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沙民大營不到兩天,宋陽就明白了自己真不是領兵打仗的料子。
一次大規模的遠征,隊伍分派、后勤保證、輜重運輸、各部職責規劃、將領的任務分配……大到行軍路線的制定小到每個士兵的隨身準備,上到天氣變化的應對下到每一塊宿營地的選擇,林林總總無數事情,別說去管,就是稍微聽一聽宋陽就覺得頭大。
打仗可不單單是最后兩軍碰面的對沖,而是一個大策略下包含著的無數細則,每一條細則都牽扯著無數人命甚至整個遠征的成敗,宋陽剛剛被白音王邀請著,參加了一次軍機會議,從會上下來他一副不勝其擾的樣子。
班大人見狀不屑:“這就受不了了?等回去了還是跟你老丈人再好好學吧,調遣沙民打仗算是省心的了,要是調運漢家兵馬,更有的你煩。”
宋陽還沒吱聲,跟在他身旁的婉大家就納悶問道:“都是調兵打仗,有什么差別?”
“差別大了。沙民老實巴交,打仗就是打仗,上下一心同仇敵愾。像這種幾十萬人的大會戰要放到南理去你再試試?”班大人冷曬:“這么大的規模,肯定是多部軍馬集結成軍,各部人馬各有各的背景,我是鎮西王的舊部你是左丞相的門生,關系錯綜復雜……做主帥的心里也少不了一本帳,要照顧嫡系、淡著等閑角色、對對頭自然也會有個說法,至于那些不能得罪的將領更得好好維護。”
大功之戰由誰來打、有油水的城池誰去攻、沒太多功勛且辛苦跑腿的任務委派誰、真要迫不得已需要炮灰送死時選哪個倒霉蛋……既然是打仗,大軍中就會有各種各樣的角色,所有這些都要由主帥分派,本應任人唯賢、只有打勝仗才是唯一標準的事情,被摻進來無數人情關系后一下子就變得復雜萬分了。甚至大軍還未動,主帥心中就已經分派好了麾下個個將領的功勞……
不用班大人再仔細解說,宋陽就搖頭笑道:“這種事情我真心做不來,我倒寧愿當個陣前卒。”
班大人的話小婉聽得似懂非懂,但也能大概明白這其中的麻煩,由此對宋陽的想法大大贊同,點這著頭甕聲道:“不錯,拿著刀子砍人最省心不過,其他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還是你們去想吧。”
要知道當初在花海遭遇黑沙暴、情形萬分緊急時小婉可是用腰帶把班大人綁縛在身上的,所以老頭子對小婉的態度,比起宋陽強得多,他本打算再板起臉繼續教訓宋陽,但是聽小婉一插口,老頭子呵呵地笑了幾聲,不再說什么,溜溜達達地走了。
大營中一片忙碌,雖然最后的出征命令還未傳下,不過沙民全族都已得知大戰將至,或許是蠻族特有的狂放和野性所至,營地中的氣氛非但沒有‘征戰幾人能回’的壓抑,反而熱烈歡騰。
有關出征的準備也在忙碌進行著,長官按照名冊逐家逐戶去確認士兵、分發武器,大批勞力在調運軍需、裝車輜重……而最最讓宋陽驚訝的是,來到沙民大營的這兩天里,他看到得最多的居然是:婚禮。
所有青壯都會參加的戰爭,即將上陣的毛頭小伙抓緊時間向心上人去示愛,而一向對女兒管教嚴格的沙族父母卻一反常態,并不去驅趕阻攔,就站在一旁笑吟吟地看著,甚至在女兒有些猶豫的時候,家長還會主動去勸一勸,只要自家女兒一點頭,一對年輕人便會立刻舉行婚禮。
從未見過這么簡單的婚禮,沒有彩聘沒有嫁妝也沒有酒席宴請,只有一個祭祀念誦一段祝福,然后至親好友圍在一起拉開嗓子唱上一段喜慶調,跟著是新郎攬著自己心愛的胖新娘入洞房了……其他人則在一陣歡呼中散去,繼續去忙碌出征前的勞務。
隨處可見的婚禮,不到深夜幾乎不會停歇、此起彼伏的祝福調子,無數的青年男女走入臨時的新房,不久之后新婚的丈夫就要手執兵戈踏上征程,誰也不知道他們還能不能再回來,但可以預見的是,十個月后,來年秋高氣爽時,這沙民大族中將會有數不清的新生命在神祇的賜福中呱呱墜地,血脈還將延續,種族繼續繁衍、開枝散葉,一切一切都會不改變。
出征前的婚禮,沙民自古以來的習俗。
而戰前交媾是漢人的兵家大忌,當初沙主在統一全族后聽從漢人手下的建議,已經廢除了這個風俗,如今白音王入主,又把它重拾了起來。
越是歡騰快樂,就越是蒼涼唏噓吧。宋陽在營地里轉了轉,無論哪家正在行禮的親眷見了他都會熱情滿滿地把他拉進隊伍,請他一起觀禮,開始的時候他還能跟著一起大笑歡唱,可過不多久心里就堵得慌了,默默嘆口氣,快步走回了自己的帳篷。
沙族給宋陽安排的住處頗為寬敞,和他一起回來的羅冠、南榮等人都住在一起,一般沒什么事情他們也不會出去。
帳中羅冠席地而坐,手捏碳條在羊皮上畫太陽,宋陽不打擾他,從身邊繞過下到地室去找其他人聊天,可稍稍有些意外的是大伙都不在,想來都跑到外面觀喜禮看熱鬧去了吧。
宋陽百無聊賴,又爬上來蹲在羅冠身邊看他畫太陽,越看越覺得羅冠畫得不圓。
大宗師也不搭理他,畫上一會、放下碳條又拿起自己的長弓,低著頭不知在琢磨些什么,過了片刻有重新捏起碳條,接著畫……
當初羅冠被白音人扔進裂谷的時候,他的弓也一起被丟了下去,大宗師這才得以保存自己的順手兵刃,可惜的是那把‘春衫’寶刀不見了,許多事情真的沒法解釋,又或許冥冥中真有定數,一對雌雄寶刀,紅袖斷碎不久后,春衫也隨之而去了。
過去好半晌,羅冠終于扔掉了碳條,宋陽沒話找話:“悟得怎樣?”后者擦著手上的碳漬搖頭道:“不怎么樣,以前畫貫了毛筆,換成碳條沒感覺了,白忙活。”
羅冠的眼睛尖得很,說著話抬頭一看就發覺宋陽的神情有異,恰巧此時帳外近處又有一陣歡喜調子和送給新人成禮的歡呼聲響起,宋陽的目光更為之一黯,大宗師也就明白他為何沮喪了:“無端把沙民卷入一場大戰,現在又不落忍了?”
“的確,心里不是個滋味。”宋陽點頭承認。
沒想到羅冠全沒有開解或勸慰的意思,反而開開心心地笑了起來:“你居然會為這種事別扭?我還道有人白白幫你打仗,你只會高興得做夢都笑出聲音!”正挪揄著,外面腳步聲響起,帳簾一挑瓷娃娃走了進來,插口笑問:“在說什么事情,聊得這么開心?”
羅冠站起身應道:“你家常春侯,在心疼外面的沙民大軍!”笑歸笑,但大宗師識趣得很,應答后又甩下一句:“我出去轉轉。”背起雙手邁著四方步走了,把偌大地方都留給小兩口。
大宗師走了,瓷娃娃又笑了起來,抱膝坐在對面眸子晶亮望著宋陽:“真的?你在心疼沙民?”
被一大一小揪住話茬,宋陽煩的不行,不過對瓷娃娃,他比著對大宗師的時候可橫多了,瞪起眼睛:“再笑,睡了你啊。”
謝孜濯更樂不可支,才不把宋陽的無賴話當回事,笑了好一陣子才重新開口:“你這個人,在想事情的時候有個小毛病,不管什么事情,你總是從自己這邊想……其實也不能算是毛病,但總這樣偶爾難免有想不開的時候。”
“最簡單的,就說這次你請沙民出兵,”瓷娃娃的聲音恢復了平靜,但她望著宋陽時的目光始終明亮,一貫如此:“從你這邊來想是為了幫回鶻,自然就給白音王添了個大麻煩,可在白銀王看來呢?他謝你還來不及,你給他找來的這場大戰,其實是給他幫了個大忙,是助他統一沙民大族的捷徑。一模一樣的道理,你覺得這場大戰會讓沙民死傷無數,是以心中不忍;不過于沙民而言,這又何嘗不是個機會?從未有過的好機會。”
“機會?怎么說?”宋陽挪動屁股,緊緊挨著瓷娃娃坐了下來,隨手拉住她的一只手,指尖冰涼,瓷娃娃的小手好像就從未暖和起來過。
“單獨作戰,沙民絕不是狼卒的對手,多少年里數不清的大戰,每次都是沙民慘敗,死在狼卒刀下的族人不計其數,到現在沙民幾乎連報仇的希望都不存,但是這一次不一樣了,有回鶻大軍參與其中,沙民勝算也隨之大增,你以為,這樣一個報仇的大好時機擺在眼前,以他們的性情,如果就這么放過了他們會快活么?而且…說這一戰是個‘好機會’并不完全指報仇,還有另一重關鍵。”
瓷娃娃稍作停頓,輕輕地喘息了幾下。因為她懂得兵法,且見地不俗、腦筋清楚,白音王雖然沒敢直接讓她領兵做令,但一有難事都會來征詢她和班大人的意見。瓷娃娃也不負所托,著實說出了些有用的東西,由此白音王對她也就更加倚重了,最近幾天她都每日每夜的思索著、忙碌著,到現在已經疲勞得很了。
調整呼吸后,瓷娃娃再度開口,語氣咬得很重:“若能大勝,則沙族脫困,這很可能成他們的翻身一戰。”
宋陽嚇了一跳,詫異笑道:“聽你的意思,這一仗要是打贏了犬戎就完了?這…夸張了點吧?”
瓷娃娃也笑了:“哪有這樣的好事!但要是大勝,大家或許就要重新畫一畫邊境線了!”
她兩次提到‘大勝’,不由得宋陽不重視,問:“大勝是什么意思?”
回鶻和犬戎歷史差不多,都是在百多年前完成了自己家中的統一,而后兩國打打和和就從未消停過,其間也有過幾次大戰,每次大戰的過程都如出一轍:
甲方強勢而來,乙方奮起應戰,糾纏一陣之后,劣勢一方便不再死守苦戰,開始緩緩向后方撤退,雖然暫時讓出了陣地,但有生力量得以保存,國內的援兵也開始調動,集結重兵以圖后復;優勢一方向前推進,暫時得到勝果可是卻難以保持太久,一是要考慮對方反攻回來能否抵擋得住、死拼值不值得,而更可慮的是中土世上不止大漠和草原兩座國家,在他們身后還有東土漢家和高原密宗,回鶻也好犬戎也好,真要陷入消耗戰,誰都拖不起。得勝方基本不會再貪心冒進,教訓過敵人也就算了,收回大軍派出使節去談判。
所以兩國之間的惡戰,能分出勝負,卻談不上成敗,打上一陣就不了了之,每次大戰后的傷亡不可謂不慘重,不過大家戍邊大軍主力仍在,從未有過被徹底消滅的時候。
宋陽不學無術,連上一位草原單于的謚號都不知道,更毋論回鶻與犬戎兩國間百多年的戰史。
不過宋陽的腦筋還算清楚,聽瓷娃娃解說過概況后他就大概明白了:“你說的大勝,徹底擊潰犬戎現在投入戰場的重兵?”
“以前回鶻和犬戎總是糾纏不清,關鍵之一就是前線主力得以保存,今天撤了、明天重整、后天再回來,用軟刀子去磨,劣勢一方把優勢一方的強襲猛進拖成曠日持久的攻堅戰,這一仗就算打和了,大家都把這一招用得爛熟。”說起打仗事情,不知不覺里謝孜濯鄭重了許多,認真點頭:“但這一次,沙民從背后殺出來,兩線夾擊不僅要打敗對方,還要讓前線上的狼卒退無可退、盡量多殺敵人,真正擊潰他們。真正抹掉犬戎在布置在前線的大軍。”
“真要能打成我說的樣子,就算犬戎強盛,也會讓它疼上好一陣子,西面的一支軍隊沒了,草原南面還有大燕虎視眈眈,不容得單于不低頭了。”瓷娃娃重復最先的說法:“若能大勝,這大片的疆域就不再是狼卒的控制范圍了,沙民秣兵厲馬……固然是為了向你報恩,但又何嘗不是為了自己?你要曉得,這是沙民的翻身之戰。”
“他們對你知恩圖報,我就想竭盡所能,助他們去奪下個出頭之日。”說著,瓷娃娃稍稍傾斜,把自己靠在了宋陽身上,螓首搭于宋陽肩膀,雙目閉合喃喃嘟囔了一個字:“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