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六。
雞啼三聲,鐘鼓長更。
良田千畝,十里紅妝。
冀陽城里的即墨侯府要嫁女,府中天還未亮便已熱鬧起來。汀蘭院里婢女仆婦進進出出,穿梭來去,手中或捧紅篋朱盒,或端茶遞盞,端得是一派熱鬧景象。
閨房之中,一襲珠白色襦裙的莫寧兒端坐鏡前,如水青絲披散肩后,幾欲流瀉在地。小丫鬟七七將手中胭脂勻了開,染上眼前新嫁娘一張粉面桃腮。平日里不點而紅的唇兒,今日里也被七七涂了渥丹口脂,寧兒望著鏡中自己一張“血盆大口”,不由咯咯笑了起來,道:“七七你這壞妮子,非要將我涂抹成這副鬼樣子,真?zhèn)€是丑死了……”
“小姐胡說,哪里丑了。”
七七抿嘴一笑,口中說著,手上便執(zhí)了朱筆,以寧兒額心那點殷紅似血的朱砂為芯,細細描了朵小巧梅花上去。
“小姐你在教習所學習禮儀之時,七七特意去跟奇巧坊的女侍們學了好幾種妝容,今日這‘梅紅妝’便是其中之一。”
擱下朱筆,七七攬了寧兒肩頭,在銅鏡里看了,嘻嘻笑道:“不是七七吹牛,小姐這番妝容,等下定會叫所有人都贊上一聲‘美’!”
“去,好不要臉的丫頭。”
寧兒對著鏡中笑了,“我尚且沒有得意,你便連尾巴都翹上天去了。”
“本來就是嘛。”
七七撅了撅嘴,道:“一會兒小姐你還要去叩謝別過皇上、皇后,之后才能見到夏國的迎親使……哎啊啊,不知那親使是個怎樣的俊俏郎君呢?”
“你要俊俏郎君做甚?”
寧兒轉(zhuǎn)頭笑覷著七七,“我還未嫁,你這丫頭便已迫不及待了么?”
“噯噯,小姐你亂說些什么!”七七羞紅了臉,忙將一旁丫鬟遞來的艷紅嫁衣抖了一抖,道:“小姐莫再拿七七打趣,快快來將這價值連城的嫁衣穿上才是正事。”
“是~遵命。”
寧兒站起身來,假意對七七行了一禮,接著便嬉笑著反手去呵她的癢,七七左右躲閃一番,終是笑倒在椅上,口中討?zhàn)埖溃骸昂眯〗悖咂咤e了,快……快些穿上這嫁衣,七七才好為你挽發(fā)——”
七七話未說完,便見房門被人推了開來,站在門外的正是教習所的嚴嬤娘。嚴嬤娘一張老臉涂脂抹粉,眼見房中寧兒竟還未著嫁衣,忙幾步搶進的房來,口中招呼道:“丫頭們都別愣著,手底下麻利兒的給公主整理妥當了,快快!”
伸手從七七手中接過那件御賜嫁衣,嚴嬤娘邊將之為寧兒穿戴了邊嘖嘖贊道:“我說公主啊,皇上也當真疼您,瞅瞅這嫁衣,繡工精湛絲料水滑,哦呦~還有這襟上綴的這么些的南海明珠,當真是比皇后嫁來之時的那件嫁衣更美!瞅瞅,公主當真是天生麗質(zhì),要我說啊,那夏國的新君當真是好福氣,能娶到這樣的美嬌娘!老奴在這兒先祝公主您富貴綿延,多福多壽嘍~”
嚴嬤娘口中說著,手中動作卻也十分利落,將袍帶為寧兒系妥。
“嚴嬤娘,承您吉言。”寧兒面上笑意盈盈,七七忙從袖中摸了一封紅包出來,塞進嚴嬤娘手中。
“老奴謝公主賞賜。”
嚴嬤娘呵呵笑著將那紅包揣進懷中,突地叫道:“哎啊,瞅我這記性,老奴帶了一位夫人前來為公主挽發(fā)呢,方才她在前廳歇坐著,老奴現(xiàn)下便將她請了來!”
嚴嬤娘口中亂叫著跑了出去,不多時,便引了一位著了寶藍色裙裝的婦人進了來。
那婦人約莫四十余歲年紀,眉目間婉然溫和,那五官竟與莫昊遠有幾分相像。寧兒一見之下,不由得怔住,繼而張口叫了出來——
“你是……菡姨!”
“呦,怎地公主與徐夫人……相識?”嚴嬤娘一愣。
“嚴嬤娘,你隨我去前廳準備一番吧。”七七見狀,忙招呼了嚴嬤娘與房內(nèi)眾丫鬟出得院去了。
“寧兒,難為你還記得姨媽。”
被稱作“菡姨”的婦人輕柔開口,走上前來握住寧兒柔軟小手,目光中滿是慈愛之色,道:“多年未見,你已長成如此娉婷模樣,今日便要嫁人了呀……若你娘親得見,定是歡喜欣慰得緊……”口中說著,便將寧兒輕推坐在鏡前。
莫蕓菡,徐清塵之母,莫昊遠與莫蕓萱親姊。
“菡姨您……”寧兒反手握住莫蕓菡溫熱手掌,瞠了眸子問道:“您為何這么多年來都不曾過府來呢?”
莫蕓菡微微一笑,容色里滿是無奈之色,“當年蕓萱過世之后,我便一直在閑云庵帶發(fā)修行。”
將手從寧兒小掌中輕輕抽出,莫蕓菡道:“今日,我們莫家的小寧兒要出嫁了,怎可無族中長輩為你挽發(fā)梳髻?我和清塵那孩子合計一番便來了。”
“可是菡姨,您知不知道,舅舅他……”
“我知道。清塵都同我說了。”
莫蕓菡低下頭去,輕聲道:“昊遠一向?qū)δ闵跏翘蹖櫍ザ嗄晗ハ虏o子息,自是將你當做自己的孩兒撫養(yǎng)。”口中說著,莫蕓菡忽地紅了眼眶,又道:“昊遠他……卻也是個可憐人,寧兒你可千萬……莫要怪他。”
“菡姨放心,我……省得的。”寧兒微微頷首。
“那便好。菡姨現(xiàn)下便與你挽發(fā)。”
莫蕓菡撫了撫寧兒一頭青絲,伸手執(zhí)起妝臺上一支玉柄象牙梳,輕握住一束烏亮發(fā)絲,張口朗聲道:
一梳梳到尾
二梳白發(fā)齊眉
三梳兒孫跑滿地
四梳銀筍盡標齊
語聲柔婉清亮,莫蕓菡蘊了深濃慈愛之色的眉目之間,卻隱隱有幾分愧然。從袖中取出一只玉嬋出牙環(huán),將寧兒額頭之上劉海束起,莫蕓菡淡笑道:“當初你娘親出嫁之時,額上便戴得是這只玉嬋出牙環(huán),如今戴在寧兒額上,更是再好看不過了。”
寧兒聞言,斂了眸子,抿了抿唇兒,道:“菡姨,那你可知,我爹爹……到底是誰?”
“……”
莫蕓菡聞言,面上神色立時變了幾變,道:“我……自然知曉。”
“……是誰?”
“我不能說。”莫蕓菡驟然慌亂起來,“寧兒,快莫要再問了……”
“菡姨!”寧兒倏忽站起身來,臉上一派肅凝神色,“你告訴我,我爹到底是誰?”
莫蕓菡立時轉(zhuǎn)過頭去,口中叫道:“不不,你快莫要問了——”
“這十六年來,你未曾知曉生父是誰,如今你再問……卻也是晚了。聽姨媽的話,莫要執(zhí)拗了……”
伸手端起桌上明珠鳳冠,莫蕓菡復又催促道:“姨媽助你快些將這鳳冠戴上,叩拜圣上的時辰要到了……”
“我不。”
寧兒伸手大力攥住莫蕓菡衣袖,皺眉道:“菡姨,我十六年來都不知曉生父是誰,如今我出嫁在即,你若不告訴我,那更叫我……叫我情何以堪?”
莫蕓菡目中幾欲流下淚來,捧了鳳冠的雙手直顫抖起來,“寧兒,他……他是不是告訴你什么了?”
“他?他是誰?我爹他還活著?”寧兒心中大惑,“菡姨,你將話說得清楚些——”
話未畢,卻聽門外總管太監(jiān)那尖細的嗓音驟然響起——
“老奴福喜,奉皇命請安寧公主即刻前往朝天門面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