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葉楓勉強掌握在水上滑行的技巧,甘錦已經被三人纏住,惡斗不休。雖然那三人身手不凡,但是甘錦絕非浪得虛名之輩,穩打穩扎,守緊門戶,三人盡占上風,居然討不到半點便宜。然而甘錦也無法輕易擺脫他們。四人走馬燈一樣,來來回回,打得難解難分。
派出去的那批人那才是真的慘,十停至少折損了三停,余下的七停亦是多半中刀帶傷,在水面上做范圍極大的動作,費盡心思躲避對方的追殺,狼狽不堪。葉楓硬著頭皮,沖了上去。二人早將他鎖定,如兩匹脫韁野馬,頃刻間便突至他身邊,兩根鐵槍分別戳向他的喉嚨,小腹。
葉楓腰身扭動,意欲從兩人中間掠過去,再來個反手一劍,將他們斬殺。他大步跨出,身體突然往下深陷,好像有人拽住了他的雙腿。葉楓大吃一驚,暗道:“怎么回事?”方想到“事”字,口鼻已有水灌入。原來他腦子轉不過彎來,還以為腳下所踩的是塊實地,頓時用力過猛,沉入水中。
二人想不到竟有如此天大好事,鐵槍調轉方向,往葉楓露出水面的腦袋插落。葉楓提起一口氣,從水中沖起,人在空中,長劍揮出。二人急忙舉起鐵槍,卻覺得喉嚨一涼,倒了下去。另有十多人口中吆喝,數根長槍攢了過來。葉楓倒不懼怕他們,他所關心是自己不再犯同樣的錯誤。
葉楓凝神靜氣,不停在腦子告誡自己:“我是在水上,不是在地面。”漸漸的心中一片空明,把自己當成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一只沒有多少份量的小鳥。當即輕飄飄的落下,腳底的波浪依然起伏不定,好像根本就沒有承受他的重量。眼前青光一閃,一根長槍已然刺到。
葉楓化解了自己的隱患,信心陡增,左手抓住長槍,“喀嚓”一聲,拗斷槍頭,插入來人胸脯。右手長劍繞著身子劃了個圈子,湖水被劍氣所摧動,從四面八方激射出去,發出尖銳怪異的破風聲,宛若上百成千離弦之箭。那十多個前來圍攻他的人,哼也沒有哼一聲,同時跌了出去。渾身上下布滿了指頭大小的洞孔,血肉模糊。
那些背著方形箱子的人見葉楓兇悍,紛紛打著唿哨,四下逼近,圓形的管子對準了他。他們臉上露出殘忍的笑意,只要他們輕輕動一動手指,葉楓就會化為一縷煙塵。葉楓瞳孔在緊縮,背上有冷汗滲出,他能夠對付得了隨時會將他吞噬的烈火么?但是他必須用盡全力沖過去,安然無恙活下去。
只要他活著,那座城市便有了希望。葉楓大喝一聲,挺起長劍,向一人撲去。那人冷笑道:“想死?我成全你。”管子倏地噴出耀眼的火焰,帶著灼熱的氣浪,往葉楓襲至。葉楓驀地里拔起身子,向上急沖。那人管子轉動,火焰追趕葉楓。其余的人亦按動機括,金蛇狂舞,映得水面一片金黃,封住了葉楓所有可能逃竄的方向。
葉楓一邊向上快速躍升,一邊在心里估計著他目前的高度。內力再深厚的人,也有一口氣續不上的時候,再鋒利強勁的箭矢,亦有無能為力的瞬間。所以他要賭一把,賭他的內力能不能挺過火焰的射程。他已經連續換了三次氣,每換一次氣,便覺得心口說不出的難受,越往上沖,腦袋似要迸裂開來,是不是到了所謂的極限?火焰也在繼續上升。
他甚至能夠感受得到,腳上的木板已經被火烘干,隨時會燃燒起來,引發一場致命的火災。然而他感到了力不從心,身軀像坨沉甸甸的鐵塊,每往上爬一分,便得付出難以想象的代價。葉楓用力一咬舌頭,鮮血流出,立時精神大振,仿佛有人在他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腳,又上升數尺之高。
就在這一剎那間,幾乎耗盡了他所有的力量,他大汗淋漓,頭皮發漲,忍不住低頭下看。倘若火焰還是不依不饒,他就放棄認命了。可是他卻看到追趕他的火焰忽然熄滅了。那些人當然不會同情憐憫他,他們抬高管子,手指不停扣壓機括,神情既惱怒又無奈,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葉楓略一思索,便猜出了答案。
管子之所以能夠噴火,是因為方形箱子里裝著類似黑油的易燃物品,經過長時間的噴射,貯存在箱內的物品消耗貽盡,當然連一個火星也噴不出來了。葉楓長笑一聲,頭下腳下,劍尖顫抖不已,生出十多朵海碗大小的劍花。每一朵劍花對應著一個背箱子的人,從天而降,威風凜凜。那些人大驚失色,抱頭鼠竄。但是他們已經成了葉楓所要打擊的對象,怎能擺脫得了?
只不過一個先死,一個后死而已。每落下一朵劍花,就有一人中劍倒下。眨眼工夫,背箱子的人死得一個不剩。那些被追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人,見得葉楓彈指間殲滅噴火的人,不由得齊聲歡呼,發起猛烈反擊。葉楓望著前方的船隊,忽有得隴望蜀,憑他一人擊潰他們的念頭。他剛要躍出,那邊船上突然躍下四人,踩波趕浪,行走如飛。
有幾人撲出攔截,皆被他們一招擊殺,干脆利落。葉楓便即凝神不動。待他們奔到近時,葉楓這才認清,原來這四人是甘錦拜把子兄弟的老三、老五、老七、老八,加之水中的老四,除去死去的老六,留在船上主持大局的老二,可以說傾巢出動,孤注一擲了。葉楓知道他們終年在海外大洋縱橫,水中本事了得,亦不敢輕視,長劍斜舉,盡量不露出破綻。
他們四人分別執著四種不同的兵器,老三一把五尺長短三股托天叉、老五一條刀身寬闊的長柄樸刀、老七一根無纓鐵槍、老八左腕套一面臉盆大小,玄鐵鑄成的圓形小盾牌,右手握一把二尺來長的分水峨嵋刺。四人臉色陰沉,在離他數丈之地快速運動,掀起的水花不時濺到葉楓身上。
葉楓逐一打量著他們,一會兒把長劍從右手交到左手,又從左手遞回右手。老八按捺不住,“哇”的一聲怪叫,身子躍起。縱到一定程度,又落了下來,左手小盾牌護住要害,右手峨嵋刺緊接著刺出。葉楓沒有任何猶豫,一道明亮的劍光飛出,迎向飛鳥般擊下的老八。
老八翻了個跟斗,扎入水中。老五“嗨”的一聲,直劈一刀,身前的湖水忽然向兩邊分開,好像被硬生生犁出一條又深又長的鴻溝。一面高三五丈,寬十余丈的水墻向葉楓當頭擊落。葉楓長劍平劃,身前矗起一面更高,更寬的水墻,兩堵墻登時撞在一起,發出震耳欲聾的響聲。水珠濺落,迷亂了視線。老五忽然從水幕深處竄出,他的刀斜斬葉楓的脖頸。
在水中,他們是無所不能,主宰別人命運的神。他的刀來得極快,轉眼間已經挨近葉楓,幾乎不留反應的余地。就在此時,老八從水中露出上半身,雙腳踩水,如履平地,一把寒光四射的峨嵋刺,急刺葉楓柔軟的小腹。老三騰空而起,三股托天叉呼呼生響,襲擊葉楓的天靈蓋。老七揮舞無纓鐵槍,直取葉楓的背心。
他們很少幾個人一起聯手來對付一個人,他們現在只想葉楓死得越快越好。況且他們最擅長在水中作戰,葉楓是虎落平陽,蛟龍上灘,焉能不敗?葉楓嘆了口氣,道:“我的媽啊,該如何是好呢?”左右扭動身軀,忽然在他們眼皮底下消失不見了。水波蕩漾,莫非他潛到了水下?
葉楓與他們打水戰,豈非以卵擊石,自尋死路?怪不得有句話說得好,老天要讓一個人滅亡,首先要他瘋狂。不過這樣也好,省得他們大費周折。四兄弟滿心歡喜,忍不住大笑起來。踩著水行走的老八突地下沉半尺,湖水浸到了嘴唇,原來葉楓在水下伸出一只手,捏住了他的右腳踝。
老八反應極快,左腳一圈,夾住了葉楓的腦袋。他兩條腿力大無窮,如兩扇千斤鐵閘一般,曾經夾死一條皮厚肉糙的鱷魚。葉楓的小腦袋瓜子,不得和核桃一樣脆弱?老五不放心,唯恐老八有事,一個猛子扎下去。老三,老七在水面警戒。老五見得葉楓拼命掙扎,雙腳亂蹬,想必忍受不了腦殼碎裂的痛苦。
老五獰笑著,無聲無息地貼近,樸刀戳出。哪料到葉楓亂蹬的雙腳,一扭一絞,居然夾住了他的腦袋。老五大吃一驚,急忙縮頸,想把腦袋抽出來。可是葉楓兩條腿似鐵鏈繩索,勒得他簡直喘不過氣來,雙眼發黑,甚至聽到了骨頭碎裂的聲音。老五心下大奇:“他為什么還有夾我的力氣?為什么我就不行?老八為什么不來幫我?”
他只覺得眼睛似瞎了,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忽然肚子咕咕一陣亂響,尿屎迸出,說不出的舒暢。在他失去意識的剎那間,他用盡所有的力氣,把樸刀向前送去。刀尖觸及一片柔軟,是不是葉楓的肚皮啊?反正他不知道了。鮮血突突從水中冒出,老三,老八笑得幾乎合不攏嘴。
水面炸裂,一個人帶著道道水流沖到半空,他手中有束光,耀眼的光芒,是劍光!只有葉楓使的是長劍!老三,老七覺得腦子“嗡”的一聲響,暗叫不好,舞動長槍、三股托天叉,編織起一面密不透風的網,托起落下的劍光。葉楓嘆息道:“沒用的。”長劍成了剪刀,裁開大網,急沖到老七的胸前。
老七放聲大呼:“三哥救我!”無纓鐵槍亂了章法,千瘡百孔。老三道:“好!”三股托天叉高舉頭頂,卻不插落。葉楓看也不看他,冷笑道:“為什么你的腰弓得老高,莫非你壓根就不想救他?”老三被他說中心事,臉色忽青忽白,道:“老七,我們下輩子還是好兄弟。”身子往后倒縱,躍出數丈。
葉楓盯著老七,道:“你走吧。”老七面現倔強之色,道:“說好同生共死,獨自茍活于世,會被人看不起的。”長槍脫手而出,往急速滑行的老三背心射去。老三聽得后背風聲凌厲,以為葉楓挺劍刺來,驚駭不已,左扭右閃。卻覺得一陣劇痛,一支亮燦燦的槍尖突出胸部,血從槍尖流下。
老三錯愕不已,回頭問道:“老……老七……你……”老七神色凄然,道:“我的三哥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決不會扯大家后腿的,是也不是?”砰的一掌,擊在自己額頭上,腦骨碎裂,眼珠凸出,不能活了。葉楓瞧著老七寧死不屈,心中一片酸苦,不由得半晌不語。那邊與甘錦苦斗的人,只剩下二人,另外一人,多半是被甘錦殺了。
甘錦紅衣裳破了許多口子,流出的血早被雨水洗涮干凈,傷口看起來愈發觸目驚心。甘錦越是傷得厲害,越是斗志昂揚,招招皆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不要命打法。那二人意志消沉,只有招架遮攔的份,毫無還手之力。甘錦“啊”的一聲大喝,宛若平空起了個悶雷。
一人臉色慘白,搖搖欲墜,幾乎站不穩身子。甘錦奪過他的刀,連頭帶肩,劈到左腰,只有一層皮相連。另一人扔掉兵刃,掉頭就走,只走了三五步,甘錦長槍搠來,戳了個透心涼。水下的戰斗也是到了尾聲。老四縱使兇悍厲害,亦雙手難敵四拳,架不住眾水鬼前赴后繼,車**戰。
他雖然殺了七八名水鬼,但是自己也傷得極重,又有水鬼向他游來。他想舉刀再殺幾刀,可是他所有的力量都已經耗盡,手中輕盈靈巧的刀,此刻卻如泰山般沉重,哪里刺得出去?他眼睜睜看著幾個水鬼挑斷他四肢的筋脈,把他托出水面。他一動不動,就像刮了鱗片,掏空內臟,馬上扔入油鍋的魚。至于是紅燒,抑或清蒸,由不得他作主了。
數十只大鷹迫不及待地扇動翅膀,發聲“啊啊”的尖叫聲,現在該輪到它們出場了。它們又能做什么?葉楓忽然發現,大鷹的每一只腳都抓著一枚雞蛋大小的黑色丸子,想必又是殺傷力巨大的神秘武器。甘錦八兄弟常年和藍眼睛,紅頭發的番人打交道,番人善于制造各種火器,故而甘錦他們也裝備了不少。
只是這次事發突然,加之帝國關防森嚴,想把整支艦隊,駛入內陸絕無可能,僅挑選了些輕便,容易攜帶的武器。否則艦船撞擊,槍炮齊發,場景更加壯觀慘烈。甘錦站在船頭,手指前方的船隊。他的眼里滿是悲傷痛苦。雖然他們現在背叛了他,但他們曾經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
鷹群冒著風雨,往船隊飛去。它們飛到一定的高度,然后朝下快速俯沖,扔出黑色丸子。船上有人大聲呼喝,朝著鷹群射箭,沒有弓箭的人,便擲出手中的兵器。有幾只大鷹閃避不及,被箭射中,墜入水中。大多數大鷹躲過了層層劫殺,極其成功的把所攜帶的丸子扔到船上,旋即調轉方向,做著各種規避襲擊的動作,相繼飛了回來。
木船倏地起火燃燒,劇烈爆炸,卻不見得有人跳水逃生。甘錦這邊的人臉上沒有一點笑意,個個哭喪著臉,眼中有淚。烈火中忽然傳出慷慨悲壯的歌聲:“三碗酒入肚,今生就是好兄弟,刀山陪你闖,火海陪你趟,頭可斷,血可流,斬不斷的是兄弟情……”這邊的人跟著放聲高歌,淚流滿面。
甘錦也在唱,他口中有血,每唱一句話,便吐出一口血來。夫妻不能白首到老,多年的兄弟最后反目成仇,人生的痛苦,莫過于此。命運之神,總是獨行專斷給世人安排黯然銷魂,摧心剖肝的劇本,連商榷更改的機會都沒有。
一條條木船,逐漸化為濃煙塵埃,火光慢慢熄滅。
湖面上依舊陰風怒號,濁浪排空,好像什么事也沒有發生過。
所有的恩怨都已經隨風而去。
雨終于停了。云中有陽光射出。
通往云端山莊的臺階像一架豎起的梯子,從一條人工開鑿的山谷向上延伸。
葉楓拾階而上。
已有近百名武林盟中人搶先一步,在各處陡峭險峻之處安排人手,伏擊截殺他。
葉楓別無他法,只有一步一步殺上去。誰敢擋他的去路,他就要那個人的命。
這座山高一千五百七十三丈,他花了近三個時辰抵達峰頂。死在他劍下的人已經有七十九人。
山頂是塊極大的平地,平地中間又是一個水波粼粼的湖泊。湖中居然又有一座竹筍般突起山峰,“云端山莊”就建在上面。一條橫跨湖面,天然生成的石拱橋,正是“云端山莊”與外界聯系的唯一通道。
走上橋來,見橋面血跡斑斑,橫七豎八躺著十余具尸骸,顯然剛剛經歷了一場殘酷的廝殺。葉楓心頭一緊,加快腳步,往山頂的莊院奔去。一路上并沒有人來攔截阻擊他。葉楓已經明白武林盟中人的用意,只要他們殺死溫無病,他所有的努力都將成為泡影。
他穿過一片竹林,一塊草坪,沿著在一條長龍般瀑布邊上修建的臺階,向上攀爬。眼前忽然出現一朵朵白云,像一只只溫順的綿羊,堆在山頂上。白云深出,有宏偉壯觀的建筑,在陽光下閃動著奇異的色彩,這就是如仙境般美麗的“云端山莊”。
兩扇篏著碗口大小銅釘的朱門大開,白玉砌成的地板扔著各種兵器,別具匠心的假山,清澈見底的池塘隨時可見倒斃的尸首。高貴優雅的“云端山莊”,此時說不出陰森可怖。葉楓愈發擔憂溫無病,不由得心急如焚。便在此時,只聽得前方庭院傳出叮叮當當的兵刃相擊之聲。葉楓躍上屋頂,跟著聲音躡手躡腳走了過去。
但見二人坐在一個精致院子中間下棋,一人是容貌清癯,下巴留著長須的白衣老者,正是天下第一神醫溫無病。另一人是個身穿粗布衣裳的年輕男子,居然是湖州城的盧家良。一個滿臉紅光的中年婦女在屋檐下煮著山泉水,長相看上去和盧家良的干媽顧蘭芬有十分相似,只是這個女人更加精神,康健。
門外十多條漢子提著兵刃,奮不顧身的往院子沖。幾個青年男女拼命阻攔,他們渾身是血,氣喘吁吁,怕是支持不了多久。溫無病臉上全無表情,一砲飛出,打掉盧家良一個過河卒子。一漢子大喝道:“狗崽子,讓開一條路來!”一刀砍在一個把守院門的男子左肩胛上。這男子頗是硬朗,雙腳牢牢釘在地上,紋絲不動。道:“有種的從我尸體上踩過去。”
另一漢子冷笑道:“老子要踩得你永世不得翻身。”一把二尺余長的刀子,往男子肚子捅去。可是他的刀剛刺出去,卻“哎呦”一聲,仰面倒下,喉嚨割開了道口子,鮮血直流。下棋的盧家良和燒水的女人同時跳了起來,拜倒在地,叫道:“恩公!”葉楓把守門的男子拉開,目光往門外那些人掃去,眼中殺氣騰騰,道:“哪個不怕死的先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