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說到秋,往往會在前面加一個金字。金秋,其意之一指的便是景色,草木,莊稼都變作了金黃色,看起來在肅殺中還有一種雍容大氣。其意之二,指的是秋糧入庫,百姓們自己糧倉里有了余糧,有了收獲,多多少少也算有些銀錢收入,所以秋天是個百姓們喜歡的時節。
然而,自大業八年開始,曾經被稱為大隋糧倉的河南諸郡便逐漸變得蕭條沒落。別說豐收,大部分的良田都變成了荒野,野草齊腰深,草籽倒是豐收,只要蕭瑟的秋風一吹,明年開春就會在枯敗的野草旁邊又鉆出來更濃密的一層新綠。只是這新綠卻不是返青的小麥那樣讓人愉悅的綠,而是惹人厭煩的綠。
野草比莊稼好養活,只要春天里有一場雨下來,野草就會瘋了一樣的生長,其旺盛就是一種變態的繁榮。
也不知道是哪個頑劣的幼童還是那些信手殺人的賊寇點了一把火,秋風一吹火勢大的驚人,燎原之火竟是燒了兩日三夜才漸漸熄滅,地上一片焦黑,草灰被風一吹,就如同刮起一陣沙塵暴。
草灰可是好肥料,可如今河南諸郡種田的人已經少的可憐。草灰再好,沒人翻地,沒人播種,明年草灰養活的還是野草。
一隊大概千余人的騎兵慢悠悠的在被草灰鋪成了灰色的官道上行進,隊伍走得極不整齊,稀稀拉拉的好像是沒人看管的羊群,騎在馬背上的士兵一個個也是沒精打采的摸樣,昏昏沉沉的好像隨時都能跌下馬背來似的。一千人的騎兵,前隊后隊脫節,拉出去好幾里長,哪里有一點軍人應有的威武摸樣。
隊伍最前面的騎兵舉著一面大旗,那士兵瞇著眼看路,即便如此眼角還是糊上了一層草灰。順著風走路,草灰跟著隊伍走,要多煩人有多煩人,惱的人恨不得一泡尿撒出汪洋大海來將草灰都沖走。他將旗桿抱在懷里,勉強保證大旗不至于倒下去。順著小臂粗的白蠟桿旗桿往上看,那面灰布大旗上繡著的字跡勉強還能分辨出來。
魏
這對騎兵的首領正是新近才投靠到瓦崗寨的大賊魏六兒,也是在黃河兩岸聲名顯赫的綠林豪杰。他手下兵力最盛時,擁兵超過五萬,在河北清河郡一帶也混的風生水起。去年的時候,魏六兒受了河北綠林道上的另一個大賊張遷的鼓動,聯合郝孝德,李德謙,李文相,胡驢兒等六七個勢力,集結兵力近三十萬進犯清河郡,清河郡丞楊善會本是個極驍勇的武將,面對三十萬賊兵竟是凜然不懼。
他一邊盡起清河郡兵一萬八千余人應戰,一面派人請六軍討捕大使老將軍楊義臣和當時的涿郡通守郭絢發兵。泡*書*吧(www..)只是當時郭絢被竇建德纏著抽不出身,沒能趕去清河相助。楊義臣聽說賊兵來勢洶洶,帶了三萬余官軍來救清河。匯合了楊善會之后,不足五萬的官軍與三十幾萬綠林義軍在清河郡大戰,楊義臣雖然兵少,但打的極有氣勢,從一開始官軍便處于攻勢,越打越兇猛,短短一個月內和義軍大戰十三陣,連勝十三陣,六七個豪杰組成的聯軍被打的支離破碎,損失慘重。
只一個月不足,楊義臣便擊敗了義軍,以不足五萬官軍的兵力,陣斬七萬余,俘虜義軍總計十三萬多人。各方義軍首領皆敗,落荒而逃。楊義臣行軍打仗有個慣例,那就是從來不收俘虜,十三萬降兵先后被他斬殺,河北大地上血流成河。
自此,楊義臣那楊砍頭的綽號更加的響亮,透著一股令人心悸的血腥味。
魏六兒好不容易攢下來的五萬人馬被殺的只剩下不足四千人,這還算是保存比較多的一支。他在清河郡戰敗后被楊善會追殺,無奈遁入山中躲避。一直藏了將近一年,聽說楊義臣被楊廣調回東都任兵部尚書,楊善會輕敵冒進中了竇建德的埋伏,在清河郡被竇建德五馬分尸之后他這才敢從山里鉆出來。
如今河北地面上綠林道,竇建德一家獨大,還有一個徐元朗也占著不少地盤,水潑不進,外人休想立足。魏六兒無奈,只好渡過黃河南下準備搶一塊地盤安身,進了東郡才知道如今瓦崗寨的軍師便是名滿天下的蒲山公李密,魏六兒想了想,索性帶著人馬投了瓦崗。
李密最大的本事便是一張嘴,無論誰來投靠他,他都表現的頗為看重,絕不會讓人覺著自己受了冷遇。而且李密最大的好處就是會封官,反正是不花錢的賞賜,他樂得給每個手下都安上一個將軍的官職,到了最后瓦崗寨的將軍多得連他自己都記不住有多少。
魏六兒倒是記住了,他被李密封了個明威將軍。
只是已經投靠了瓦崗寨半個多月,魏六兒還不知道自己這明威將軍到底是幾品武將。
魏六兒騎在馬背上往四處看了看,啐了一口滿是草灰的吐沫罵道:“李文相那個王八蛋,密公讓他巡視大營東南,我巡視東北謹防燕云寨的人馬趁著草高濃密潛行過來偷襲,老子本本分分領著兵天天巡視一遍,李文相倒好,媽了個巴子的,他娘的一把火把野草都點了,還他娘的說什么一勞永逸!”
他又啐了一口吐沫繼續罵道:“最可氣的是,那個王八蛋去年一敗之后只剩下不到兩千人,就因為比老子來得早半個月,密公居然也封了他個什么揚威將軍。”
他罵罵咧咧的轉頭問自己親兵隊正張再興道:“你說說,是老子這明威將軍大些,還是李文相那個龜孫子的揚威將軍大?”
“自然是明威將軍大!”
張再興信誓旦旦的說道:“我問過密公的親兵趙小三,他和我說過,密公封的將軍,以武虎鷹明揚為順序。從三品的是武賁將軍,正四品的是虎賁將軍,從四品的是鷹揚將軍,正五品的是明威將軍,從五品的才是揚威將軍。”
“王伯當就是個武賁將軍,要是武賁大將軍,那就是正三品上了。”
魏六兒想了想說道:“從三品,有個屁用,還不是被人家燕云寨大當家李閑差一點一箭射死,一萬五千先鋒軍精兵,一仗下來逃回來的不足三千人,官大能有個屁用,還不是窩囊廢一個。要是換了老子當先鋒將軍,能這么丟人?”
張再興連忙說道:“別說王伯當,就算那個什么正二品的冠軍大將軍單雄信,比起您來也差了不止一籌。只不過他們都是瓦崗寨的老人了,占了便宜。再加上當初密公落難,是翟讓派兵相助,這份情誼密公自然是不會忘記的。”
“我最看不慣的就是翟讓,將軍,你難道就不覺得那個翟讓已經拿自己當皇帝看了?密公看得起他,尊他為瓦崗寨之主,聽他號令,那是密公仁義!偏偏那翟讓一點自知之明都沒有,據說最初還對密公客客氣氣的,后來瓦崗寨的人馬越來越多,他反倒越來越牛氣起來,跟密公說話也指手畫腳起來。”
張再興不滿道:“來投瓦崗寨的各路豪杰,我算算,孟讓,郝孝德,王德仁,李士才,張遷,黑社,白社,胡驢兒,李德謙,再加上李文相,哪個不是叱咤風云的人物?哪個不是縱橫天下的豪杰?大伙來投瓦崗寨,難道是看在他翟讓的面子上?”
“我呸!”
張再興啐了一口罵道:“我就看著不公,憑什么大家來投靠密公,偏偏還要看翟讓的臉色?”
魏六兒撇了撇嘴道:“翟讓畢竟是瓦崗寨之主,我最看不慣是那個單雄信,明明是個矮子,還偏偏愛裝大個的,整天板著臉好像他才是瓦崗寨之主似的。你看看分兵之前他那點德性,還嫌棄密公給他封的官小,小他媽了個逼啊!”
張再興又奉承了幾句,忍不住心中好奇問道:“將軍,密公前幾日夜里怎么就突然間下令派兵在大營外巡視啊?是不是密公得了什么消息?燕云寨的人馬要進攻?”
“誰知道!”
魏六兒解下來酒囊漱了漱口,啐掉一嘴的草灰罵道:“他娘的,巡視,還不是咱們兄弟受罪?還有那個挨千刀的李文相,真他娘的不是東西,放火,怎么沒把他自己褲襠燒了?”
正罵著,張再興忽然愣了一下,然后不確定的問道:“將軍,前面是不是風變大了?”
順著風走,怎么會前面的風變大了?
魏六兒順著張再興的指點往前看了看,猛的眼睛就瞪的溜圓:“哪里是他娘的風大,吹角,快吹角,敵襲!”
……
……
裴行儼說動了李閑,讓他領兵去攻打瓦崗寨的大營,李閑見他士氣可用,于是便給了他三千騎兵,告訴他只可佯攻,試探出李密的虛實便可。裴仁基再三懇請李閑,說愿意與兒子裴行儼一同率軍進攻,以雪當初敗在瓦崗寨手里的恥辱。
勝敗乃兵家常事,也不知道他怎么就把一場敗仗記得這么狠,經常與人提起,早晚要報仇雪恨之類的話。眾人最初還勸他幾句,凡事看開些,偏偏他聽不進去,只要一提起翟讓單雄信等人的名字,他便會破口大罵。其實說來說去,當日他是自己輕敵,中了徐世績設下的圈套,敗在他自己,也怨不得別人。
李閑挨不住他求,便答應讓他與裴行儼一同出征。
父子二人率領騎兵三千出了大營之后便一路向西,因為逆著風走,馬蹄踏起來的草灰往后飄,可即便如此很快眾人就被草灰覆蓋了一層,一個個看起來都好像剛從土里爬出來似的。本來是前幾日商議結束之后次日裴行儼就應該率軍進擊的,誰想到就在那天夜里突然起了一場大火,足足燒了兩天三夜,出兵的事就一直耽擱到了今天。
裴仁基騎馬走在兒子身邊,看了看雖然一臉灰塵但難掩興奮的兒子裴行儼,他張了張嘴,欲言又止的樣子讓人看著難受。
“父親,你有話對我說?”
裴行儼抹了一把迷住眼睛的草灰問道。
“沒!”
裴仁基連忙搖了搖頭說道:“只是想提醒你,記住主公的話,切勿莽撞,一會兒進攻不可一味向前,試探一下也就罷了。若是瓦崗寨的人出戰,兵力多于咱們太多的話,別逞強,撤回去從長計議不丟人。”
“怕什么!”
裴行儼撇了撇嘴道:“主公安排了秦將軍做后援,以我的本事,再加上秦將軍的手段,便是李密傾巢而出又怕的什么?”
“元慶!”
裴仁基皺眉怒道:“你挨了二十軍棍,怎么一點記性都沒漲!今天你若是再沖動,休怪父親無情,下令將你綁了!”
“別!”
裴行儼連忙擺手道:“您綁了我,還怎么打?我答應您還不成,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跑,行了吧?”
“今日之戰,你要聽我的!”
裴仁基肅然道。
“聽!”
裴行儼嬉皮笑臉的說道:“聽老子的話,天經地義。”
裴仁基點了點頭,剛露出一分笑容忽然就聽見前面斥候大喊道:“前方五里有敵軍騎兵!人數大概一千人上下!”
“一千人?”
裴行儼嘿嘿笑了笑道:“那還等什么,跟我沖過去殺他個屁滾尿流啊!”
他猛的一打馬朝前沖了出去,裴仁基伸手去拉卻慢了半拍。他看著兒子縱馬而出的背影,心里忽然生出一股難以抑制的恐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