較真講起來,‘誰殺我我便殺誰’不能算是稻草自己的規矩。這個規矩是‘花’小飛給他立下的。
稻草出師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鳳凰城大開殺戒,臨行前‘花’小飛特意囑咐道:“在外面闖‘蕩’,要仔細記得:誰殺你,你便殺誰。”
當時國師在場,聞言笑出了聲音:“哪有你這么教徒弟的。”
‘花’小飛一向都很重視燕頂的話,認真想了想,又對徒弟補充道:“對了,有兩個人是例外,一是我,我要殺你,你不能還手,不過可以跑;另個是他,”‘花’小飛指了指旁邊的國師:“他要殺你,不許還手,也不許跑。”
說完,‘花’小飛轉頭問國師:“現在行了么?”
國師無話可說:“你覺得行就行吧。”
不過稻草還有問題,問師父:“如果是燕皇帝要殺我呢?”
‘花’小飛一時語塞,國師從旁邊應道:“景泰算是你的兄長,他知道你是自己人,歡喜還來不及,絕不會動你一根頭發的,這一重你絕對可以放心。如果真有一天你犯下大罪,他非殺你不可,我也不會讓他兄弟相殘,那時殺你的差事我會領下來,”說到這里,國師笑了起來:“然后我會再把這差事‘交’給小飛,你還是可以逃跑的。”
稻草了然,點頭應下……博結貴為西域佛主,論身份論地位,都不比燕頂遜‘色’,可他不在‘兩個例外’之列,他要殺稻草,稻草就去殺他。
金頂大殿之內,兔起鶻落,連番變化的惡戰只發生于片刻之間,幾個重要人物幾乎個個帶傷,尤其國師,雙指骨折但他‘性’子倔強,不肯直言相告,寧可自刺一刀。
因為博結受傷了,所以燕頂自傷肩頭,當是還了稻草刺博結的那一劍。
奉博結法旨,神殿武士悄然退散,重新隱匿于暗中,與國師‘交’手的那十一個人此刻也清醒了過來,他們在合擊時受國師渾厚內勁反挫,雖然保住了‘性’命,但奇經八脈都受重創,一身本領算是廢了,彼此攙扶著也告消隱。
國師也不假手旁人,親自出手替稻草療傷,動作奇快,轉眼功夫就處理妥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死不了,先在這趴會吧。”
挨了一劍之后的大活佛也變了個樣子,笑容親善笑聲爽朗,對燕頂道:“這個后生有些意思,能有這樣一個晚輩跟在身旁,是你的福氣……他不會是你的兒子吧?”
國師也在笑:“你說是,那就算是吧。”
大活佛瞪眼:“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怎么叫算是?莫得糊‘弄’我”語氣質問、表情責怪,可目光里卻笑意滿滿,仿佛兩個人是多年老友,在拿對方打趣。
國師滿眼認真:“我有個朋友,要好得和我就仿佛一個人,我朋友把他當兒子,所以他也算是我兒子,的確‘算是’,我又哪敢騙你。”
大活佛故作驚奇:“你還有朋友?”隨即又惋惜道:“能和你做朋友,此人一定有趣極了,怎么沒一起帶過來,讓我也認識認識。”
國師搖頭而笑:“我那個朋友無趣之極,脾氣壞得很,做人又一根筋,他要是看到你打我,非得和你拼命不可,你還是別盼著見他了。”
博結放聲大笑:“你這人,看事情怎么如此偏佞呢,我何曾打你了,明明就是切磋嘛,博結有幸,能在有生之年見到盛景大法師,又哪能失之‘交’臂?不切磋一下,怕是我后半輩子都會懊悔。”
國師目光帶笑語氣輕松:“你從小就是轉世靈童,獲高僧大德悉心指點,無數經典秘卷任你翻看,長大后更成了密宗之正、西域之君,佛學‘精’湛修法通天,我萬萬和你比不來。可不管怎么說,我也做了半輩子和尚,翻爛過十幾本佛經,敲碎了幾十只木魚,資質再怎么愚鈍,多少也受了些佛法熏陶……你要真想分個高下,不妨直接和我說,我認輸就是了;可你不言不語,忽然來找我切磋…看,這可不都受傷了,以后還是少切磋吧,我就剩下一條胳膊,實在經不起折騰了。”
燕頂的話云山霧罩,一旁的烏達全沒聽明白,但是大活佛能懂,國師把動手較量說成了佛法切磋,羅里羅嗦了半晌,傳過去的只有一個意思:大活佛既是皇帝,也是佛主,我燕頂不過是個大燕禪宗的和尚頭,無論如何比不過你,可真要是相拼相撞,最后免不了是個兩敗俱傷的局面,于你沒有半點好處。
博結的笑聲更響亮了:“我又不是個武瘋子,切磋過一次也就是了,哪能沒完沒了?你不嫌煩我自己還嫌煩嘞,怎么樣,你的傷勢用不用先看一下?”
燕頂給稻草療傷,和博結談笑,但始終沒看自己的傷勢,那把短刀現在還‘插’在肩頭。國師低頭看了一眼,應道:“先不拔了,就這樣吧,估計你看著也高興,全當送你份開心。”
生怕別人不知道自己小氣似的,大活佛眉飛‘色’舞:“看你身上‘插’著一把我密宗的刀子,我這心里…還真是高興。趁著大伙都高興,要不說說正經事?”
金頂上大家各展手段斗一場,究其原因不過是你想壓我一頭,我不讓你壓我一頭,‘切磋’一番后落了個平手之局,國師則自損一刀,算是認了個下風。現在鬧完了,也該說正經事了。
國師點頭嘆道:“可算等到你這句話了。”隨即直切正題:“望谷鬼兵已經準備就緒,隨時都能起兵東進,大燕這邊我也安排妥當,戰事起后一段時間里,鬼兵所向披靡、燕軍一觸即潰……大活佛答應下的八萬兵馬,不知準備好了沒有。”
在兩人圖謀中,吐蕃叛軍望谷鬼兵襲擊大燕,國師先做內應,讓鬼兵無往不利,由此燕國內‘亂’,大雷音臺再火上澆油趁勢而起,吐蕃還要借給國師八萬‘精’兵,做起事之用。待國師穩固了勢力,再轉頭滅掉鬼兵,既是幫吐蕃鏟除叛軍,也能為燕頂在國內更添聲望。
另外燕頂‘請客’,出金百萬買犬戎十萬狼卒,配合吐蕃兩面夾擊回鶻,這么做倒不是為了滅掉回鶻,主要是為了在大活佛與國師圖謀大燕的時候牽制住回鶻,為吐蕃免去后顧之憂;另則是給大活佛出氣,報復回鶻辦登基大典、與吐蕃的七七大慶唱對臺戲。
博結沒急著回答,而是反問:“犬戎的事情怎么樣了?我聽說你送給狼主的金子在邊境上出事了。”一邊說著,一邊搖頭感慨:“這么多的金子,被燕兵繳了去…景泰平白發了一筆大財,真讓人羨慕。”
百萬兩黃金分做三十萬定、七十萬本金,其中的大頭被帛夫人和譚歸德劫走了,而被大雷音臺置于邊關重鎮的三十萬黃金,帛夫人沒能力去劫,但她也沒閑著,把這件事‘告密’給燕國的邊關大將……這還是宋陽在飯館后院給他們療毒后出的主意。
燕頂的所有算計都不瞞景泰,皇帝知道這筆錢的用途,可邊關的將軍又哪里會曉得,還道成功阻止來路不明的一筆巨款流入敵國是大功一件,給搶了回來上繳國庫了。景泰曾還為此事暴跳如雷,險些誅了那位將軍的九族。
百萬黃金出了岔子,但燕頂犯不著和博結詳細解釋,是以大活佛不曉得這筆錢實際是被兩伙人劫走,只道都被燕國收繳了去。
“出事后我就傳令弟子,再重新籌集金銀,勉強還算是應付下來了,如今定錢已經送過去了。”重新籌集巨款,比起第一次要更小心的多,但過程一帆風順。究其原因,謝‘門’走狗的主事、高手全都趕赴草原救人去了,沒人在和國師搗‘亂’事情自然也就順利了。
燕頂說完,抬頭看了大活佛一眼:“這件事你清楚得很,何必明知故問?”
錢是國師掏的,但‘買家’是吐蕃,與賣家回鶻聯系的也都是大活佛的人,對于舊款被劫、新款到位、犬戎向西關增兵,這些事情博結都一清二楚的。
博結伸手搔了搔光頭:“也不算是明知故問,主要是我‘挺’好奇的,不知道你到底有多少錢,剛才又不好意思直接問,總得先抻出來個話頭。”
燕頂腹語沉悶:“小‘門’小戶,三瓜兩棗,不值得大活佛掛心。”
博結哈哈一笑,暫時沒再追問,暫時轉開話題,回答了燕頂剛才的問題:“你要的八萬兵早就列于東疆了,什么時候想要,隨時都可以拿去。不過…他們的身價,你沒忘記吧?”
“折損一人,賠金二十兩,大活佛放心,我記得牢靠。”見博結總是在錢上打轉,燕頂的語氣漸漸變得清淡了。
博結一本正經地解釋:“不是我矯情,也不是我小氣,主要是幫你辦事非得出盡全力不可,給你的這八萬人,真正是我高原上的‘精’銳,個個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哪怕折損了一個,我都會心疼上幾天。”
燕頂沒和他兜圈子,直接問道:“想加些價錢?”
博結眼睛一亮,身子前傾:“你也這么想,那可好得很了……”
不等說完燕頂就冷笑了一聲:“二十兩金子一個人,不算少了,大活佛走遍天下,也找不出這樣的價錢。”
燕頂的語氣堅決,博結呵呵笑道:“不加就算了,你也不容易,算了算了,不提了,仍是原議,死一個人你就賠我二十兩金子……對了,以前都沒提過,這筆錢怎么給?”
說著,他還伸手一拍光頭:“我這個人,一沾到銀錢事情就心里煩躁,難免想得不周全,莫見怪啊。要說你也有不對,你的心思比我細致多了,我沒想到的,你該提就得提出來,哪能樣樣事情都要‘操’心。”
燕頂不理會他的廢話,只是追著正題,淡淡道:“什么叫做這筆錢怎么給?你給我八萬兵,最后我還回來七萬,就再加二十萬金,差了多少人,我作價補還給你,如此是了。”
博結‘哈’地一聲笑:“幸虧我問了一句吧!不妥不妥,簡直大大地不妥。你看啊,這八萬兵隨便你怎么用,不打仗的時候你要讓他們唱高原調子給你聽,也由得你…可是我又有什么依仗?萬一連你都回不來了,我豈不是白白扔掉了八萬兒郎?你把人領走了,總得給我留下個‘保證’吧?你這個結賬的法子不成。”
大活佛語氣商量,說出了自己的辦法:“你放下心,我不會加價,不過是過程變一變,一個人二十兩,八萬個人一百六十萬兩,你先把錢送過來,然后再把人帶走,等將來你登基大統,還我兵馬的時候咱們再算賬,少幾個人我就扣下幾個二十兩,剩下的還給你,當然了,你要是一個都不少的還給我,我敲鑼打鼓地把錢如數奉還。這是兒郎們的賣命錢啊,我可真不忍心去掙。”
燕頂冷笑不語。
博結等了一會,見他還不出聲,又關切問道:“怎么不說話?可是囊中羞澀?哈哈,不能夠,你有錢……咳,算了算了,念在同時佛‘門’一脈,我再退一大步,不用你把全部價錢都押過來,直接削掉一半,你先押五成,八十萬兩,可以了吧?”
說著,博結的口氣忽然冷了下來:“不能再少了,否則我都沒法向他們‘交’代,我們高原兒郎不比你大燕子民那么順從,人人心中都有一把火氣,若你太計較這幾兩金銀,惹怒了他們不肯跟你去,我也沒辦法。”
燕頂目光平靜:“鬼兵枕戈以待,大事圖謀在即,八十萬兩黃金,一時半會我湊不出,你若一定要見錢才肯借兵,我們便不用談了。這就散了吧,你去忙你的七七大慶,我去告訴望谷不用攻燕了,他們以前做什么,以后就借著做什么去。”
一旁的烏達立刻厲聲叱喝:“大膽!”
國師緩緩轉頭,看了烏達一眼,目光里忽然透出了一抹笑意:“你千萬別再開口了,切記,切記。”
鐵面生冷,詭異而僵硬,唯獨那雙昏紅的眸子里透出笑意,烏達心上一冷。
博結對弟子揮揮手,用吐蕃話呵斥了兩句,隨即又轉向國師笑道:“你看你這人,剛才還有說有笑的,一轉眼就急了,好歹你也是佛‘門’弟子,總得有些涵養功夫不是…沒現錢不妨事,你慢慢湊,一年半載的無妨,我等得…不過大事不等人,耽誤不得,或者這樣,你先給我寫個條子?有張白紙黑字的文書,我至少能給兒郎們一個‘交’代。”
這次國師猶豫了下,點了下頭:“紙筆拿來。”
博結一個勁地擺手:“不急不急,話還沒說完呢,我們吐蕃習俗,將士出征前,要先行犒賞‘激’勵士氣,他們替你去打仗,這筆錢總不該由我出……”
不等說完,國師就打斷道:“我給你打一張百萬金的借書。”
博結命人擺上筆墨紙硯,國師紙筆歪歪斜斜地寫了一封借書,落印落款一應俱全,大家都是明白人,細節上也休想能隱瞞,燕頂沒‘私’藏小小心機,最后不忘摘除手套,畫上了一抹膿血,他的獨‘門’暗鑒。
博結看過借書,滿意而笑,待筆墨和血跡都晾干后,將其收在自己懷中,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對國師道:“剛才不是說要講一講正經事么,結果怎么就拐到出兵、打仗這些煩人事情上去了。”
原來剛剛說的那些都不是正經事,燕頂無所謂地搖搖頭:“你的正經事,是什么事?”
博結興致勃勃:“我的七七大慶,你是貴客中的貴客,又是中土第一號的大財主,我實在忍不住想問問你,給我帶來了什么禮物。”
大活佛的竹杠越敲越響,燕頂笑了起來,單手重負背后,正視博結,緩緩說道:“盛景和尚祝大活佛萬壽無疆、開創吐蕃亙古未有之盛世。”
說完,燕頂收聲了。他的意思再明白不過…禮物么,就是這一句不咸不淡的祝辭。
仿佛不甘心似的,大活佛又等了一陣,總算是明白了燕頂的意思,毫不遮掩臉上的失望,用明知燕頂能聽懂的吐蕃話咒罵了兩句,隨即又復喜‘色’充盈:“拜領國師好意,有你這一句話,可比得上百萬黃金的重禮了……”假惺惺的半句客套,博結又把話鋒一轉:“最近我得了件寶貝,可惜旁人見識短淺,大都不識貨,給他們看也沒意思,難得國師法駕光臨,正好來請國師一起賞鑒。”
說完,放開聲音吩咐了幾句,一個金殿武士走出來,手中捧了一只錦緞包袱,恭恭敬敬擺放在大活佛與國師之間。
大活佛走下寶座,親自動手打開了包袱……包袱里是一張皮子。隨著博結手腕一抖,皮革盡數展開,四肢齊全,五官仍在,赫然是一張‘手工‘精’湛’、完美剝下的人皮。
就連烏達也不知道師尊的用意何在,抬眼望向人皮,依稀覺得有些眼熟,運足目力再仔細觀看,心中猛地大吃一驚!雖然已經變成皮子、沒了充實人形,但此人生前的特征全部得以保留,臉上的紅痣、胳膊上的胎印、還有左腳少了一根尾趾……果然是熟人,基恰堪布。
大活佛座下兩個最信任的人,心腹弟子烏達、柴措答塔宮大總管基恰堪布。
最近幾天里烏達都沒見到基恰堪布,還道外出公干未歸,哪想到他竟被大活佛活剝了人皮。只是烏達還有些糊涂,大活佛把基恰堪布的皮當做寶貝、給燕國師看是啥意思。
不過烏達的心思不慢,略略一想便恍然大悟,隨即又驚出了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