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空巫女這句話,堇頓覺底氣充足許多,抬高聲量道:“不要吵,先聽我說!”
堇雖然掌管著部族里的大小事務,但這不代表她可以獨斷專行,族人的信任是她能夠領導眾人的根基,似遷徙這種事關部族存續的大事,她必須讓所有人信服。
她很耐心地向族人解釋:
“我知道大家非常憤怒,我也非常憤怒,但我們不能依靠憤怒做決定,想想那晚的襲擊,族人們!想想我們死了多少人!那塊地盤不值得我們付出那么大的代價!”
“狼孩想要河流南岸的領地,那就給她好了!”
“如今,部落里的人是越來越多,河里的魚卻越來越少,就算沒有狼群的襲擊,我們遲早也要遷徙。現在,天空為我們指明了方向,不是正好嗎?天空巫女也說,他們在來的路上發現了許多適合定居的地方……”
“那些地方有河流嗎?”某個漁夫冷不丁問,“河里有魚嗎?”
他問出了所有人的心聲,眾人的目光都落到張天身上。
河產品是河畔部落的主要食物來源,他們習慣了漁獵生活,自然最關心自己的生計。
張天給出肯定回答,隨后話鋒一轉道:“但那些河流不如母親河寬闊,河里的魚或許也不如母親河的多?!?
此言一出,頓時引發一陣劇烈的騷動。
眾巫也是始料未及,這不鬧呢嗎?既然那些地方不如母親河,那還有任何遷徙的必要嗎?
張天正色說:“僅靠河里的魚蝦,就算是母親河也很難滿足你們的需求,不是嗎?你們的人太多了,這才是主要的原因。草原上適合居住的地方很多,你們要么分散開來,前往不同的水域,如果想共同生活,就必須找到更加穩定的食物來源?!?
眾人面面相覷,堇聽出他話里有話,追問:“穩定的食物來源指什么?”
“谷物。”
“谷物……”
堇咂摸著這個新鮮詞匯,聽起來像是一種植物。
其實是一類植物,在有谷部落的認知里,谷物指的是易種植、產量高且可食用的一類植物,河畔部落終年生活在森林里,很少接觸到野生谷物,因此沒有這個概念。
“你們了解植物的生長過程嗎?”
張天取出一粒粟作物的種子,遞到眾巫面前。在出發之前,有谷部落將去年留下的種子全部帶上了,準備到達新家園后播種。
“知道這是什么嗎?”他問。
堇盯著天空巫女手里的橢球狀顆粒物,仔細端詳片刻,遲疑著說:“這是……某種草的果實?”
她一大把年紀了,自然也是見多識廣。
“對的,它是粟的果實,既是果實,也是種子?!?
“粟……種子?”
又是兩個新鮮的詞匯,河畔人顯然沒有想過植物是從哪兒來的,這一點,從他們的語言里缺少種子一詞就可以看出。
“只有把種子埋進土里,才能長出植物來。這片森林里的每一棵樹,每一朵花,每一株草,都是由這樣一粒小小的種子長成,就像我們都是從嬰兒長大的一樣,種子就是植物的嬰兒。”
眾人恍然,這時再看那粒不起眼的粟作物種子,眼中多了幾分對生命的敬畏。
張天遞給葵一個眼神。
由于語言不通,葵自始至終都在狀況外,這時接到天空祭司的信號,她便按之前商量好的就地挖了個淺坑,在眾人疑惑的目光中將那粒粟作物種子埋進去。
張天說:“我們從嬰兒長大成人需要很長的時間,種子也是一樣。粟的種子如果是在冰雪融化后種下,雨季結束時就能成熟?!?
巫醫松蘿指了指葵問:“那她現在種下做什么?”
“她叫葵,和我們的巫醫林一樣,是女媧的后人,她可以加速植物的生長?!?
張天對狼孩仍然心存戒備,因此讓林郁留在營地里看家,葵的力量雖然不如林郁那么強大,也夠用了。
話音未落,剛埋進土里的種子已經破土而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抽出幼苗和嫩芽,像延時攝影一樣飛快地長高長大,眨眼間便已亭亭玉立,結出金黃的果實。
眾人驚呆了!
他們早已聽說女媧補天的故事,知道女媧的后人擁有非比尋常的神力,但親眼見識過這種力量的只有紅鳶、渡鴉等少數幾人。
然而就連紅鳶也大吃一驚,他之前看到的是林郁掌控火焰的能力,葵展現出來的本領于他而言也是前所未見的,簡直就是神跡!
眼尖的人已經發現,粟的果實果然和剛才埋進土里的種子一樣。
“你們剛才看到的,就是粟從一粒種子生長成熟的全過程,粟在正常情況下也是這樣生長,只是速度會慢上許多?!?
張天說著,隨手揪下一粒粟米,說:“這就是粟的果實了,叫做粟米。粟米可以食用,煮熟之后,味道相當不錯?!?
已經有聰明人醒悟,忙問:“這些果實都是種子嗎?”
這時,其他人也都反應過來,激動道:“一粒種子竟然種出了這么多果實!再把這些果實全部種下,就會長出更多的果實!接著種,接著長,又接著種……我們永遠也吃不完!”
原來這就是天空巫女口中穩定的食物來源……堇總算明白了。
張天露出欣慰的笑容,不愧是搗鼓出漁網的族群,果然不笨,這么快就領悟了他的意思。
“沒錯,再寬闊的河水,河里的魚蝦也都有限,唯有種出來的食物無窮無盡,只要肯花心思和力氣種植,永遠不愁沒東西吃!”
張天頓了頓,說回正題:“如果你們想共同生活,至少要種植一些谷物才能夠保證食物充足。除了粟,其他一些植物也可以種植,你們可以慢慢嘗試,看哪些植物易種植、產量高且可食用,具備上面幾個條件的植物通常都適合用作食物?!?
一眾河畔人望著那株孤零零的粟,腦海里不斷回放著它從生根發芽到穗滿枝頭的過程,生命的力量無聲卻震撼,歷久而彌堅。他們習慣了從森林里攫取資源,從來沒有想過植物是怎樣煉成的,仿佛它們的存在理所應當,更不知道原來可以人為地種植植物……
而此時此刻,他們正站在新世界的大門前,從一株不尋常的粟中窺見了一抹門后的光景,所有人都明白那意味著什么,那是足以改變整個部落的偉大發現,是全新的生活!
眾人眼底的不安和憂慮消散殆盡,取而代之的是興奮與火熱!
堇比較謹慎,問:“只要把種子埋進地里,過一段時間就能長出果實來嗎?”
“當然沒有這么簡單。”張天說,“植物和我們一樣,生長需要食物,食物越豐盛,長得越旺盛。只是吃的東西不同,我們吃肉和植物,而植物吃土壤和水分。植物也需要照料,正如嬰兒需要照料一樣……”
張天盡可能用淺顯易懂的說辭為河畔人講解種植植物的技巧和注意事項,末了說:“其實說得再多,也不如親手種一次。我給你們一些種子,等你們找到新的家園,就按照我說的,先清除雜草,開墾荒地,等到天氣回暖后種下?!?
他取下背在肩上的獸皮袋子,遞給堇。
堇鄭重其事地接過,解開繩子,看著袋子里滿盈的谷粒,感受著手心傳來的沉甸甸的分量,由衷贊美天空巫女的慷慨,承諾道:“你說的方法我記住了,我們一定嚴格執行!”
張天微笑著搖搖頭:“方法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告訴你們的方法是我們在種植的過程中得到的知識,你們也要自己從中汲取經驗。你們還可以嘗試種植其他植物,不同的植物,種植的方法也不同,這就需要你們自己去摸索了。”
“明白?!?
堇重重點頭。說實話,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她心里也是沒底,只是單純地相信天空的指引。
而現在,她越發相信這是一個無比正確的決定,草原上有大片開闊的土地,用于種植他們需要的植物再合適不過了,這是森林所不具備的優勢。
眾人也都興奮莫名,盡管許多人并沒有完全理解天空巫女的話,但所有人都意識到,種植谷物會讓他們的生活更加穩定!趨于穩定是動物的天性,沒有人愿意顛沛流離、朝不保夕地過活。
“接下來,我教你們如何在地面上建造房屋?!?
張天教他們最原始的半穴式建筑,很簡單,挖個坑再搭頂棚,便大功告成。
河畔人有搭建巢穴的經驗,事實上,他們為巫搭建的巢居房比這可復雜多了,相比之下,這種半穴式建筑簡直就是貧民窟,甚至還比不過巖堡人住的石縫和洞穴!
一些經驗豐富的筑巢者立刻各抒己見,爭相提出改善的意見。
張天不置可否,只說:“這是草原人的建屋方法,我可以保證這個方法切實可行,從未說過它是最好的。你們想到什么,盡管去嘗試,這是你們的家園,理應由你們自己來建造?!?
原來草原人就住這破房子……眾人不由得生出一種優越感,心想既然落后的草原人能夠在草原上生活,他們一定也可以,而且一定會活得更好!
幸福是比較出來的,和素未謀面的草原人一比,河畔人頓覺信心十足。
時間轉瞬即逝,眨眼又至日落。
白天的爭議早已平息,緊張嚴肅的氛圍也一掃而盡,熱鬧的人聲重歸營地,對新生活的希望和期待在人群中蔓延。
河畔人不怕遷徙,他們遷徙過很多次,姐姐河部族和妹妹河部族就是他們的祖先遷徙的結果。
他們怕的是離開森林,離開他們熟悉的環境,怕的是未知的風險。
現在,疑慮已經打消,所有人都已下定決心。
這個結果也是另兩個部族所樂見的,母親河部族人口眾多,他們的離開不僅可以避免與獸群的正面沖突,還能夠減少自家部族的生存壓力。
在眾巫討論的時候,堇就感覺到了,苔等人雖然沒有明說,話里話外無不透露出一種態度:他們不愿意幫忙收復失地,更不想收留這群落跑的喪家之犬。
雖說三個部族同文同種,親如一家,但畢竟很久以前就分了家,有自己的私心很正常。
這也是促使堇決定遷徙的原因之一,只是她沒有告訴族人罷了。
第二天,母親河部族沿水路重返家園,狼群夾岸相迎,警惕且充滿敵意地注視著這群去而復返的兩腳獸。
大多數狼都已經回到河流南岸,林郁也在昨天率領族人過了河,河流北岸堆積了太多尸體,氣味很不好聞,當然,河對岸也沒有好太多就是了。
感知到狼群的敵意并非沖自己而來,張天先行上岸,讓河畔人在河中心等他的消息。
回想起那夜化身為巨石投手的巨猿,眾人都惴惴不安,像剛出洞的老鼠一樣不停向四周的樹林里張望。
“他們回來做什么?”
剛一見面,狼孩便冷聲質問,她顯然也從未真正相信過張天。
張天不以為意,解釋說:“回來接受你的條件。你們才是當事的雙方,我只是個傳話的,條件需要由你們面對面確認并達成,我不能替你們做決定。再說了,河流北岸還是他們的地盤,他們回自己的地盤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狼孩語塞,好一會兒,她仰天嚎叫一聲,兩岸的狼群聽到指令,紛紛退回樹林里。
“他們暫時還不能上岸?!?
“他們暫時也不會上岸。輕松一點,他們是真心來和你談條件,我向你保證?!?
“是不是真心無所謂,我只給他們這一次機會,他們如果也像巖堡人那樣背棄承諾,那我也會像對待巖堡人那樣對待他們!”
狼孩說得斬釘截鐵,渾身流露出與她的年齡性別不相符的霸氣。
張天不禁有些刮目相看,心想狼孩確有幾分大將之風,怪不得森林里的狼群情愿跟隨她,遵從她的號令。
他笑著稱贊一聲:“說得好!”
隨后問:“你是想跟我去河邊呢,還是要我把河畔人帶到這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