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剛舉步,一位梳著靈蛇長髻約莫二十八九歲的女子已含笑立在眼前。橙紅的繡著X形的對襟紗衣,上面鑲著絲絲縷縷的金線,隱隱有光華流轉。而淡青色的裙擺上,還縫著層層疊疊的荷葉邊,一步一搖,當真是風情無限。好一個華貴而嬌艷的美婦!想必這位就是母親蘇以慧從小玩到大的閨蜜水玲瓏了,江若蘭在心里暗自揣摩。
“以慧姐,果真是你。”那女子黛眉一挑,鳳目彎彎,無法掩飾的訝異和欣喜:“想不到這么快就能見到你,我還以為……”一語未罷,眸光微閃,竟似要落下淚來。
蘇以慧握緊她的芊芊玉手,長出一口氣,神情有些恍惚:“是啊,你我好久不見了,玲瓏。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去長安已經整整五載。這五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牽掛著你,沒想到,這一次相見,竟來得這么容易,讓我感覺猶似夢里。怎么樣?這些年,你可安好?”
“一言難盡。”水玲瓏細細打量著蘇以慧,由衷地說:“以慧姐,你還跟以前一樣,歲月好像在你身上未曾留下什么痕跡。倒是我,一日日勞心費力的,光景大不如從前了。”
蘇以慧嗔她一眼,又是歡喜又是心疼:“玲瓏,你說的這是什么話?時光如刀,誰也不能免俗,何況你我?難得你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情,這比什么都重要。不像我們,身系紅塵,隨世逐流,活得平淡而又無為。”
“好了好了,兩位姐姐別光顧著感慨了,坐下來慢慢聊。”戴韻兒笑語嫣然:“既然來了,就該好好聚聚。我這就安排人去做些精致可口的飯菜,咱們邊吃邊聊,怎么樣?”
“客隨主便。”蘇以慧跟水玲瓏異口同聲,話音剛落,倆人相視一笑,萬語千言,勝在無聲的靈犀與默契。
戴韻兒一怔之下嬌笑連連:“好一個客隨主便!倒似把我這個主人完全棄之一邊了呢。”“哪有的事!”蘇以慧一開口,水玲瓏立即接了下去,這次倆人竟又是出奇地一致。
“哈哈哈哈。”一陣爽朗開懷的大笑,應聲而起:“好了好了,你們幾個就安心在這里敘舊聊天,其余的事,就交給我去辦。”說話的是身著墨綠圓領對襟長衫的蘇伯牙,濃眉、長臉、五官端正,膚色稍黑,卻讓他看上去多了那么一絲硬朗的英氣。而他歸德中朗將的頭銜,與他的形象恰好匹配。
江若蘭何等機靈?碎步盈盈上前對著蘇伯牙與水玲瓏拜了一拜:“若蘭見過舅父,見過玲瓏阿姨。”
“呀,以慧姐,這,就是咱們蘭兒么?”水玲瓏美目流轉,欣喜地拉過江若蘭,細細打量一番,不住地點頭:“想當年我離開洛陽時,蘭兒不過是個小孩子呢,一轉眼,竟長成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了!嗯,這一份美麗靜婉跟你娘簡直一個模子里刻出來似的。”
蘇以慧掩口一笑:“看來你這個名兒倒真是恰如其分,何止是八面玲瓏啊?”
蘇伯牙面色一正,認真地說:“姐,玲瓏說得對。要是咱家暮雪也像蘭兒這么溫婉嫻靜,我跟韻兒就會少操一點心了。”蘇暮雪聞言,不滿地瞪了伯牙一眼:“爹,哪有你這么說自家女兒的?”
“就是。”蘇以慧拍拍暮雪的小手,寵溺地笑道:“雪兒冰雪聰明,活潑開朗,就像是咱們的小開心果一樣,讓平淡的日子也能充滿樂趣和驚喜,我們疼她還來不及呢。伯牙,以后,可不許你再這么說雪兒了。”
蘇暮雪乳燕投林一樣撲進蘇以慧懷里,頗為自得地對伯牙做了個鬼臉:“哼,還是姑母最疼雪兒。”一時間,惹得眾人都笑了。
蘇伯牙虎目一瞇,伸手拉過蘇暮雪跟江若蘭:“嘿嘿,咱們先去忙吧,讓你娘她們多聊會。這么多年不見,她們幾個一定有很多話想說。”
“爹,你們是不是打算把我跟若蘭姐姐送到長安去呀?”蘇暮雪一邊走,一邊歪著頭問,既新奇,又困惑:“長安是不是比咱們洛陽更繁華,更熱鬧?”
蘇伯牙搖搖頭:“是有這個打算,但還沒有定下來。如果你玲瓏阿姨有空的話,或許就不用去長安了。”
“舅父,您的意思是說真要讓這位玲瓏阿姨來教我們?”江若蘭有些不解。難道這諾大的洛陽城,還找不到一位好先生?非要千里迢迢地去請人?
“不錯。”蘇伯牙停下腳步,神情之間滿是仰慕和欽服:“蘭兒,雪兒,你們有所不知,你玲瓏阿姨曾是洛陽赫赫有名的大才女,從小飽讀詩書,又精通琴曲。一手女紅更是精絕。你們瞧見她身上的裙衫沒有?那可是出自她手,獨一無二的。五年前,她帶著妹妹水無憂離開洛陽,去了長安,在那里開了一間玲瓏坊。短短一年,便讓玲瓏坊轟動整個上京城。就連王公貴族,都以與玲瓏坊有來往而沾沾自喜。如今,這玲瓏坊已集琴棋書畫、女工刺繡為一體,專教那些商賈富戶、官宦人家的小姐學習禮儀技藝。聽說,皇上前年擴充的后宮里邊,有半數以上的婕妤美人曾在玲瓏坊修習過。所以,整個京城幾乎掀起了一陣玲瓏熱。你們說,這樣的地方,不是正好可以讓你們去鍛煉和學習?”
“哇,原來玲瓏阿姨這么厲害!”蘇暮雪脫口驚呼:“爹,她那么厲害,怎么可能會留下來教我們?還有,她跟我們家是什么關系?”這句話,也是江若蘭想問的。尤其是后一句。
蘇伯牙舉步前行,不易察覺地微微嘆了口氣:“玲瓏的父親水西仁曾是洛陽縣令,與你祖父是生死之交。因此,我跟你姑母與水家姐妹亦是傾心相知。水家姐妹自小就明艷嬌麗、聰慧過人,名動整個洛陽城。擁有這樣的一對姐妹花,是莫大福分的同時,又為水家埋下了隱患與禍根。更何況,像她們這樣的女子,自然心比天高,寧愿待字閨中,也不愿曲意承歡,無形中就得罪了許多人。直到六年前,水玲瓏遇到了秋無塵。雖說那時候秋無塵不過是一介布衣,不名一文,但這絲毫不影響倆人之間的相惺相惜和一見鐘情。孰知,亦是在那一年,營州將軍史思明之子史朝義來洛陽游玩,與玲瓏不期而遇,驚為天人。遂百般示好,以期芳心。然,空有一番流水意。史朝義返回營州后,茶飯不思,郁郁終日,形銷骨立。史思明愛子心切,竟不管不顧地派人上門娶親。水西仁是個清官,剛直不阿,對此事氣憤難忍,當場回絕,并上書彈劾。史思明惱羞成怒,仗著地遠天高和圣上恩寵,私底下買通許多朝廷大員。雖說你祖父跟他的一干好友極力斡旋,但終還是回天無力。于是,一紙謫書結束了水西仁十幾年的仕途和政績。這還不算完,史家甚至千方百計打探到了秋無塵的行蹤和來歷,暗地里派人追殺于他。秋無塵自此消失莫名。水玲瓏聞信后大病一場,幾欲丟了性命。害怕史家再來糾纏,便去了彈月庵,立誓要削發為尼。史朝義見她如此剛烈,無奈之下只得作罷。而水玲瓏一邊揚言要在彈月庵出家,一邊則帶著妹妹悄無聲息地去了長安,成功開起了玲瓏坊,并有了許多達官顯貴作為靠山和后盾。此次回來,一是應你母親之請,二是探視其父水西仁,三是暗訪秋無塵。”
原來如此。江若蘭暗嘆一聲:看來這強取豪奪之事,在古時比比皆是。說來說去,還是現代社會比較文明比較安全。既有強大的法律法規作保證,又有充分的民主與自由。還有一點值得稱頌的是,這水玲瓏,真乃奇女子也!擱在現代,完全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女強人!而玲瓏坊,已經是初具規模的貴族女子學校的雛形了。只是,她如此剛烈而決絕的堅守和創新,在這個唯男權主義的時代,又能夠走多遠?
想到這里,她又有些郁悶。史思明,不就是伙同安祿山一起謀逆篡位的那個么?歷史上的他心狠手辣,可沒說他是個慈父。而且,令人諷刺的是他的帝位就是他那位看似懦弱的兒子史朝義給反篡過去的。只是沒想到這史朝義居然還是個癡情種,頗讓人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