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單的數(shù)量分析可以得出相對準確的結(jié)論:比如一個擁有十七房小妾的中年男人,他肯定很有錢;長安城一個在書房里掛著兩副以上寧缺書帖的官員,他除了很有錢之外,肯定還很有地位。
所以當沉默綴著糧隊的馬賊人數(shù)超過六百騎后,馬賊背后勢力的嫌疑對象迅速浮出水面——不是燕國便是王庭。因為這片荒原上,只有燕國和左帳王庭才養(yǎng)得起這么多馬賊,但寧缺始終無法理解這群馬賊的目的,因為無論是燕國還是左帳王庭,現(xiàn)在都應該很歡迎議和一事才對。
寧缺變得沉默起來,說明他也開始緊張起來。
送糧隊里有兩百燕騎,逾百民夫,還有十幾名來自大河國墨池苑的修行少女,在最開始的時候,雙方紙面上的實力相差不大,他本以為震懾一下對方,按照馬賊的慣常行事方式,對方或許會撤走。然而看著匯集在荒原上的馬賊越來越多,他終于確認對方的目的就并不是單純的搶劫,而有別的意圖。
現(xiàn)在出現(xiàn)在送糧隊四周的馬賊已經(jīng)超過六百騎,實力完全占據(jù)優(yōu)勢,就算他帶著莫山山馳馬而去,沖殺對方十余騎,對于整個大勢也沒有任何作用。
沒有新的馬賊匯入隊伍,六百騎馬賊就這樣沉默跟隨著送糧隊緩慢北行,不知道因為什么原因,馬賊始終沒有展開攻擊,顯得有些猶豫,似乎在等待什么命令。
但不管攻或不攻,這些馬賊就在那里,就在四周的原野間游蕩唿哨,送糧隊里的人們承受著巨大的心理壓力,感覺頭頂有片烏云始終無法被風吹走,反而壓的越來越低,氣氛壓抑恐慌甚至絕望起來,如果不是身處寒冷荒原之上,說不定那些面色蒼白的燕軍早就一哄而散潰營。
一根無形的繩索,在送糧隊與馬賊群之間崩的越來越緊,雖說眼下還沒有露出猙獰的面容,但寧缺清楚,隨著與王庭間的距離越來越近,馬賊再不攻擊便會失去所有機會,所以這根繩索總有崩斷的那一刻。
荒原之中并不全然是霜草黑土,也有廢棄的土城和起伏的小丘,在一處葉凋楊林周遭,送糧隊暫時停駐休息,燕軍將領惶然看著外圍的馬賊,還是派出了斥侯游哨,雖說沒有任何意義,但總能讓人心安一些。
“如果沒有援兵,糧隊沒有辦法守住?,F(xiàn)在我們距離王庭并不遠,無論是單于的精騎還是神殿的騎兵,都有可能碰以我們,我的問題在于,就算他們看不到煙花,但你既然是如此厲害的符師,總應該有辦法通知他們才對?!?
寧缺的目光從地圖上移開,看著身旁的莫山山問道,語氣顯得有些凝重嚴肅,莫山山則一如往常般平靜或者說冷漠,似乎眼中根本看不到外圍那些馬賊。
一段時間的沉默后,她看著寧缺,疏且長的睫毛微眨說道:“神殿要護送幾個重要人物去王庭,應該有一隊護教騎兵,按行程路線計算,應該距離我們不遠,昨天夜里的煙花他們應該看到了?!?
寧缺盯著她那雙顯得有些木訥惘然的眼睛追問道:“如果……他們沒有看到煙花,能知道我們在這里嗎?”
莫山山輕輕點頭,黑直的秀發(fā)像瀑布般瀉下肩頭。
寧缺心情略定,拿出水囊喝了口水,沉默片刻后說道:“如果沒有援軍,撐不住的時候我會先撤,你們要不要跟我一起來?!?
這句話里的你們,自然指的是大河國墨池苑的弟子們,并不包括那些燕軍騎兵和那些來自燕國的民夫百姓。
天貓女過來送食物,恰好聽著寧缺的這句話,俏臉微紅,期期說道:“師兄……師兄你……怎么能這樣?”
寧缺沒有解釋什么,寵溺地揉了揉小姑娘腦袋,看著微低著頭的莫山山繼續(xù)說道:“你應該知道我是一個很冷血的家伙,首要考慮的是自己活著,如果沒有援軍,馬賊發(fā)起攻擊后,糧隊根本無法頂住,到那時你還想讓所有人都活下來,等于是把你的師妹師弟們送入絕境,所以我希望到時候你做決定時能堅決一些?!?
因為六百馬賊窺伺在外,運糧隊每次駐歇時都格外警惕小心,除了放出去游哨,糧車也會密集排列成圓形車隊,以防止對方?jīng)_營,雖然這樣會帶來很多麻煩,但和死亡相比,沒有任何人會嫌這么做太麻煩。
一棵快要老死的楊樹下忽然傳來一陣吵鬧聲,寧缺站起向那邊望了兩眼,搖了搖頭,戴好口罩走了過去,天貓女好奇地跟在他的身后。
燕軍將領陰沉著臉,盯著身前的酌之華,恨恨說道:“如果不是你們這些南方人,我怎么會被派這么個要命的差事?這種情況你還要我堅守待援?我只有兩百個人,馬賊至少有七八百,怎么守?這仗怎么打?我的態(tài)度很明確,我要帶著我的人馬上突圍,至于這些糧草留給那些馬賊又算什么?只要人還活著比什么都強,如果你要陪這些糧草送死,那是你的事情?!?
酌之華強忍著心中怒意,指著四周惶恐不安的民夫說道:“那這些人怎么辦?他們是燕國的百姓子民,難道你做為將軍可以不管他們的死活?”
“誰來管我的死活?”
燕軍將領憤怒揮手,示意身旁的親信去召集騎兵,準備借著那群馬賊相距還遠的機會,爭取能夠快速突圍。
冬日楊林周遭,有些燕國民夫聽到了這番對話,知道自己的將軍準備棄自己而去,頓時陷入更大的惶恐之中,議論哭泣聲四起,甚至有些民夫望向那些騎兵的目光中開始燃燒起一種叫做仇恨的燃料。
酌之華和兩名大河國少女手握秀劍烏木柄,攔在燕軍將領身前。
酌之華壓低聲音不停勸說,卻得不到任何回應。那名燕軍將領看著外圍的馬賊隱有噪動不安之勢,情緒更是焦慮不安,嗆的一聲拔出佩刀,瞪著身前的大河國少女們,寒聲喝斥道:“你們?nèi)绻霐r我,首先得問我的刀答不答應!”
寧缺站在酌之華身后看著這幕畫面,眉頭皺了起來。直至今日他也不知道那位燕軍將領的名字,他也并不關心對方的名字,他相信如果這位將軍敢動手,絕對會瞬間死在酌之華的劍下,但此時局勢緊張,如果一旦引起內(nèi)部紛爭甚至是內(nèi)訌火并,那么不需要外圍的馬賊來攻,糧隊這幾百號人都會死的干干凈凈。
怎樣才能在不引起內(nèi)訌的情況下,留下這支約二百人的燕軍騎兵?
那就讓內(nèi)訌剛剛開始便結(jié)束,火星一點便熄滅,亂勢自然無法燎原。
寧缺從酌之華身后閃了出來,站在燕軍將領身前。
燕軍將領看著這個戴著笠帽,黑色口罩遮臉的年輕人,微微一怔,一路行來,他只以為寧缺是墨池苑的普通男弟子,不知道此人此時站出來為何。
寧缺看了一眼燕軍將領手中的佩刀,沒有問這把刀答不答應,直接從身后抽出樸刀,迎著冬日楊林間的寒風斬了下去。
刀起頭落,燕軍將領身首異處,噴著鮮血倒下,因為事發(fā)突然,而且寧缺的刀勢太猛太快,他竟是連舉刀格擋的機會都沒有。
場間一片大嘩,那幾名燕軍將領的親信紅了眼睛,正準備抽刀反擊,便被寧缺簡潔利落的一一制住。
酌之華和天貓女等大河國少女,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幕畫面,看著地上還在不停噴涌鮮血的燕軍將領尸體,根本說不出話來,不明白寧缺為什么要這樣做。
寧缺示意她們用繩索把那幾名燕軍上層軍官縛緊。
他站在人群正中央,看著那些面露驚懼之色的民夫,看著那些目光復雜,憤怒與恐懼交雜的燕軍騎兵,沉默片刻后,指著外圍荒原間的那些馬賊說道:
“那些是馬賊,他們的兇殘,你們應該很清楚。”
他看了眼被縛倒在腳下不遠處的燕軍軍官,然后抬頭望向眾人說道:“值此危局,想拋棄大家,貪生怕死求獨活的人,必須死?!?
“不聽從命令指揮的人,也會死。”
“就算我不殺死你們,外面的馬賊也不會讓你們活下去。”
“所以我不想解太多。想活下去?那就拼命吧。”
冬日楊林里鴉雀無聲,無論是燕軍騎兵還是燕國的民夫,看著這個身形普通的墨池苑男弟子,看著他黑色口罩外那雙平靜的眼眸,都感覺到一股最深的寒意迅速占據(jù)自己的身體,因為寒冷所以冷靜,因為冷靜所以他們明白他說的話是對的。
看著向林間那輛馬車走去的寧缺背影,天貓女疑惑地睜著大而明亮的雙眼,撓了撓頭,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看不明白這位書院的師兄,先前他還在勸山主提前撤離,為什么當燕軍將領準備撤離的時候,他的反應卻如此強烈?
車簾掀起一角,莫山山看著他說道:“我所知反復無常者,多小人。”
“我不是燕人,這些燕騎和燕國民夫和我沒有關系,他們的死活和我也沒有關系,但他身為燕將,便沒有資格棄民而走。我之所以殺他,倒與這些道理無關,純粹是因為他死了,更有利于剩下的人活下去?!?
“至于反復無?!睂幦遍_始檢查弓箭,低頭說道:“如果真頂不住,我依然建議你們跟我一起撤離,所以我的態(tài)度并沒有反復。我和那名燕將一樣都是貪生怕死之人,區(qū)別只在于我有能力讓他死,他沒有能力讓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