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過去了大半, 轉眼之間,天氣也愈發明媚起來。這一兩個月中,豆子臉上的皮膚越來越光滑, 原先被扶蘇吐槽說丑的娃娃, 如今卻是生得十分水靈, 他如今不僅會咿呀呀叫, 聽見熟人逗他還會笑, 月嵐她們對他也十分歡喜,成日里都搶著去逗他玩,倒是讓凌蘿省了不少心。
這日陽光甚好, 她和月青將豆子的木床搬到院子里,豆子歡喜的笑著, 一雙手晃蕩了幾下就往嘴里去塞。
“小公子嘴角是越來越喜歡啃手指了。”月青在一旁笑道, “再過個幾月, 怕是要長乳牙了,這時間過得倒是真快。”
她是幾個丫頭中年紀稍長的, 平日里做事也比月嵐和沐雪要成熟,雖是不愛說笑,可也沒少為這蘿清宮操碎心。
如今聽她這般感慨,凌蘿一時也覺得有所觸動,她道:“還記得剛剛來這里時, 我總覺得你無趣, 后來相處之時, 才發現你心思比她們兩個都要細膩, 這些日子看你為了豆子忙里忙外, 怕是累壞了吧?”
“夫人可別這么說。”月青道:“照顧小公子的事本也是奴婢該做的,何況小公子生得可愛, 能夠照顧小公子我歡喜著呢。”
凌蘿笑了笑,忍不住打趣她:“你如今也十七了,過個幾年也要嫁人,我雖舍不得你們,可也不好耽誤你們終身大事,有件事我不曾問你,不知你與月嵐進宮時,可有定下親事?”
女子對這種事情本就羞于開口,哪怕月青平日里再聰明伶俐,此刻也羞著低下頭去。
“那正好。”凌蘿笑道:“往后若是有要往凌霄殿跑的事我都交給你去,平日里往凌霄殿去的臣子不少,保不準能碰上個順眼的,你若真碰到了也別羞著,只偷偷跟我提,我去給你牽線。”
這不說還好,這一說月青立馬面色泛紅,她道:“哪有這樣的?”
“這樣的怎么了?”凌蘿笑道:“你瞧沐雪膽子比你小,都曾敢去追求心怡的人,你又怕什么?你們三個我可是當自家妹子看待的,這終身大事上我可要多為你們上心。”
月青沉默,低著頭將豆子身下的被褥掖了掖,耳尖泛紅。
凌蘿笑著搖頭,正想說什么,忽見月嵐與沐雪將好幾床被褥都拿了出來晾曬,忙上前去幫忙。
“最近天氣好,每日都能曬被子,睡覺都香甜。”
月嵐道:“今年這天也是奇怪,真正冷得不敢出屋子也就那一個多月,偏偏就是趕上夫人大著肚子生產時。照我說咱們小公子不該叫豆子,該叫雪花才是。”
“你又胡說。”沐雪嗔道:“哪有男孩子小名叫雪花的。”
凌蘿聽著她們兩人日常叫板,不禁搖頭,猛地想起寢殿的箱子里還放著許多東西,便拉著兩人又進去一起抬出來晾曬。
“夫人這箱子中可藏了什么好東西?”
凌蘿一件件的往外拿,笑道:“許久沒打開看過,我都快忘了里面有些什么。”
正說著,突然月嵐指著箱中道:“這件衣裳夫人還留著呢?”
凌蘿順著她的手指看向箱中那件綠色紗裙,笑道:“可不要留著,這東西穿出去太過惹眼,我也就那次被你勸的沒法了才穿著過去,你可不知道,當時太后看我的眼神都帶著敵意。”
想起往事,她不禁嘆了一聲,低頭將那紗裙取出,那碧綠的顏色驟然離開視線,卻讓下方放置了許久的一物重見天日。
“這……這不是畫兮夫人曾用過的木琴么?”
突然提到故人,凌蘿不禁喉間一哽。這東西當初畫兮曾說要焚掉,她本對琴不感興趣,卻因可惜了這好物被糟蹋,才勉強的收下,她不曾動它,一直將這東西壓在箱底,如今睹物思人,卻是紅了眼眶。
她將那方琴小心翼翼拿出,隔著衣物輕拭了一遍,只拭到那邊緣時,卻才發現那邊上是刻著字的。
那熟悉的筆跡印入眼簾,像是蛀蟲一般鉆入腦海,她只覺腦中有什么突然一晃而過,眼前的一切卻突然不見,她驚訝的掙開似是被禁錮住的身體,眼前卻突然一亮。
“綾羅,你這一覺也睡的太長了。”
她偏過頭,見床邊守著一女子,正直著下巴看著她。
“畫兮?”她開口,問道:“幾時了?”
“未時才過,我剛剛研究出了幾個新的曲調,正想彈與你聽聽。”
“原是這樣。”
她忙起身,隨著畫兮坐到琴案邊。
畫兮雙手放于琴弦上,沉默了些許,手指才在琴弦上輕輕撥弄,曲調輕柔,卻又不失力度,她聽的入迷,待琴音落下之際,才逐漸回神。
“韻律高雅,讓人恍惚墜入山間清泉,又似是踏入浮云之間,一曲一調,都讓人心曠神怡,沒想到畫兮你琴藝竟如此高超,讓我這個做師父的情何以堪?”
畫兮笑了笑,道:“你也別打趣我了,這蘭心坊誰不知道咱們兩人的曲調各不相同,你雖是我師父,可我卻不止將你當師父。”
畫兮的話讓她不禁心情舒暢,笑道:“看來當初我從蘭姐那邊將你要過來是對的。”
她想了想,問她:“這曲子可有名字?”
“還未取名。”畫兮道:“你方才也聽過了,不妨為它取個名字?”
“這個……不好說。”她嘆息一聲,“雖有感悟,可我那感悟終究膚淺,哪怕搬來世間最好的詞句,又怎敵你這創曲者的寥寥幾字?”
畫兮但笑不語。
半晌,她才道:“你這般一說,我倒想起來有幾處地方的音韻還可再改改,倒也不急著落名,等曲子改好,我再找你再聽一遍。”
畫兮輕笑,如玉的面龐像是冬日雪地里綻放的梅花,她看的癡了,恍然覺得這世間再好看的女子,怕是也及不上畫兮一分。
視線轉到她發髻上,那上頭簪了一根梅花形玉簪,那淺粉的梅花落在烏黑的發髻之間,添了許多韻味。
她正想開口,卻突然見那玉簪突然變成了血色,不一會,那花瓣上竟然滴落下鮮血來。
她大驚失色,想要上去給她取下,卻猛然撞見她的臉,鮮血淋漓,將她一張白皙的臉籠罩在血跡之下她急切的要去替她擦拭,忽然被人拉住了手。
幾乎是一瞬間,和煦的陽光灑在她臉上。
“夫人?夫人你怎么了?手怎地如此冰涼?是不是凍到了?”
“沒,沒事。”
凌蘿恍惚著應道,望著高懸天上的太陽,很刺眼。她道:“我為何會在這里?”
方才那一刻,她只覺得自己做了個夢,夢里她好像看到了畫兮……
“主……主子?”
月嵐被她嚇到了,蹲在她身前,面色嚴肅:“主子,你不記得發生了合適?”
凌蘿晃了晃有些眩暈的腦袋,正想伸手去揉,卻驚覺自己手中還抱著東西。
她低頭,訝異自己懷中為何多了一方木琴,而這木琴,卻是眼熟的很。
耳邊不知為何突然響起一陣旋律,那旋律她曾聽過許多遍,畫兮也曾教過她,奈何她始終都學不到精髓,一首好聽的曲調,愣是被她彈奏的如同清水里的白肉,索然無味。
也不知為何,突然心頭升起一股沖動,她將那琴放置一旁,自己席地而坐,指尖輕撥,那旋律猛然在院中響起。
月嵐等人呆愣,一個比一個憂心,不禁攥著手立在一旁,心頭不安亂竄。
一曲終了,凌蘿才收回手,眼角卻瞥見那琴弦邊上刻下的字。
不失不忘。
剎那之間,夢境與現實重疊,腦中一會是畫兮笑著對她說曲子還沒有名字,一會又是昔日初臨芷陽宮,畫兮彈的那曲子。不一會閃過她在蘭心坊送琴給畫兮,又閃過畫兮在芷陽宮說要焚琴。
許多畫面來來回回重疊交錯,如同一陣猛烈的狂風,吹亂了她本該清楚的記憶。
她痛呼一聲,抱著頭坐在原地,分不清今夕何夕,分不清自己是誰,只盼著這折磨能快些過去。
突然之間,陽光不那般絢麗,周遭安靜非常。
她睜眼,才發覺自己躺在榻上,一只手垂在榻邊,正被人緊緊攥在手心里。
她轉頭,見嬴政正支著頭坐在榻邊,正閉目養神。
“大王?”她喚了一聲,那人幾乎是立馬轉頭,只一雙眼赤紅,顯得稍有些狼狽。
“大王不生氣了?”
她一開口,嬴政似是被定住一般,他深吸一口氣,問道:“寡人生什么氣?”
凌蘿沉默片刻,道:“我在凌霄殿外站了許久大王才肯讓我進去,這還不是生氣么?”
……
霎那沉默,連呼吸都變得沉重。
“后面那些……你都不記得了?”
凌蘿看他臉色不好,突然也有些慌張,她起身,突然見自己腹部平平,陡然失色。
“孩子……孩子沒了么?”
嬴政搖頭,見她臉色愈發不好,忙坐到榻上,將人摟入懷中。
他道:“寡人那次關你于門外是在生氣,寡人氣你為了不相干的人總和我置氣,可事后寡人又后悔了,寡人同你表明真心,如今你卻不記得了。
“寡人關你于凌霄殿外,那是冬日的事,如今春日都來了,豆子也出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