆是精鋼特制,虎皮雖厚,亦深深透其骨肉。猛虎負痛之下咆哮躍起,方在半空,終于力竭,重重地摔在地上。雪白肚皮不斷起伏,過了一會兒,終于氣絕而亡。
這么一陣大亂,好幾個俘虜便趁亂掙脫繩索,鉆入草叢。阿諾回頭看見,拍馬追上去,一箭一個,盡皆射死。他射得興起,不由哈哈大笑,看著前面還有一個俘虜踉踉蹌蹌地跑著,抽了支箭,剛剛瞄準了那人的背心,正待放箭,忽聽得呼都而失遠遠地叫喊自己的名字:“阿諾!阿諾!你這個瘋子!到河邊了,到河邊了!”
阿諾心中一凜,這才發覺自己已經追趕到了金瓶河畔,就這么一錯神,那個身材瘦小的俘虜已經鉆進了河邊的蘆葦叢,頓時不見了蹤影。呼都而失拍馬追上來,一鞭子揮掉他手中的箭,放聲大罵,阿諾被他罵得垂頭喪氣。呼都而失責罵了片刻,終覺得大錯已成,只得重新押解了俘虜上路。待沿著金瓶河又行了半日,終于遙遙望見了一望無際的萬頂氈帳。
呼都而失從懷中摸出號角,鼓腮吹響,號角聲沉靜悠遠,一直傳出數里。過不了一會兒,大營中響起號角,馳出一隊人馬。年輕的同袍數日不見,分外親熱,一見面就紛紛抱腰行禮。領隊的翁和木又見過呼都而失,呼都而失說道:“有個南蠻子漢人半路跑掉了,你帶兩百騎,沿著金瓶河往上搜。漢人沒有馬跑不快,若是捉到了就帶到遠些的地方殺掉,可別弄臟了河水。”
翁和木便點了兩百騎,答應著去了。
本來以為自己已經死了,最后讓冰冷的河水一嗆,又醒了過來。兩只腳讓河底的碎石劃破了,傷口的血早就凝住,被水泡得泛白,翻起兩條極闊的白花花的皮肉,挪半步便疼得鉆心。
認命地坐在河灘上,看月亮升起來,四處一片潔白的銀光,草芒在夜風中刷刷地響著,河水急而淺,在月色下像一彎水銀,粼粼無聲。
肚子餓得咕咕叫,真的在咕咕叫。上次吃飯還是今天早晨,那些窮兇極惡的賀仳人扔下硬得像石頭似的馕,啃了幾口,實在咽不下去。但現在想想那馕,更覺得腹饑如火。
“坐以待斃”四個字,用在這里再好不過了。
輕輕地嘆了口氣,把衣擺上的白絹撕下兩條來,將腳上的傷裹了,咬著牙又往前走了幾十步,忽然被什么東西絆到,重重地又摔了一跤。借著月光看了看,草叢里竟然橫著個死人,月色下一對烏黑的眼睛還大睜著,直嚇得人魂飛魄散。
更叫人驚恐欲絕的是,那死人竟然還眨了眨眼睛,嚇得她只想狂奔而逃,可是腿腳酸軟,全身沒有半分力氣,寂靜的曠野里,只聽到自己的牙齒在咯咯作響。又過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死人是不會眨眼的,驚恐之下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來,只說:“你……你……你是死是活?”
那人轉過臉來,月光照在他的臉龐上,顯得他十分年輕俊秀。他的樣子似是十分驚訝,過了好一會兒,才語調生硬地回答:“我是活的。”他話說得很慢,幾乎是一字一頓,仿佛小孩子初學大人說話。聽到他能說漢語,心里不覺一松,借著月色仔細打量,覺得他不似那些賀仳人的蠻橫模樣,更生親近之意,不由得問:“你會說漢話,也是漢人嗎?”
他聞言一怔,臉上神色極是復雜,過了好久,才慢慢說道:“原來這是漢話。”說完低下頭去,在月光下,只看見他嘴角微動,似是想到了什么,過了一會兒,轉過臉來,忽然對她一笑,“你穿著男人的衣服,在這里做什么?”語速仍是極慢,音調也不甚準,可是她聽懂了。其實月光皎然,照見草地低洼處,積水如鏡,倒影清清楚楚,只見自己衣裳尚整,可是蓬頭散發,赤著雙足,雪白的足踝在月色下被人看得一清二楚。不由面上一紅,她慢慢將腳縮進草深處,說:“那些賀仳人要殺我。”
他想了一想,沒有做聲。
她又問:“你是什么人?在這里做什么?”
他淡淡地答:“我在這里睡覺。”隨手拍了拍當做枕頭的馬鞍,又躺下去了。她心中焦急驚恐,說道:“這里四處都是賀仳人,怎么還能睡覺?如果被他們發現,一定會一箭射死我們,還是快快逃走吧。”
他閉上眼睛,不理不睬。
她無可奈何,只得自己先逃命,走出了十幾步,忽然又回轉過來,對他說:“你是不是不認得路?要不我帶你一塊兒逃吧。”
他睜開眼睛望了她一眼,“你認得路?”
她想了半晌,終于氣餒,“不認得。”
他終于“哧”一聲
笑出聲來,眼睛彎彎的,像月牙兒,這才顯出一股少年的稚氣。
他說:“走吧,我認得路。”隨手摘了一片草葉,放進嘴里,只聽“呼律律”一聲,哨音清亮,不遠處傳來一聲長嘶,但聞蹄聲答答,一匹極是高大神駿的白馬踏月而來,顧盼自若。她不由喝了一聲彩,夸贊:“好馬!”
那馬仿佛通靈一般,越發驕矜,昂首月下一動不動。
他說:“你別夸它了,它和我一樣,經不住夸。”
她忍不住笑道:“你的漢話是越說越流利了,連油嘴滑舌也學會了。”
他臉上掠過一絲陰影,旋即說:“我本來就會說,只是很多年沒有人對我說過,于是我自己也以為忘了。”
她這才留意到他的服飾與賀仳人無二,她曾聽驛使言道,賀仳成年男子襟上皆綴毛皮,只是依地位高下所綴之獸皮也盡皆不同。他襟前亦綴著一緣獸皮,黑白斑斕,月色下瞧不出是什么毛皮。不由退了一步,問:“你被捉到這里來很多年了?”
他淡淡地說:“是啊,很多年了。”
那馬極是高大,她足上有傷,不由躊躇。他雖然身材并非十分魁梧,但氣力極大,輕輕一提,就將她拉上馬去。兩人共乘一騎,在月下沿著河岸漫然向南。
夜間草原一片寂靜,仿佛墨黑無際的海,在月光下偶爾反射銀光,那是金瓶河在默默流淌。
她自出生以來,未嘗與男子共騎,雖是父兄,亦未曾如此親近過,只覺得心中怦怦亂跳,可是身處險境,只得從權。只是腹饑如火,忽然“咕嚕”一響,靜夜之中極是分明,不由大窘。他輕笑一聲。她少女心性,面皮極薄,不由漲紅了臉,“你笑什么?”
他說:“是,是,我不應該取笑姑娘。”
她見他有意唯唯喏喏,不禁也笑了,說:“我真是餓了,可有什么吃的?”
他說:“這可難了,我沒帶干糧出來。”
她嘆了口氣,說:“我從沒有這么餓過。”想了想又說,“要不咱們說話吧,或許說說話,就不覺得餓了。”
他問:“那要說什么?”
她道:“說什么都可以呀。我小時候睡不著,便拉著乳母說話,她不敢說我聒噪,只好陪著我,說到困了,自然就睡著了。”
他說:“你要是待會兒說得困了,跌下馬去,我可不管你。”
她回眸一笑,月光下但見明眸如水,光亮照人。
兩人說說笑笑,不知不覺天邊就透出了第一縷霞光,不過片刻,大半個天空便映滿朝霞,一輪紅日噴薄欲出。無邊無際的草原上綠草萋萋,露水清新,令人精神大振。草叢間忽然飛起一雙極大的蝴蝶,她不由得“啊”了一聲,又驚又喜,“蝴蝶!”
他沒有多想,旋身下馬,長臂輕舒,已經將一雙蝴蝶拈在指尖,送到她面前。
其時朝霞如彤,映在她的臉上,愈發顯得她面龐如玉,一雙眸子似寶石般流動著霞光,那種欣喜直從眸底透出來。可是漸漸的,那絲喜悅就不見了。他見她神色悵然,不由得問:“怎么了?”
她說:“還是放了吧,讓它們自由自在地飛,多好啊。”
他于是將手指微松,兩只蝴蝶振翅飛去,纏纏繞繞,終于遠了。兩人望著蝴蝶飛去,皆是靜默無語。過了好一會兒,他說:“我只能送你到這里了,你順著河往南走,總得三四日,才能到鐵齒關。”
她心下大驚,問:“你不跟我一塊兒走么?”
他仍舊只是搖搖頭。
她說:“那些賀仳人要是知道你救了我,一定不會放過你,我們還是一塊兒走吧。”
他淡然問:“你怕我對別人說出你的行蹤?”
她臉漲得通紅,大聲道:“我雖然是弱質女流,也知道恩義二字,你于我有救命大恩,我怎會忘恩負義,疑心于你?”
他將馬韁繩遞到她手中,說:“走吧。”又說,“這馬脾氣不好,你不可鞭打它。”
她大吃一驚,“你要將馬送給我?”
見她這般模樣,他反倒笑了:“你一個女人,要是沒有馬怎么走得出去?”他輕撫著馬鬃,又道,“這馬兒是草原上最快的,連閃電也追不上它。若是遇上追兵,你快快逃走即是。”
她反倒一時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會兒才道:“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他倒極認真地想了想,方才道:“因為你叫我想起了一個人,你笑起來的樣子有點像她。”
不知為何,她倒有點悶悶的,垂頭不語。他抬起頭來,瞇著眼睛看了看鮮紅的朝陽,在馬股上拍了一把,“走吧!”
那馬兒清嘶一聲,一躍而出,但聞蹄聲答答,瞬間去得遠了。
草原空曠,萬芒起伏,一人一騎直迎著朝霞而去,過了好久她方才回首,但見那人仍立在原處。四周草海茫茫,便如汪洋大海一般,波浪起伏,他孤零零立在草原深處,那馬兒漸行漸遠,最后馳過丘坡,再也瞧不見了。
太陽曬在人臉上,微燙火辣,既沒了馬,他便慢慢走回去。
順著金瓶河往北,沿著河灘一直走了大半日,倒出了一身汗,他索性脫了羊皮袍子。但聞河水嘩嘩,遠處牧人還在放聲唱著長調:
青翠的松樹是那太陽的光彩
啊哈嗬,美麗的荷花兒是那湖水的光彩嗬
性情溫柔的烏云珊丹姑娘喲
啊哈啊哈嗬,是那情人金平哥哥心中的光彩喲
……
他拔了一莖蘆葦的嫩莖含在嘴里,新鮮的草葉清香,就像剛才她的笑容,微帶甘甜,仿佛緩緩地沁入齒間。蘆葦沿著風勢嘩啦嘩啦地倒伏下去,露出河灘那頭的馬隊。領頭的騎手望見他,不由得歡呼起來。別失早就縱馬直奔過來,近前來下了馬,行了最恭敬的伏地大禮,滿臉都是歡喜的樣子,“大汗,要是再找不著您,可真要急死了。”一旁的奴隸早就扯著韁繩跪下來,讓他踩著自己的脊背上了自己的馬。年輕的大汗卻似乎有點漫不經心,問:“呼都而失呢?”
別失道:“沒能捉到公主,大伙兒都覺得不甘心,大統領又親自帶著人往南搜去了。”
占登于是笑了笑,“那個公主真的很漂亮么?”
別失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雪白齊整的牙齒,“聽捉到的俘虜講,公主是他們南蠻子的什么第一美人。我想就像咱們草原上的烏云珊丹一樣,一定長得好看得不得了。”
好看得不得了么?其實也不見得,只是比草原上的女子要顯得纖細,卻有一種奇異的疏靜,即使是在驚恐慌亂萬分的時刻,仍舊皎皎清明,仿佛折月山頭的新雪。占登想起她的笑容,那笑容也仿佛山頭新雪映照的月色一般,淡淡的幾乎要融入夜色中去,他不由自主又笑了笑。
只是沒想到還會再見到她。
黃昏時分帳外一陣喧嘩,興高采烈的衛士們簇擁著一涌而入,將一團柔軟的東西推攘伏倒在地氈上,所有的人都在哄笑。她雙手雙足都被縛著,仿佛一只幼獸落到最深的陷阱里,絕望般抬起頭來。
當看到他時,她的目光忽然像是風里的火把,忽的一下子便躥起很長的火舌。
呼都而失笑著行禮,“大汗,這女人兇得很,仔細她咬傷您的手。”然后不待他說話,便開始轟人,不一會兒便將金帳里擁擠的衛士們全都轟得干干凈凈,自己躬身行了禮,也退出去了。
她伏在地上盯著他,警惕而絕望,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可是仍舊很安靜,安靜到幾乎可以聽見她轉動自己眼珠的聲音。
她的眼睛非常黑,像是亮澤的寶石,又黑又亮。
他沒有動。
她說:“請你放我走。”聲音里帶著柔軟的懇求,卻有一種堅定的執著。
天色漸漸暗下來,奴隸們不知為何一個也不進來點燈,于是他自己拿了火鐮,嗒嗒地打燃,點著案上小臂粗的牛脂巨燭。偌大的帳內頓時充盈著明亮而柔和的光線,帳頂上金粉彩繪的那些花兒,在微微搖曳的燭光下更顯得金碧輝煌。
“請你放我走。”
她又說了一遍,聲音里已經透出了絕望的恐慌。因為他開始解她的衣帶,她開始掙扎,尖叫,試圖反抗,然后咬傷了他的手。
他稍稍停頓了一會兒,說:“你不跟我,就得跟帳外任何一個男人,你自己選吧。”
她衣襟凌亂,大半個雪白肩膀都露在外頭,整個人都在發抖,眼眸里的光卻漸漸散了,那黑亮的瞳仁似乎也黯淡下去,漸漸成了灰燼。
最后她只說了一句話:“我的名字叫李云珊,你叫什么名字?”
“占登。”
奉裕十三年丙辰,顎海汗長子達拉額額誕,占登珍愛無比,日必親為扶掖,須彌不離左右,襁褓即封敕青木爾王,位在諸王之上。其母李氏,慧黠貌美,稱珊丹大閼氏,獨寵金帳。
——《陚史 列傳第二百十四 外番七 賀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