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湯和這話都說保守了，作為最早跟老朱造反起家的鳳陽老伙計，湯和從一開始就不支持朱元璋大肆分封藩王，甚至委婉的勸諫過。
但那時的老朱私心太重，只相信自家人，對外人的話都當耳旁風。
如果說的多了，老朱更是會直接發飆將人給弄死。
因此，湯和這種本就不喜歡惹事的性格就更不會頭鐵的去勸諫了。
但既然現在老朱問起來了，那可就別怪他公報私仇了。
老朱聽了湯和的話久久不語，他相信只要自己活著，那些個逆子就不敢亂動。
但自家人知自家事，他這個命是從老天爺那兒搶來的，萬一哪天老天爺反應過來，再把他抓下去咋辦？
因此，老朱一直很珍惜來之不易的活命機會，但也同時做好隨時赴死的準備，以免突然離世對大明造成動蕩。
這也是老朱一直不愿意露面，甚至不愿意接管朝政的原因。
他就想躲在一旁看看，這大明離了他到底還行不行！
老朱沉吟良久，帶著幾分探尋的目光看向湯和。
“湯大哥，照你這么說，你是不支持允熥那孩子遠征西域啦？”
湯和聞言嘿嘿一笑道。
“上位，話也不能這樣說。”
“哦？”
“那你到底是個啥意思？”
湯和尷尬的撓撓頭道。
“咋說哩！”
“咱剛剛只是站在皇家，站在藩王的立場上，但如果站在臣子，以及大明的立場上，臣還是覺得允熥這孩子做的對的！”
“這……”
湯和看著老朱越發迷惑的眼神趕忙解釋道。
“上位，您想想看，若是按照咱大明現有的分封制度，親王分郡王，郡王分小王，小王分將軍，這樣不出百年，咱大明不得有成千上萬個王呀？”
“允熥這孩子打下來的江山越多，將來封王的地方不也越多嗎？”
“一萬個百姓養一個王，和十萬個百姓養一個王，自然是后者的負擔輕一點?！?
老朱聽到這話臉色頓時不喜，他算是聽出來了，湯和這是埋怨他封王了。
“湯大哥，這話以后休要再提！”
“咱不就是封了點自家人當王嗎，咋一個個總盯著咱不放！”
湯和見老朱這樣說，立馬識趣的閉嘴了。
這種事不識趣不行啊，當年那些不識趣的人，現在墳頭的樹都能蓋房子了！
“陛下有何決斷？”
“咱有啥決斷……”
老朱聞言茫然的搖搖頭，他這段時間待在作坊里看大門，一直想以普通人的視角去看待大明的變化。
然而，他在作坊呆了好幾個月，愣是沒看明白什么。
只知道大明百姓很忙，忙的沒時間做飯，忙的沒時間帶孩子，忙的沒時間閑逛……
但好像他們又很享受這種忙碌。
畢竟吃飯可以在作坊食堂，帶孩子也可以交給廠區的養護所，由官府從一眾作坊主手里收錢，聘請專門的人給他們看孩子。
因此，他們可以抽出更多時間做工賺錢，然后經營自己的小家。
雖說看到的情景挺和諧，挺盛世，但老朱總覺得哪里不對。
因為按照歷朝歷代的記載，像朱允熥這種一邊在海上開疆拓土，一邊在陸地上與諸國爭霸的窮兵黷武行為，早就弄的民不聊生，怨聲載道了。
然而，大明就仿佛逃脫了歷史慣例，走出了一條匪夷所思的路。
在老朱皺眉思索之時，湯和一直暗暗注視著老朱，直至聽到老朱肚子里傳來一陣咕咕聲，湯和這才驀地一笑。
看來上位被諸王氣得不輕啊，在皇宮里連頓飽飯都沒吃上。
湯和想到這兒，不由捶了錘自己的老寒腿。
“陛下呀，微臣可比不得您呀，咱這個老寒腿最忌諱受潮氣，您還是趕緊推微臣回去吧！”
老朱聽到這話如夢初醒，他現在可不想害死這個老伙計，要是連湯和都走了，有些話他真不知道跟誰說了。
“哎呀！”
“看看咱這腦袋，竟然把這茬給忘了！”
老朱當即起身，推著湯和從湖心亭里出來。
“去哪兒？”
湯和指了指前方，老朱當即推著他來到湯和府邸的廳堂。
老朱的鼻子非常好使，一進入堂屋就發現烤鴨味道了。
“湯大哥，你是不是藏啥好吃的了？”
湯和夸張的瞪了瞪眼睛。
“沒呀！”
“咱能藏啥？”
老朱聞言嘿嘿一笑，然后下意識的彎著腰在屋里翻找起來，果然不出他所料，在堂屋正中的桌子底下發現一盤烤鴨。
“好呀！”
“被咱抓住了吧！”
“咱可是記著你這病，不能吃這么油膩腥氣的東西！”
老朱一邊數落湯和，一邊撕下一條鴨腿大口的啃起來。
“還別說，你老小子還挺有口福的，這是全聚德烤的鴨子吧！”
湯和聞言嘿嘿一笑道。
“陛下好牙口，一口就吃出是全聚德的烤鴨了！”
“但微臣倒想考考陛下，陛下可知這全聚德又是誰家的？”
老朱一聽這話心里咯噔一下，湯和可從不跟他開玩笑，他敢這么問，那代表這東西跟他們老朱家脫不開關系。
“該不會是咱老朱家的？”
湯和聞言哈哈大笑道。
“雖不中亦不遠矣，哈哈哈！”
老朱煩躁的道。
“老湯，到底是誰家的，趕緊給咱個準話，要不咱吃的都不踏實了！”
湯和聞言笑了笑道。
“其實這是太子爺家的四位公主殿下的產業！”
“?。俊?
老朱一聽這話心頭一震，腦海霎時回想起當年因為誤會暴打朱允熥，引得太子府四個小孫女哭的稀里嘩啦去找自己求情的場景。
當年朱允熥才十來歲，就知道給四個姐妹們掙嫁妝。
現在他都當皇帝了，只要一張圣旨，就能給四個姐妹數不盡的榮華富貴。
但他好似忘了這茬，只是在登基之初加封了四個姐妹為公主，除此外再無其他賞賜。
這在當時還引起不小的爭議呢，不論是朝堂之上，還是皇族內部，很多人都對朱允熥有意見，暗地里說他刻薄寡恩，對待親生姐妹尚且如此，將來還不知道如何對待宗室呢。
不過，也正因為此，朱允熥的一眾姑姑們才沒敢鬧騰，沒借著加封長公主名義大肆侵占民田，私建作坊等等。
正當老朱以為自家大孫是怕不好約束其他皇族，這才委屈自家幾個妹妹的時候，猛然間發現自己還是小看了這孫子。
這孫子早就想好了萬全準備，給四個妹妹準備了足夠用的家底，而且是不顯山，不露水的豐厚家底！
“湯和，全聚德的生意應該挺不錯吧？”
湯和聞言點點頭道。
“允熥那孩子親自指導人開的店還能差嘍？”
“尋常時候二十文都沒人要的鴨子，現在三百文一只還瘋搶哩！”
“據微臣所知，全聚德在京城大大小小總共十四家店，每家店大概能賣出三百只鴨子，這就是死前二百只！”
“咱不多算，每只就算凈賺二百文吧，這一天下來可就是四十兩銀子！”
“一年就是一萬四千四百兩！”
“四位公主均分這一萬四千兩，每人凈剩也有三千六百兩了！”
“算上她們陪嫁的農莊、田產、店鋪，外加夫家的產業，每年輕松過萬，足夠過上豪奢的生活了！”
“最最重要的一點，她們沒占用朝廷一文錢，任是文武百官還是天下百姓都挑不出毛病來！”
老朱聽到這兒，好不容易提起的興致霎時淡了。
他算是聽出來了，湯和是跟封王這事干上了。
然而，男娃和女娃能一樣嗎？
封王可不僅僅是封地，還有軍隊，有王府小朝廷呢，是要肩負著替老朱家守江山的責任和義務的。
至于公主、郡主之類的，不過是嫁出去的女兒，多給點嫁妝銀子也就罷了。
湯和也看出老朱不開心了，當即結束這個話題，跟老朱一起搶烤鴨吃。
在兩人炫了大半只后，湯和心滿意足的抹了抹嘴道。
“上位，要不咱倆出去轉轉吧！”
“轉轉？”
“對呀！”
“您是不知道，現在咱南京城夜市有多熱鬧！”
“您別看都這個時辰了，玄武湖夜市和大校場夜市少說也有十幾萬人！”
“??？”
老朱在火柴盒作坊的時候也聽說過夜市，只是沒想到竟然發展的這樣夸張了。
“那就去看看？”
“好呀！”
“但微臣不建議您帶著皇帝的儀仗，免得驚擾夜晚游玩吃喝的百姓！”
老朱從善如流的點點頭，當即在湯和家換上一套素凈的員外袍，領著幾個錦衣衛從后院趕著馬車前往了玄武湖夜市。
他們這邊還沒到太平門呢，老朱就在馬車上看到了太平門上燈火璀璨的光暈。
這是朱允熥當年為了給他慶生所造的夜景，沒想到幾年過去了，夜景非但沒拆除反而越來越壯觀了。
老朱的馬車剛穿過城門洞，就聽到城門外傳來嬉笑聲、打鬧聲、雜耍賣藝的吆喝聲，小販沿街的叫賣聲等等。
老朱聽到這熱鬧的聲音就坐不住了，當場命人將湯和從馬車上抬下來，然后親自推著他在周遭的夜市閑逛。
“上位，這還沒到夜市哩，這充其量只算外邊！”
“??？”
“現在外邊都這么熱鬧啦？”
老朱幾年前逛過夜市，但那時候的夜市總共就幾條街，還只是伴隨玄武湖人民公苑而衍生的。
時隔幾年故地重游，發現此地早已脫離玄武湖公苑的范圍，儼然成為一座新興的城市。
湯和是這里的老主顧，時不時就帶著幾個小妾過來溜達。
“上位你瞅到那個高樓了沒？”
“那個高樓是干明大樓，要是在最上層吃飯，一頓飯就得一百兩銀子哩！”
“改天微臣請您去嘗嘗，那家飯店的全魚宴不錯。”
老朱在聽到一百兩銀子一頓飯的時候眉頭就不由皺了起來，在路過干明大樓的時候，看到一眾商賈和官員進進出出，老朱的臉色就更難看了。
“成何體統！”
“咱大明的官員何時淪落到與商賈為伍了！”
“來人，給咱暗地里查一查，平日里都是什么官員總往這兒跑！”
“再查查他們哪來的錢來這兒吃吃喝喝！”
“諾！”
秦德順聞言躬身領命，然后趕忙安排人去做。
湯和聞言臉上露出一絲得意的微笑，暗道上位還是那個上位，最見不得官員有好日子過！
不過朱允熥有些事做的確實過分，對底下人太過縱容了些。
這才幾年光景啊，就將大明搞得烏煙瘴氣，官不像官，民不像民。
瞅瞅滿大街的綾羅綢緞，都分不出個高低貴賤了！
老朱也注意到街上行人的奢靡之氣了，很多人不僅穿著綢緞做的鞋子，甚至還在上邊點綴了珍珠、瑪瑙等玉石。
“太過奢靡了！”
“長此以往，咱大明非得禮崩樂壞，民心不古！”
“上位說的對！”
“新君治下一片歌舞升平，但細節之處還得靠上位把關！”
老朱深表同意的點點頭，決定過幾天就重申禁令，讓老百姓脫去錦衣華服，換回他們本來就該穿的粗布衣衫！
尤其是那些商賈賤民，必須抓幾個典型狠狠處置一下，讓他們夾起尾巴做人！
老朱推著湯和又走了一陣，突然發現一個怪事，那就是街道兩旁很多店鋪外邊都有異族人在忙碌。
有的在外邊生爐子燒水，有的搬運雜貨，有的抬著轎子，或者拉著車兩輪車滿街跑。
“哪來這么多異族？”
湯和聞言嘿嘿怪笑道。
“還能是為啥，當然是因為便宜嘍！”
“現在咱大明工價多貴呀，尋常婦人月錢都兩三兩銀子了，一般店家哪里雇得起？”
“因此，很多人從捕奴船那里購買奴隸幫自己干活！”
“不過奴隸價格也不便宜，能流利說幾句咱們大明官話的更是高達幾百兩一個！”
“哪怕像店鋪門口那些只會干點搬貨物的雜活，一個奴隸都要上百兩了！”
老朱見狀再次憂心起來。
“突然涌入來這么多異族，會不會亂了咱華夏血脈？”
湯和聞言笑了笑道。
“這個還真不好說！”
“不過京畿附近的都有嚴查，有宮里的公公們監管。每年都會定期檢查，發現有沒凈身干凈的都會補一刀！”
“至于偏遠點的地方就難說了，很多人認為凈身的奴隸干不了重活，因此想方設法幫著隱瞞、逃避。”
“這事上位也得狠狠查一下！”
“要不然過個幾十年，咱大明這片天還真不知道是啥顏色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