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 洪水猛獸終于如了愿,只可憐了她,第二日一早不情不愿拖著沉重的身子起來, 渾身像是被石頭碾過一樣。
一大早她便聽說沁仁宮被下了禁令, 那些個在里頭侍候的宮人都跟著鄭齊一起被封鎖在那一方天地里, 至于她那孩子, 卻是產后夭折, 幾個時辰都沒熬過便沒了。
聽幾個丫頭們說,外頭都傳言是鄭良人難產后瘋魔了,才將剛出世不久的親子掐死, 可昨夜那情況凌蘿是見過的,鄭齊最后連力氣都沒了, 哪里還有那個力氣去掐死孩子?多半是昨夜鬧的動靜太大, 那消息干脆便這般封鎖住了。
好端端的一個人, 怎么就瘋癲了呢……
她頗感幾分可惜,可想到昨夜鄭齊語氣中對自己都怨念, 心頭又覺得寒涼。
這宮中女子,可憐的又豈止鄭齊一個?深陷這高墻院內,守著一個不愛自己都男人,誰又比誰幸運到哪里去?
說到底,當初若不是因為季綰綰這個身份……她也未必能得到那人的真心……
頭, 又開始疼了。
空朦之中, 她好像又看到了年少時的自己, 初春的天氣卻穿著單薄破舊的衣裳, 趁著人不注意偷偷溜進了營帳。
里頭彌漫著草藥的味道, 那是軍中儲存草藥的地方,她眼看四下無人, 慌里慌張的尋到幾株藥草便塞進衣服里。
正要偷偷出去,卻在營帳前遇到一個過來取藥的士兵。
那人板著臉,問她:“你偷偷摸摸做什么?”
“沒……沒做什么。”
她答到,正要離開,那人卻將她一把拉住,他的眼睛瞥到她胸前,伸手從她衣襟中將剛剛那幾株草藥拿了出來,問道:“沒做什么,那這個是什么?”
“我……我母親生病了,我來找幾株草藥給她治病。”
“治病?”那人猛地笑出聲,“你以為你們是個什么身份?這軍中草藥,豈是你們這等人能用的,還不快滾?”
她心中委屈,見那人不肯將藥草給她,忙趁他不備,想伸手去搶。
身子被人推到在地,她還未回神,身上就被藤鞭抽出一聲皮開肉綻的聲音。
好疼……
“好你個小畜生,行竊不反倒要動手搶了,看爺爺我今天不抽死你!”
那人謾罵道,藤鞭一下比一下用力,她感覺身體里的血透過傷口流出來,猛地抱著身體蜷縮住,卻死活不肯放開那幾株草藥。
那是用來救命的草藥,拿上幾株于他們而言沒有任何損失,可即便是這樣,這些人依然會覺得她不配拿。
她們如今是賤命一條,打死了病死了都不會有人多問一句,可是憑什么?
她父親不是叛徒,也沒有和秦國人勾結,憑什么這些罪責都要落到他頭上?
不甘心,她不甘心!
猛地抬頭,望見面前模糊的影子,她撲了過去,掐住那人脖子道:“我不是畜生,你才是畜生!”
她瘋了,只恨不得將這一切都結束掉,她不想被人打死,她不想!
那人在她的蠻力之下也不反抗,只握住她手腕,艱難問道:“你要殺了寡人?”
殺人?
不,她不想殺人。她只想好好活著,不想被人踐踏,不想被人欺凌。
她松開了手,下一秒被人抱住身體,眼中似有什么一晃而過,她閉了眼,再睜開時,卻看到的是有些熟悉的布置。
剛剛腦中清晰的記憶依然歷歷在目,有那么一瞬間,她甚至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誰。
身子被松開,她有些脫力的看著面前的人,看著他脖子上明顯的紅印,突然才清醒了過來。
“愣在外邊做什么,還不快進來?”
凌蘿愣住,正要開口,卻見那殿外快速進來一人,一身月白色長袍,一頭半散的長發,眉眼中熟悉的感覺仍在,可她卻反應了半晌。
“大王,夫人。”
嬴政擺手道:“不必了,快過來幫她看看。”
“大王。”凌蘿無奈道:“韓楓他又不是大夫,你讓他看豈不是為難他。”
嬴政不言,立在一旁像個雕像一樣,只那面色卻難看得很。
韓楓沉默,臉色卻難得嚴肅,他看了嬴政一眼,又轉頭看她,嘆道:“病我是看不了,可夫人眼下的狀況,我卻是能看得清幾分。”
他道:“夫人是否總覺得記憶紊亂,分不清自己是誰?”
凌蘿沉默。
韓楓這人她認識的也不是一兩天了,這人平時行事放縱,看起來很不著調,可一旦正經起來,那完全就像是變了一個人。
凌蘿被他左右一句“夫人”叫的有些不自在,聽他這般問,只得老老實實點頭。
“這事說出去旁人可能不信,但大王如今既然已經知曉夫人另外一個身份,想必接受此事也沒那般困難。”
韓楓嘆了一聲,又道:“當初夫人或許是受了什么刺激,所以凌蘿的意識才會存在于這個身體之中,可最近,或許是有什么強制那些失去的意識逐漸回來,兩種意識互相存在,互相抵觸,導致才會記錯亂。”
嬴政冷靜的聽他分析了原由,沉默了一陣,才開口問道:“可有應對之策?”
“此事倒也不難,便看大王如何取舍了。”
韓楓轉頭看了他一眼,道:“這一個人的體內只容許一個靈魂意識存在,如今這般,總是與常理相悖,她們暫時雖存在于同一個軀體,卻互相排斥排斥,大王只有舍棄其中一個,另一個才可得以永存。”
說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這種取舍難題,向來令人難分難斷,何況另外一個還是他以往心心念念的白月光?
凌蘿嘆了一聲,問道:“就沒有別的辦法嗎?”
韓楓笑了笑,“要么取舍,要么放任,不過若是長此以往下去,你也看到了,如今只是記憶錯亂,再往后去,怕是連精神也會受到影響,也就是……瘋癲。”
看來這個難題,不做是不成了……
她揉著微痛的額角,正要開口,卻聽嬴政漠然應道:“寡人心中已有取舍,你只管說如何行事。”
已經選好了么?
凌蘿不禁失笑,她視線從他身上撇到一旁,卻不得不佩服他當機立斷的勇氣。
“大王果然善于決斷,當之無愧這天下霸主,不過大王也不必這么快便做下抉擇,在下先前曾研究出一個好東西,可能住大王完成心愿,三日之后,我帶著那東西進宮時,大王再做決斷也不遲。”
見他沉默,韓楓又笑道:“大王,在下又幾句話要單獨同夫人說,不知大王可否與門外回避片刻?”
凌蘿正惆悵間,聽到這句話,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這人是嫌腦子長在頭上□□穩了?竟然敢這么要求嬴政,他難道不知道在這后宮里,別的男子見到后妃都要避嫌?他倒好,不但不避嫌,還提出這樣“無理”的要求,當真是嫌命長。
不過今日這腦子不正常的可不止他一個,這“無理”的要求,一個敢提,一個竟也敢應,沒一會,嬴政便冷著臉出去,留下她與韓楓兩人四目相對。
相較于她表情尷尬,韓楓倒是顯得坦蕩了許多,他扯著嘴角笑了笑,嘆道:“能讓未來的千古一帝如此聽話,我這也是賺了。”
凌蘿:“……”
呵呵,男人,你這是在玩火知道嗎?
玩火的某人渾然不覺,反倒自豪感爆棚,凌蘿想開口勸勸他,哪像那剛剛還傻的跟個二愣子一樣的人突然板了臉,又是一副要說正經事的模樣。
她心想,這精神分裂的人怕是他吧?
“你往后有何打算?”
凌蘿身子往旁邊一靠,瞬間分析出他話中之意,不禁笑道:“你不都說了么,取舍取舍,既然被舍了,還能有打算對必要嗎?”
韓楓卻笑了:“你又怎知,他想留下的不是你?”
凌蘿笑著搖了搖頭,道:“都如今這個地步了,他不管想留下誰,我都不會讓他再去為難。”
留下她,他后半輩子必然會更愧疚,留下季綰綰,他方可對得住自己都良心。她如此在意他,又怎會讓他去做這么為難的事情?這輩子有這一場相遇相知,便是夠了。
她看著韓楓,堅定道:“我只求你一件事,不管到時候他的選擇如何,請你務必要保住季綰綰。”
他自責了十多年已經夠了,就算他已經對季綰綰沒有愛意,可她也不會如此自私,去摧毀一個本該存在的人。
“那你呢?你可想過,若是真讓你失去這個身體的保護,你可能就永遠都不會存在于這個世上了。”
韓楓對話讓她有片刻的失神。
她沉默了,再抬起頭時,眼神中卻不在迷茫,她道:“我雖然也還年輕,可相比于她來說,我卻是幸運多了,沒吃過什么苦,沒經歷過那么多磨難,何況如今,我最大的愿望也實現了,是時候該滿足了。”
可季綰綰呢,她的記憶還停留在來秦國找嬴政求證真相的時候,她最大的心愿便是要問清楚他當時為何隱瞞身份,為何不告而別,她那么多心愿未了,即便是凌蘿再怕死,也不該讓她就這么不明不白消失。
或許,一閉眼,什么都過去了,哪里又會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