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鳩,草原、荒原上的小禽,身長與野鴿相仿但體型偏胖,動作笨拙飛不高飛不快,耐力更不值一提,這么多缺點的鳥兒,按理說根本繁衍不了太久就被自然淘汰,但造化神奇,萬物都有存活的道理,有一弊便有一利,何況巴鳩有兩利:
這種鳥兒天生血肉中就帶了股怪味,為鷹隼所不喜,那些老鷹獵隼遠遠見了它們恨不得捂著鼻子有多遠躲開多遠,完全沒興趣撲下來啄撕獵殺;另則巴鳩有夜眼,能在黑夜中、草蟲活動時飛出來找吃的。
前一項本錢讓巴鳩幾乎沒有天敵,后一樁本領則讓它們的捕食時間大大延長,堪堪彌補了它們的笨拙木訥。
也是因為這兩個好處,當年謝胖子活著的時候,曾著手訓練巴鳩為信雀。
百多年里,犬戎始終為大燕勁敵,而庫薩是狼卒利器,如何才能破掉這雙狼卒升上高空的眼睛,一直是燕人頭疼的問題。常廷衛身為國之重器,又在鼎盛時網羅無數人才研究這研究那,自然也有責任為吾皇分憂。
但后來謝蛇落難、常廷覆滅,有關訓練巴鳩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外人所不知的是這件事情其實已經有了不小的突破……在常廷衛手中,巴鳩能夠當信雀使用,不過它們又笨又呆又懶惰,想要它們一口氣飛上幾百里去傳訊那是萬萬不可能,必須在信路上廣建信站,不停換鳩才可以,而且每一站在傳信時最少放出去三頭鳥,這樣即便其中兩頭迷路了,至少還有一頭能抵達下一站。
帛先生要幫自家小姐‘信兵’,不是拍著腦門胡亂吹牛的,他手上有幾樣本錢,巴鳩便是其中之一了。所以宋陽在趕赴沙民營地時,幾乎每隔一天行程,就能遇到‘兩頭小狗’,這些小狗就是信站,一旦前面有了消息,站站相轉能夠迅速傳回荒原深處。
不得不說的,巴鳩飛得再怎么笨拙,畢竟那也是飛,比著人用兩條腿跑要快得太多,而常廷衛鉆研出的辦法也著實不白給,這天深夜里,宋陽一行借著月色剛遙望到沙民大營的時候,去往戰場的帛先生就傳回了一個重大消息:阿夏族軍與狼卒伏兵果然爆發了惡戰。
戰況殊為慘烈,阿夏族軍折損近半,大幾千的回鶻勇士命喪沙場,但因戰術運用得當,又是攻敵所不備,狼卒的傷亡更重,是回鶻兒的兩倍有余。一場惡戰發生得突兀結束得迅速,如今阿夏族軍已經迅速撤走去向不明,估計后面會想辦法穿越前線返回國內。
經此一戰阿夏族軍已經傷員滿營、且暴露了行跡,只剩下撤回去一條路可走。
從傷亡數量上去看,當然是阿夏族軍凱旋;但換個角度去想,一支插入敵后的精兵重新被人趕回了國,無疑又是狼卒勝出,從這一戰來看,不見得就分出了輸贏,不過最關鍵的是阿夏族軍明知前方有埋伏竟還真的敢去逆襲強敵,至此一項便足夠了,傻是傻到了極點,可是也當真打出了回鶻兒的氣概。
便如阿夏對宋陽說過的:如今我們是回鶻人的威風。
打出了回鶻人的凜凜聲威,阿夏族軍得勝而去!
大戰結束后,設伏的狼卒大軍化整為零,瘋狂追擊阿夏族軍,可最終還是沒能摸到敵人的影子,現在狼卒也拔營而起,繼續向西北前進,準備匯入前線,迎擊回鶻人的入侵。
……
地圖由十余塊羊皮拼接而成,鋪滿了整個地面。地室的面積有限,沒有富裕空間了,瓷娃娃就直接坐在地圖上,一貫的姿勢:雙腿蜷起、雙手抱膝,下頜搭在膝蓋上,目光自圖上來回尋梭,入神思索。
燭火搖曳著,地圖很大,瓷娃娃很小。
這個時候忽然外面腳步聲響起,帛夫人與班大人聯袂走了進來。
帛夫人面帶笑容:“有人正在進入大營,是來找你的。”
瓷娃娃在想著將來的戰事,正思索到一個關鍵地方,聞言只是稍一點頭,并沒有起身的意思:“請他等一等。”
不等帛夫人回應,班大人就不咸不淡地開口:“等一等?他是能等,我就怕你等不得。”瓷娃娃一時間沒能反應過來,抬頭望向老頭子,眉頭微微蹙起:“怕我會等不得?來得是誰?”
“南理常春侯,宋陽。”班大人打著哈欠報出了個一個名號,滿臉不以為然。
老頭子的口齒不清,瓷娃娃卻聽得再清楚沒有,沒什么表情也沒太多驚訝,但那雙眸子一下子亮了起來,以至于剎那里,老眼昏花的班大人覺得地室中的燭火都好像黯淡了下。
瓷娃娃站了起來,穩穩當當走向隔壁寢室,口中平靜應道:“我換一件衣服,這就出去迎他。”
等她走進自己的寢室、放下門簾、確定外面的人再看不到自己后,她攥拳、屈膝、用足全身力氣猛地一跳,同時笑容霍然綻放……這可是份說不清的快樂。
宋陽在大群沙民的簇擁下走進大營的時候,瓷娃娃遠遠地迎了出來,她選了那件紅色的狼皮長袍,跑得很快,好像一團小小的火焰,可是真等她來到宋陽身邊,她就安靜了下來,甚至都沒去問一句‘你怎么又回來了’,謝孜濯只是身體一轉跟隨在了宋陽身旁、笑,低著頭笑個不停。
倒是班大人,一改平日里冷冰冰的模樣,對宋陽笑逐顏開,一副褒獎的神情,反而把宋陽看得渾身不自在,找了個機會小聲問老頭:“您…沒事吧?”
班大人嘿嘿一笑:“一會再說!”
沙民本就熱情好客,宋陽又是揭穿了假沙主、拯救全族的大恩人,雖然現在是深夜,但少不了有一番盛大地歡迎,從白音到大族的諸多重要人物全都迎了上來,著實熱鬧了好一陣子眾人才漸漸散去,宋陽一行總算清靜下來,隨著白音王一起去往他的王帳詳談。
宋陽這趟回來也沒什么正經事,追根究底的原因,就是他覺得讓瓷娃娃跟在蠻族軍隊里去打仗不妥當,說穿了他就是回來陪媳婦的。
王帳中人都算得自己人,落座后雖然沒什么正經話題,不過氣氛輕松融洽,隨口說笑了一陣,班大人重重地咳嗽了一聲,示意有話要說,待其他人全都收聲后,老頭子望向宋陽:“這一仗打得很好,年輕人能想出這個主意,很不錯了。”
白音王也對宋陽點了點頭,面色誠懇:“多謝了。”
宋陽眨眼,不明所以,一時間沒敢吱聲,心里使勁琢磨著:我這是又做什么好事忘留名了。
瓷娃娃比他早回來一陣,了解的情況比他更清楚,從一旁靜靜開口,對宋陽道:“如你事先所料,這次沙族大軍出征,選白音王做了主帥,若能打贏這一仗,沙主大位可定。”
宋陽請沙民出兵來打這一戰,不外兩個原因,一是報答義兄的情誼,幫回鶻人打出一場大勝仗;另則他在狼卒手上吃了大虧,雖然最終結果還不錯,可整隊南理使團喪滅、跟隨在自己身邊的一眾同伴排著隊在鬼門關前轉了一圈,宋陽什么時候也沒吃過這樣的大虧,無論如何也要送犬戎單于一場大敗來報仇雪恥。
從做出請沙民出兵的決定到現在,他都沒去想這一仗會對白音王有什么影響。
不過同樣的一件事情,落在正全力以赴幫白音王謀取大位的班大人眼中,就多出了另一重意思。
白音王在沙民中素有‘神眷’威名,沙民語言中沒有‘戰神’這個詞,但在意思上完全是一回事,且白音與大族的第一場惡戰,平原互沖面對三倍于己的強敵還能打成平手,白音王的本領有目共睹,所以這次出兵遠征,白音王被選為主帥。這倒沒什么奇怪,宋陽和瓷娃娃意料之中的事情。
而他倆沒想到、或者說根本沒去想的是:沙民與狼卒為敵的無數年頭里,大小戰役打過無數次,但他們沒有弓箭不善騎戰,大戰幾乎沒贏過一次,否則也不會被犬戎死死壓住,藏身于荒原深處辛苦度日。這次如果真能打勝,對沙民而言意義何其重大。身為統帥的白音王必得首功,在大族中的聲望也會沖天而起,他們凱旋時便是萬眾歸心時,沙主大位無論如何也跑不掉了。
另外,至少現在看上去,這一仗勝算很大,回鶻雄兵本就不弱于狼卒,若二十多萬的沙民大軍再從背后殺出……只要運氣別太差,狼卒這次非得吃個大苦頭不可。
再說回班大人,如果按部就班,今天爭權明天奪勢,想要幫白音王奪下沙主大位倒不是不可能,但勝負難料耗時漫長,這一仗則來得恰到好處。
所以班大人還以為,打這場仗是宋陽特意為白音王奪位尋來的機會、捷徑。
宋陽也不傻,瓷娃娃略一提點他就融會貫通,當然不會傻乎乎地把功勞向外推,對白音王道:“我能做的僅次而已,算不得什么,真正還要靠你自己。”
說完覺得還不夠味道,有煞有介事地補充了句:“好好打,一定得贏,莫辜負了我們這番心意。”
撲哧一聲,有個漢人小妞沒忍住,笑出了聲音……瓷娃娃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一樣的事情如果放在以前或者放在旁人身上,她只會覺得無聊,又怎么可能去笑?可事情落在了宋陽身上,她就真的想笑,怎么忍也忍不住。
白音王對宋陽認真點頭,沒太在意瓷娃娃的失笑,小媳婦看到夫君回來了,笑是應該的,不笑才不對勁。
“另外我這里還有件事要請你幫忙。”宋陽趁熱打鐵,對白音王說出阿夏的事情,具體原因沒有提及,只說想讓白音王認下這個義妹。
結果正如宋陽事先擔心那樣,白音王面露難色,躊躇半晌,最后還是緩緩搖頭。
倒不是說沙民不認可草原外的民族,從白音王到普通沙民,對回鶻都沒有太多概念,不覺得他們是朋友但也不當他們是外敵。看著宋陽的面子認下個回鶻妹子本來也不是什么難事,但白音王的情形有些特殊,他是‘神眷武士’。
要說起來,沙族對結拜的認知,倒和回鶻換火芯玉的風俗很有些相似,成為異姓兄弟、兄妹的關鍵就是兩個字:分享。一旦結拜,我的一切都是你的。沙民的結拜儀式隆重,要由祭祀主持,據說天神能聽到祈禱,鑒證諾言。
這一來,對白音王來說就有了一重障礙:他受到天神眷顧,獲贈神奇力量,若結拜了兄弟姐妹,在沙民眼中他的神眷力量也會被阿夏分走一半。
把神賜的力量分給一個對本族全無貢獻、甚至大家誰都不認識的外族人,就算沙民再怎么厚道也會心有不滿……不等白音王說完,班大人就先對宋陽搖頭:“此事不可行,死了這條心!”
老頭子要幫白音王謀大位,不容任何影響。
白音王不能認義妹的理由實在太充足,宋陽連撒潑耍賴的機會都沒有,皺著眉搖搖頭:“這樣的話…此事就先放下吧。”
這個時候瓷娃娃忽然開口,幫著心上人出主意,問白音王:“如果和王妃認作姐妹呢?對你有沒有影響?”
沙民一夫一妻制,他們的王妃只有一個,比著其他國家都值錢,瓷娃娃的主意也算退而求其次,認不了大哥就認大姐,白音王搖頭道:“這倒是無妨的,她是她我是我,兩不相干,全沒有問題。”說著,他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又呵呵呵的笑了起來,對宋陽道:“和我妻子結拜沒問題,但是沒什么意思,你那位朋友若不嫌棄,或者…認下一位干娘呢?母親那里交給我去說。”
白音王沒能給宋陽幫上忙,心中也很有些遺憾,得了瓷娃娃的提醒立刻就想到這個好主意,反正都是親戚,不過是換了個方式,阿夏拜奉老王母做干娘,也算是白音王的妹妹了,但不同于直接結拜兄妹的,她不會分享‘神力’。宋陽喜道:“老王母能同意?”
白音王也開心得很:“放心,她本就盼著能再有個女兒,包在我身上了!”
麻煩事情解開,皆大歡喜的局面,又閑聊幾句宋陽等人告退,但班大人卻留在了王帳,待其他人盡數離開,老頭子問白音王:“我聽說過,認干親在沙民中不是小事,到時候會有一番盛大儀式吧?”
白音王點頭:“祭祀主持,同族觀禮,會是一場很大的熱鬧,風俗一貫如此。”
班大人勉強把眼睛撐大了些:“這么大的場面,老王母就認一個女兒,是不是單薄了些?”
白音王笑了笑:“您指的是宋陽?他幫我無數,讓母親受他做義子我以為是敷衍他了,我有心和他結拜兄弟,不過現在要打仗,至于分擔神力什么的…您曉得我是如何當上這個‘神眷武士’的,我自己全不在乎,但是難免會讓軍心松動,時機不好,我想的是等打贏了這一仗……”
不料話還沒說完,班大人就不耐煩搖頭,打斷:“宋陽的事情,用得著我去擔心操心么?就算沒人管他,他照樣活得好好的,我犯不著在他身上白搭份心思,我說的是謝孜濯。”
班大人的眼睛重新半閉:“那個喚作阿夏的回鶻女子將來是要嫁給大可汗的,小姐的歸宿也定了下來,兩個女兒共奉干娘,嫁給的則是一對金蘭兄弟,算得上親上親、喜上喜。”
口中說著吉祥話,但老頭子心里在盤算著另一件事情:瓷娃娃的娘家。
夜已深,荒原寒冷,老頭子身體更不如從前,說這話好端端地就咳嗽了起來,好半晌才調勻氣息,聲音卻變得嘶啞了:“宋陽讓阿夏和你們結親,不外是為阿夏謀個身份地位,好相襯大可汗,能高高興興地嫁了去。他卻沒去想想,他身邊的謝孜濯,何嘗不是燕子坪上的阿夏。”
班大人的說法略有夸張,但也不是全沒有道理。
三個未過門妻子,一個公主一個郡主,出身了得地位不同凡響,現在鎮西王主掌南理大權,筱拂和初榕也就更加尊貴了。可是反觀瓷娃娃這邊,相比之下背景實在有些單薄了,說得好聽些她是謝門走狗捧在手心上的小姐,說得難聽了干脆就是反賊遺孤。
流落荒原的前一段日子,班大人和謝孜濯相處很好,在老頭子心里也漸漸把她當成了個晚輩,可惜右丞相權勢不再,否則他就直接收下瓷娃娃做個義女,丞相大人的女兒,論起身份地位全不遜于鎮西王家的公主郡主。
所以班大人想要再幫瓷娃娃謀個‘厚實身份’。
沒有這個身份,班大人也不覺得以后瓷娃娃在燕子坪會抬不起頭,但有了沙族公主的身份,會讓她心里更平實些吧。
一頭羊是趕兩頭羊也是放,白音王痛快答應,暗中卻覺得好笑,覺得漢人實在是麻煩,就欠讓他們和沙民一樣,全都一夫一妻,就全都老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