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問說來就來。
朱甘棠的作畫還沒有結束,他依依不舍地看了幾眼,走到一邊,又開始選紙。
孫博然說得沒錯,沒時間給他們耽擱,現在既然確定了朱甘棠的畫沒用——舍不得用,那就趕緊的再復制一幅。
這一次他選得比上次更快,基本上就是隨便挑了足夠數量的紙,就把它們平鋪到另一邊,開始粘。
這一次他甚至沒有重制漿糊,之前做給朱甘棠的那些用完了不夠,就把小廝拿來的拿過來繼續用。
說起來,之前他看見朱甘棠那樣子,就已經知道他畫興起來了的,所以才會那么精心地替他挑紙粘紙。
其實應該早做二手準備,還是放松了。
許問粘好紙,在另一邊鋪開,有小廝過來幫忙,主事們沒什么人注意到他的動作。
他們全部都被朱甘棠吸引了。
許問選了一支小狼毫,閉了閉眼睛,靜靜思考了一陣子,然后開始俯身作畫。
他所在的是比較靠近門口的位置,陽光從大門以及窗欞照進來,把他的身影拉得極長。
他半跪著,彎著腰,筆動而身不動,宛如一座亙古的石雕。
…………
朱甘棠落下最后一筆,彎腰端詳了一會兒,起身,從頭到尾把畫看了一遍,這才把筆放回去,說道:“畫完了。”
方才他畫得酣暢淋漓,周圍其他人看得也是酣暢淋漓,這時所有人都長舒一口氣,就連向來不動聲色的余之成都忍不住贊了一聲:“好畫!”
“朱大人,還差個落款。”卞渡提醒。
“不用。”朱甘棠還記得仿這畫是用來做什么的,擺擺手說,“這也不是真的成畫,一會兒還要在上面涂涂抹抹,落什么款,不用落款。”
“這……”余之成說,“也太浪費了吧!”
出現在他們的七米長卷已經完全被填滿,上面筆墨縱橫,正繪出了京城到西漠一帶的千里江山,氣勢雄渾,一氣呵成!
相比李集天原作,朱甘棠更偏寫意一點,也看得出來結構和景物都是依據原作而來,但風格與氣質都是屬于自己的人,同樣是一幅上好的畫作!
朱甘棠日常作品放到市面上都是千金難求,這樣的兩丈長卷……幾乎就是價值連城了。
這樣一幅作品,拿出來給他們當工具畫,在上面任意涂抹?
做不到,沒人做得到!
“不行,太浪費了。”孫博然注視著這幅畫卷,整個人仿佛都被吸入了其中,目光緩緩游移。良久之后,他才移開目光,緩緩搖頭,贊同了余之成的說法。
“不是急著用嗎,哪還管那么多……”朱甘棠在西漠修了兩年路,說話風格跟以前也有了些差別。
“就問你一句,這樣一幅畫,你還能再畫出來嗎?”孫博然抬頭直視他,打斷了他的話。
朱甘棠語塞。
他這才回頭,重新審視著自己的畫,腳步微微移動,目光也跟著一起移動。
之前沉浸其中,他與畫融為一體,而此時,當他用旁觀者、一個欣賞者的目光看待它的時候,他長舒了一口氣,搖了搖頭:“不行,我畫不出來了。”
兩年來,他行走西漠,做的是最普通的事,見的是最普通的人,看的卻是最不普通的風光。
無數的經歷、無數的經歷累積心中,極欲噴發,正好通過這次意外的創作一次性表達了出來。
這是積累后的結果,是一次意外,他無法再重復。
也許之后,他慢慢沉淀,可以畫出比這更好的作品,但這一幅,他就算再畫一遍,也不可能畫成這樣了。
“那不就得了。”孫博然道,“先晾晾,回頭找個好匠人好好裱起來,好東西,可不能浪費了。”
“那這圖紙……”朱甘棠心情有點復雜,覺得自己弄巧成拙反耽誤了時間,又覺得能有這樣一個機會畫出這樣一幅好畫,也挺難得。
“別急,那里已經有人在畫了,已經快畫完了。”孫博然抬眼看向一邊,伸手一指。
所有人都轉頭看了過去。
殿門口,距離他們有一段距離的方向,又展開了一幅長紙,許問正執著一支小狼毫,筆尖不斷在紙上游移,畫得極快。
幾個人對視一眼,走過去看。
“這……”一個人正要說話,被旁邊的人伸手捂住。
“哈哈,還是得小許出手,這畫……看來我是拋磚引玉了。”朱甘棠緊盯著許問的畫,眼睛微亮,終于松了口氣。
“也談不上拋磚引玉,是不同風格。不過看來小許這個……更適合我們。”孫博然還是很喜歡朱甘棠剛才那幅作品的,先是反駁了一句,但很快就笑了起來,摸著胡子,明顯也放心了。
許問畫的同樣是千里江山圖,同樣改了畫法,而如孫博然所說,確實是更符合他們未來需求的畫法。
他把李集天千里江山圖的結構全部提煉了出來,用準確穩定的線條,以透視的方式表達了出來,簡練而明確。
這是工匠最熟悉的圖紙的畫法,比他們慣常所見的圖紙更精細、更完整一些,但所有人一眼就看出各個角度、各條實線與虛線表達的是什么意思。
類似李溪水這樣的人,甚至已經開始看向了已經畫完的晉北段落,開始在心里給畫面的各個部分標上數字了。
許問畫得也很快,他沒用尺矩,落筆直上,但直線穩定,曲線優雅,根本不需要與李集天圖比對,就能知道,他的比例絕對準確,正好就是一比一,每個細節幾乎都是正確的,沒有一絲謬誤!
而這時,李集天千里江山圖還擺在朱甘棠那幅畫的上面,離這里很有一段距離,完全沒有許問進行比對臨摹的機會!
這記憶力、這構圖能力、這對線條尺寸的把握能力……
許問其人,真是名不虛傳,年紀輕輕,就已經是最頂級的水平了。
聽說他的師傅是當代天工?
在場的不少人都是工匠,七八年前,都是曾經聽過那次天道鳴音的。
想起那件奇妙而神異,令人不由自主懾服的事情,他們看待許問的目光,與之前又有所不同了。
“畫完了。”許問落下最后一筆,起身道。
他沒再往前回顧,就這么自自然然地轉過身,對這些同行大官說道。非常自信自己畫得絕對不會有錯。
“多謝你。”朱甘棠笑著,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真心實意地說,“不是你,我是真的耽擱了。”
“我先前也沒想得周全,不然應該早點開始的。”許問笑了笑,說,“這個應該可以用了。”
“嗯。”孫博然從頭到尾看了一遍,點點頭。他沒多說什么,而是向周圍其他侍從道,“把桌子拼起來,小心點,把這畫移上去。”
伴隨著他的話,殿內很多人都動了起來,一時間,腳步聲、拼接長案的聲音、移動畫幅的輕微紙聲響成了一片。
許問站在原地,也能清晰感覺到周圍人看待自己的目光發生了一些變化,但他表情平靜,仿佛這再正常不過了。
“做得好。”孫博然安排好一切,這才走過來,簡簡單單說了三個字。
“應該的。”許問微微欠身,同樣回了三個字。
沒一會兒,長案拼好,畫幅橫臥其上,全員人員到齊,圍在了長案旁邊。
這就是他們一會兒正式討論的會議桌了。
孫博然站在“會議桌”中央的位置,又看了一遍這幅畫,然后抬眼掃視四周,開口道:“此時懷恩渠工程,朝廷一共撥下白銀三十萬兩,用作全部的人力物力支出。這三十萬兩白銀中的第一筆款項,將在今天的會議討論之后,分給六位主事。”
他一提到這個,周圍人的呼吸都沉重了不少。
錢和權,永遠是人們追求的對象,何況這么大個工程,這么大筆錢!
“平分嗎?”余之成看著孫博然,直截了當地問。
“當然不是。”孫博然道,“各段區域有長有短,工程有難有易,怎么可能平分?當然是要根據實際情況,細細討論出來的。”
果然。
許問在心里說了一句。
朱甘棠之前就猜到了,他這次跟著他們一起過來,也是為了幫忙討價還價。
孫博然說得有道理,各人都沒有意見,但這時,他們看著其他人的目光,不免多了一絲評估與競爭的敵對感。
許問畫了這幅畫,不會再有人小瞧他,獲得了與其他人平等的態度。
“那得先確定各個河段的具體位置與長度。”李溪水若有所思地盯著畫卷,說道。
“確實。”孫博然點頭,說道,“各位主事前面已經各自做過實地考察了,此時可在畫卷上劃出自己屬意的起落位置。”
侍從在旁邊備好了筆墨,放在一張案臺上。
正經的湖筆徽墨,這里真的沒有一件東西不講究。
各位主事各自拿了一支,從左到右,六個人一字排開。
畫卷很長,他們這樣并排站著也不會覺得擠。
確實如孫博然所說,他們在來之前就是已經做過準備的,河段起落的位置、具體的長度、新渠怎樣一個走勢,他們心里都是有了一些規劃的。
只是懷恩渠是一條整渠,每一段相互之間必然會有影響,包括動工以及完工的時間、通渠的時間以及方式等等,都會對周邊甚至更遠地方的工程造成影響。
所以他要開這次會,要在會上統一思路,未來更好地配合協作。
當然,拿到更多的預算也是關鍵中的關鍵,河段的位置與長短,與此息息相關,誰都不可能放過。
這時候,大部分主事都有一個樸素的想法——渠段越長,拿到的錢也越多。
千里江山圖是正經的地圖格局,上北下南左西右東,許問負責西漠至晉中一段,于是站在了長卷的最左邊,右邊就是余之成。
這長卷圖紙是許問畫的,在畫的時候,他就已經對自己想要的東西胸有成竹了。
這時他提筆落紙,先在左邊畫了幾條線,然后走到右邊,準備落筆。
結果他的筆剛剛伸出去,余之成的手就伸了過來。
兩人的筆桿子,在空中打了個架,幾個墨點子向著四周濺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