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女子動了情, 所行之事便處處圍繞著心上那人,她很理解沐雪做這些事的初衷,可理解之余, 她同樣也有些無奈。
無奈她明明答應了衛靈, 卻讓衛春秋落得這樣一個結局, 無奈自己已經猜到真相, 卻不能拿那人如何。
如果說之前多半都是渾渾噩噩度過, 如今,她卻是慢慢的體會到身陷歷史漩渦之中的無可奈何。
那個初遇之時落魄的文弱書生,終于活成了歷史中該有的模樣。
對于衛春秋的死因, 她終究是沒再追究下去,可思及衛靈離開咸陽也近一月, 她著實又憂心她的狀況, 思來想去, 還是決定尋個信得過的人去探探情況。
早前她收到韓楓飛信傳書,只說他今日會入宮來, 約她在亭中相見,等她如約而至時,卻意外碰上一熟人。
她先前因為衛春秋的事對這人心存芥蒂,如今正面碰上,她倒是再做不出從前那般好面色來。
反倒李斯一身華服, 將原本的書生意氣掩蓋了個七七八八, 正眼看去, 又哪里看得到從前的半分影子來?
他匆匆行禮, 待兩人就要擦身而過時, 凌蘿突然叫住他:“李大人留步。”
她轉身,笑道:“許久未見, 李大人更加意氣風發了。”
李斯卻也懂得她話中之意,只道:“季良人見笑了,李斯能有今日,也要仰仗季良人提拔。”
這虛與委蛇的話,他倒是說的毫不生疏。
凌蘿笑容一滯,卻也不再同他這般假惺惺,“這話我聽著真切,可不知李大人又是不是出自真心。”
她道:“昔日衛府相遇,我惋惜李大人境遇,那時李大人還是個受人壓迫的落魄書生,我每每相助,倒也不是要李大人往后時常惦念著,只是我覺得李大人心有大才,斷然不是個居于人下的門客,如今所見,倒是應證了我原本的猜想。李大人這才入宮幾月,便已位列九卿,說來我與你也算相識一場,合該同李大人說一聲恭喜才是。”
李斯怔了怔,忽而輕笑道:“看來季良人已經知道了。”
“李大人對誰如何,我本不該過問,只是我宮中那位性子單純,你若對她無心,卻也別糟踐了她一番真心。”凌蘿道:“至于李大人費盡心思對付一位階下囚之事,你該早有了應對之策,不然也不會在那獄中留下那東西。”
世人云,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這人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盤,將別人的弱點都操控在手中,只待有朝一日一舉擊勝。
論起心計來,別人在他面前,自是自愧不如。
片刻沉靜后,李斯這才說道:“季良人所言,八分是真,卻也有兩分是假。”
“我入衛府時,雖然曾屢次被人看不起,可衛春秋也算是個識才之人,若是可以,我也不希望他死。”他道:“先前我確實是去地牢見過他,不過卻不是去要他的命,只是給他分析了如今局勢。”
凌蘿:“什么?”
李斯看了她一眼,道:“季良人對大王一片癡心,李某也看在眼里,不過季良人只知大王曾允諾你放過衛春秋,可不曾試想,衛春秋身上牽系的是楚氏一脈的勢力,就算大王真的有意放過他,昌平君可會放心讓他離開?他不愿背叛他們楚氏,卻不知自打他入獄那天起,楚氏便沒打算放過他,他若平安從地牢離開,怕是整個衛府都要為其陪葬。”
“所以……他是為了保全衛靈……”
“或許季良人可以認為李某心思歹毒,可為了大王,為了大秦,李某不得不這么做,但李某也不至于是非不分,衛家大小姐同李某雖有宿怨,但念及衛春秋有這般衷心和膽識,李某也不會再讓他女兒牽扯到此事當中,季良人大可放心。”
李斯說罷,忙拱手告辭,只留她一人愣在原地,為了他方才一番話悵然若失。
“他說的對,是是非非,永遠不是表面那么簡單。”
凌蘿回神,見韓楓現在一旁看著她,她斂了斂心神,道:“對了,為何剛剛你們會在一處?”
韓楓聳了聳肩,“恰好遇到,便說了幾句話罷了。”
他道:“宮中發生的事我也有所耳聞,不過我覺得李大人方才說的也沒錯,就算嬴政肯放過衛春秋,他也沒法安過普通人的生活,他死,或許也是一種解脫,至于那位衛家大小姐……”
凌蘿一愣,忙道:“對了,我正要為此事找你,你可有辦法幫我打聽打聽衛靈的下落?”
“那丫頭……”韓楓躊躇片刻,道:“她只要離開了此地,倒也是安全,畢竟她身手也算不錯,一般人當真是欺負不了她,消息我自然會盡量幫你去打聽,我今天叫你過來,另有一事。”
他難得如此一本正經,凌蘿不禁一愣,問道:“何事?”
韓楓四下看了看,這才說道:“回去之事我已安排在一月之后,這段期間你且做好安排,一月之后去密林找我,晚了可就回不去了。”
“這……這么突然?”
凌蘿一愣,沒想他突然說到此事,一時心頭凌亂。
韓楓:“怎么,你又舍不得回去了?”
“不……不是……”她慌忙解釋道:“我只是沒料到會這么快,畢竟我先前曾答應過畫兮夫人替她照顧扶蘇,如今突然要離開,我還不知如何……”
“這倒也不是那般難,扶蘇畢竟是大王長子,也不會有人會虧待他,何況……他的結局,你我都一清二楚,就算你如今對他百般呵護,他以后的路,已經是注定的。”
“我……”凌蘿開口,卻猶豫了片刻,“我知道,可他才失去母妃,如今同大王之間的關系也才剛開始緩解,你方才突然那般說,著實讓我有些意外。”
韓楓聞言,不禁搖頭嘆道:“你怕不只是放心不下扶蘇……”
見著凌蘿正要開口,他又打斷她道:“罷了,你好好思量思量,錯過了那時間,以后想回去怕是更難了。”
同他分別后,凌蘿卻是滿心躊躇,離開對她來說,雖是注定之事,可如今若說沒有不舍,怕是連自己都騙不過。
天色將晚,扶蘇踏著輕快的步子從外面回來,進門便沖進了自己房間,凌蘿見他半晌都不出來,正要去看看,沒想那門卻開了,只是原本進去前還無比歡快的人,如今卻是苦著一張臉,看著也很是不開心。
凌蘿:“喲,這是怎么了?小臉拉這么長?”
扶蘇躲開她伸過去的手,想了想才將一塊白絲絹拿出來,凌蘿伸手接下,又小心翼翼打開,卻見里面卻是幾只已經死去的螢火蟲。
凌蘿:“這是?”
扶蘇道:“我昨夜抓的,這東西一閃一閃的會發光,我想給父王看,可是現在它們卻不動了。”
凌蘿了然。
“這個叫螢火蟲,只有三五天壽命,你這般將它們放在布絹中,它們定然是活不成的。”
扶蘇眼簾扇動,似是有些委屈:“我不是要弄死它們,我只是……”
“只是見它們提著小燈籠一樣在天上飛,很想給你父王看看是不是?”
扶蘇猛地點頭。
凌蘿笑了笑,道:“這時的天氣正是它們出現的時候,我倒是知道個好地方,說不定能抓到很多。”
扶蘇眼睛一亮,“在何處?”
凌蘿故作神秘,“等你父王來了,我們一起去。”
扶蘇聞言一愣,半晌才輕哼一聲,“父王才不會去,我看你就是唬我,說什么能抓到這會發光的蟲子,依我看你就是抓不到才故意這般說。”
這小家伙倒還學會用激將法了……
凌蘿坐到他跟前,一副逗小孩的姿態:“你可別小看我,我見過的東西可多了去了,別說會發光的蟲子了。”
扶蘇狐疑:“聽太傅說你是趙國人,趙國遠不如秦國強大,趙國還有什么東西是秦國沒有的?”
“所謂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秦國雖然強大,可也不是事事都有的,你瞧著我先前給你做的風箏,你在此之前可曾見過?”
這話說的扶蘇語塞,他細想了一番,似是覺得此話也頗有道理,原先的姿態也逐漸放了下去,他晃了晃小腦袋,軟聲問道:“那你同我說說,你還見過什么有趣的東西?”
此刻院中也安靜,他又如此好奇,想著自己不久之后便要離開,凌蘿便耐心同他談起心來:“大公子平時都學些什么?”
扶蘇想了想,卻也一一跟她細數:“國策,書法,史書……”
“史書?”凌蘿頓了頓,笑道:“大公子學了史書,可知從前歷史,那大公子可曾想過,以后的事情?”
“以后的事情?”或許是話題過于深奧,扶蘇神情有些迷茫。
凌蘿道:“比如說幾千年后,會有出現很多現在沒有的東西,那時的人看現在,也是一段歷史。”
許是心頭太多感慨,此刻她也只得對著一個孩童說這樣事情,看著扶蘇支著腦袋思考,她不禁笑道:“說不定幾千年后,大公子被寫進了史書,讓后人學習呢。”
“我?”
扶蘇指了指自己,道:“他們會學我什么?”
“這就要看大公子你了。”凌蘿道:“大公子也曾學過史書,理應知道史書上記載的人物要么便是受人尊敬,要么便是受人唾罵,大公子是秦國江山的繼承人,往后難免會被寫進史書,你若希望以后的人都稱贊于你,那不如從今天開始便學著做個值得人贊賞的人。大公子也不希望,若干年后的人看到描述大公子的只言片語時,對著史書指指點點吧?”
扶蘇猛地搖頭,腦中似是想到了什么畫面,他道:“我才不要!”
他急得面紅耳赤的樣子讓凌蘿忍不住輕笑,正要開口,卻聽身后有腳步聲靠近,轉過頭時,正見嬴政所有所思的現在身后,很顯然方才的話也聽了不少。
扶蘇見他過來,臉上馬上露出欣喜,他催促凌蘿:“父王來了,你說等父王來了便去的。”
凌蘿:“……”
這小鬼的思維倒是絲毫沒有被她打斷,這話題輕輕松松就回到正軌了。
嬴政面色如水,“去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