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一陣唰啦的亂響,院子里的仆婦丫頭們都縮頭噤聲,有人大著膽子回頭看去,見廳中幾案屏風花架全部倒在地上,一片狼藉。
“還仗著自己是個傻子想要殺我?”
程大老爺喘著氣,發(fā)髻微微散亂,身上的家常道袍亦是凌亂。
“難道以為我就不能殺了她?她以為自己是個傻子就能活的多理直氣壯嗎?別忘了當初就已經(jīng)在尿罐里死過一回了!”
程大老爺甩著寬大的袖子。
“她仗著傻子想要殺我,別忘了我也同樣能殺了她!”
聞訊從新設(shè)的經(jīng)堂趕來的程大夫人被眼前的狼藉嚇了一跳。
“你這是干什么?”她喊道,一面催著丫頭仆婦收拾地上,一面拉著程大老爺來里間坐下。
程大老爺喘著氣坐下來一臉難平。
“你知道她干什么嗎?”他說道,一面抬手指著外邊,“她竟然帶著人跑到南程那邊,撿了人家一個破屋子住,還說要給那邊的人蓋房子,我說她兩句她就射傷了我的人,還拿箭射我…”
程大夫人抬手拉住他的胳膊,打斷他。
“等等,你說什么?”她忙忙問道,“她要給那邊的人蓋房子?”
“是啊,她說的,把南程那邊的人唬的傻了一般歡天喜地?!背檀罄蠣敽呗暢爸S說道,“也不想想,那傻子的話有什么可信的?!?
程大夫人點點頭。
“是啊,蓋房子,這怎么可能?!彼f道?!八挠心莻€錢?!?
“有那個錢也沒人去給別人蓋房子!”程大老爺說道。
程大夫人伸手拍撫他。一面斟上熱茶。
“老爺你消消氣。跟一個傻子生什么氣?!彼Φ?。
程大老爺扭頭看她皺眉。
“你怎么不氣了?”他問道。
“我有真人保佑,心神俱安,有什么可氣的?!背檀蠓蛉诵Φ?。
“什么真人假人的?!背檀罄蠣敯櫭颊f道。
程大夫人忙沖他噓聲,又合手念了幾句告罪,才將孫觀主的事講了,又指著臥榻邊的四足案。
“經(jīng)書供在那邊,你我可得安心了。”她說道。
“真是婦人之愚!”程大老爺沒好氣的甩手說道。
程大夫人也不惱怒,笑著端起茶碗。
“反正我是安心了。那丫頭也趕出去了…”她說道。
“哪里就算趕出去了?”程大老爺氣道。
“反正不在咱們家里就行,愛去哪去哪。”程大夫人說道。
“丟不起那人!”程大老爺憤憤道。
程大夫人笑了。
“老爺,從她生下來的那一天,我們程家還怕丟人嗎?”她說道。
這倒是….
程大老爺氣悶的甩袖子起身去書房另想法子了。
“夫人,你的氣色心情可真是好多了?!逼蛬D在一旁夸贊道。
程大夫人含笑飲茶。
“你是說我這次沒有掀桌子砸茶碗的發(fā)火吧?”她笑道。
仆婦哪里會承認笑著否認。
“隨你們怎么想,我如今可是跟以前不一樣了。”程大夫人笑道,一面伸手抿了抿鬢角,“有了真人相護,天塌下來我也不色變,更別提一個傻子做什么事了。”
日落日起。新的一天到來。
隨著晨霧的散去,日光漸漸的投在程家門前。兩個門房抱著胳膊,一面說笑一面看著小廝們?yōu)唛T前。
昨日的喧鬧已經(jīng)隨著夜色而散去,程家上下一片安寧,但很快這片安寧被喧囂打破了。
一群穿著簡樸破舊的人從橋上走過,肩挑手抗,推車拉貨,喊的叫的說的笑的,一瞬間攪的程家街上如同廟會。
就沖門前懸掛的恩賜匾額,自來沒人敢在程家門前左右的街上喧囂,今日這是干什么呢?
“去問問,怎么回事?怎么一群人力跑這邊來了?”門房的男人們皺眉喊道。
便有兩個小廝扔下掃帚跑去喝問,不多時便回來了,神情古怪。
“他們說是來蓋房子的….”他們說道。
蓋房子?
門房的男人們對視一眼,昨日程嬌娘和程大老爺在南程那邊鬧的事早已經(jīng)傳遍了上下,據(jù)說要給南程這邊的人蓋房子的事,不是說笑嗎?
“夫人,夫人?!?
程大夫人跪坐在里間的四足案前拿著那卷太平經(jīng)正喃喃念叨,聞言頭都沒回一下,外間的仆婦攔住了跑來的仆婦,低聲訓(xùn)斥什么。
程大夫人心安如鏡的念完一段,恭敬的放回幾案上,這才起步走出來。
“又大呼小叫的做什么?”她淡淡問道,坐下來,一面端起茶碗。
“夫人,夫人,那邊真蓋房子呢,一萬貫!那傻娘子拿出一萬貫!”仆婦急急喊道。
一萬貫!
程大夫人一口茶噴了出來。
“你胡說什么?”她喊道。
“沒有,沒有,都知道了,南程那邊說的清清楚楚,真的是一萬貫!”仆婦說道,聽到看到那一刻的驚訝還未褪去。
一萬貫!
“她哪來的錢?”程大夫人說道,伸手按著心口。
“許是周家給的?”仆婦猜測道。
不管誰給的,既然那傻兒拿著,就是他們家的!
一萬貫!
“了不得,這傻子被南程那群窮鬼哄騙了!老爺呢?快去告訴老爺!”
程大夫人說道,一面起身向外走,起得太猛不小心撞到面前的幾案,磕的膝蓋生疼。
程大夫人氣惱不已抬腳將幾案踹翻了。
“劈了燒了!”她沒好氣的喝道,抬腳扶著仆婦一瘸一拐的出去了。
仆婦們忙應(yīng)聲是去搬起翻倒在地上的幾案,其中一個對另一個往里間看了看。
“看來真人遇上傻人就不行了..”她低聲笑道。
這話讓屋子里的兩個仆婦都噗哧笑了。忙又收了笑了。跟那仆婦擠眉弄眼的抬著幾案出去了。
程大夫人去找程大老爺?shù)臅r候。程二夫人已經(jīng)出門了。
這是她第一次來南程這邊,走的疾步匆匆,不管是空氣里熏人的莫名的臭味,還是坎坷不平的路都攔不住她的腳步,但在程嬌娘住的院落外被攔住了。
“嬌娘,嬌娘是我呀?!背潭蛉思奔闭f道,又抬手拭淚,“我知道你受了委屈。我,我一定會為你想辦法的。”
曹管事依著門似笑非笑看著她。
“夫人,我家娘子說了,不見你們。”他說道。
我家?
程二夫人看著他眼神微閃。
“這一次的事,我和他們不一樣心思,我和他父親是認同你們的,你知道這次為什么會這樣,就是因為我和他父親要給嬌娘另說一門好親,結(jié)果就有人惱羞成怒了。”她說道,看著曹管事。“我們和你家這次是一樣的?!?
她在你家二字上加重了語氣。
曹管事卻被說的有些迷糊,怎么又扯到親事。扯到周家,都是什么跟什么啊,不過他想不通就不想了,反正娘子不見的人根本不用理會。
“夫人回去吧,娘子說不見就不見。”他說道帶著幾分不耐煩。
旁邊的其他人便將手里的長棍一頓。
程二夫人以及其仆婦們都嚇得一跳。
據(jù)說程大老爺帶人硬上前的時候,可是真的被放箭射傷了….
“嬌娘,你別賭氣,我和你父親一定幫你。”程二夫人只得在門外向內(nèi)說道,“你拿著那些錢傍身,都是你的,你的嫁妝,你可別賭氣胡鬧,房子別擔心,家里他們不讓住,咱們出去再找地方住…”
她正說著話,身后有幾個匠人擠過來。
“曹爺,那邊匠人都要說定了,您過去看看不?”他們恭敬的問道。
曹管事還沒說話,程二夫人嚇了一跳。
“定什么定?”她喊道,“不許定!小孩子胡鬧,你們也跟著胡鬧嗎?”
所有人都看向她,那幾個匠人更是神情忐忑遲疑。
就是說嘛,這南程的一些窮鬼,突然要蓋那么多房子怎么可能….
“滾!”曹管事豎眉喝道。
程二夫人等人再次被嚇了一跳,擠著后退一步。
周家的隨從已經(jīng)涌上來,手中的棍棒毫不遲疑的打過來。
程二夫人等人尖叫連連的逃開了。
因為路不平心中怕好幾個仆婦跌倒在地,結(jié)實的挨了一棍子,嚎哭著跑躲。
這場面讓聞訊趕過來的程大老爺夫婦嚇了一跳。
“反了,反了,真的是頑劣不堪了!”程大老爺喝道,一面抬手要喊人來。
被仆婦架著跑掉了一只木屐的程二夫人一眼看到他們夫婦,頓時眼紅。
一萬貫!
這傻子身上竟然帶了一萬貫!
如今這一萬貫就要被糟踐了!
“都是你害我的嬌娘,逼她如此!我和你拼了!”程二夫人喊道,伸手就沖程大老爺撲過去。
在家里關(guān)起門打也就是了,這可是在外邊,兩邊的仆從都嚇了一跳,這可關(guān)系程家的臉面,就連程二夫人的仆婦也死命的攔住。
饒是如此,也引來四周遠遠的不少注視以及指指點點。
程大老爺夫婦的臉都黑了。
“回去,回去再說!”程大夫人拉住氣的渾身發(fā)抖的程大老爺勸道。
反正丟人已經(jīng)丟到家了!
“你,你也給我滾!”程大老爺伸手點著程二夫人喝道,說罷轉(zhuǎn)身拂袖大步而去。
程大夫人恨恨瞪了一眼被仆婦攙著哭的程二夫人,轉(zhuǎn)身也跟去了。
“你算什么?你讓我滾就滾??!啊呸!你以為你誰?。〗o不出個說法,我上官府告你們!當我們彭家死光了沒人??!”程二夫人喊道。
“夫人,夫人少說兩句吧,這是在外邊!”仆婦們白著臉說道。
“外邊,就是在外邊才說,讓人都知道,他們是怎么欺負我們的!逼走我家嬌娘,又要趕走我!”程二夫人哭道。
仆婦們真不敢讓她再說,硬拉著走了。
喧鬧散去,曹管事看著身邊呆呆的匠人們一笑。
“還要,我去看看嗎?”他問道。
匠人們面色紅紅白白。
“不,不用了。”他們尷尬說道。
連程家的夫人都敢打,可見這件事他們的確做的主!既然能做主,那么這錢就是能賺的,有錢不賺才是傻子!
幾個人點頭哈腰的退開了。
門外圍觀的人也都歡天喜地的散開了。
真的,這天上突然掉房子的事是真的!
曹管事讓人看好門,自己邁進院內(nèi),外界的喧囂似乎沒有一點驚擾這里,半芹跪坐在廊下擦拭地板,廳門開著,其內(nèi)程嬌娘正端坐看書。
“娘子,人都趕走了?!辈芄苁抡驹诶认鹿Ь凑f道。
程嬌娘放下手里的書,看向他。
“坐吧。”她說道。
這是這女子第一次對自己說坐,曹管事頓時受寵若驚忙還禮道謝,依言在門外廊下跪坐下,激動的等著吩咐。
“你,叫什么名字?”程嬌娘問道。
曹管事愣了下,也是,作為一個下人,周老爺犯不著將自己的姓名告訴這娘子,他才要張口說出自己的名字,心中轉(zhuǎn)個念頭。
為了表示自己更忠心,不如讓這娘子賜名,反正來時周老爺也交代了,從此以后讓他唯這娘子為尊。
“小的名字粗俗,不如娘子給賜一個?!彼Φ?。
此話一出,那邊程嬌娘還沒說話,這邊擦拭走廊的半芹連聲咳嗽起來。
如今半芹已經(jīng)看明白了,娘子從來不在乎身邊來去的人,也不去記他們的名字,來來去去好好壞壞對娘子來說都是過眼煙云。
只有那些娘子認為值得的人她才去問人家的名字,或者因為感激或者因為認可,但算下來到今日被娘子主動問名字的人屈指可數(shù)。
被娘子問名字那些非是奴仆身份的人問了就問了,而是奴仆身份的人則還會遇到另外一個可能…..
“娘子,娘子?!彼蛑D(zhuǎn)過來幾步,看著室內(nèi)笑道,“再多可真沒法分清了…況且,男人家叫這個不好聽..”
這什么意思?什么分不清?
曹管事一怔,旋即想到什么恍然大悟,哦,半芹!原來那么多半芹是這么來的!
他不由打個寒戰(zhàn)。
曹半芹…..
“娘子娘子小的姓曹單名貴家中排行四人都喊我一聲曹四。”他一口氣說道,“名字不好聽娘子見笑了?!?
程嬌娘看著他一刻笑了。
“曹貴。”她說道。
曹管事忙點頭應(yīng)聲是,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名字真是好聽的很。
“你辦事很好?!背虌赡镎f道。
曹管事忍不住嘿嘿笑了,伸手摸了摸頭,就好像又回到了才當差的時候,聽主人一聲夸贊就歡喜的冒泡。
“娘子,你說吧,還要干什么?”他問道。
“你說我的母親留下的嫁妝,一直在程家手里?”程嬌娘問道。
曹管事眼睛一亮。
嫁妝!
他還以為這小娘子這一走一鬧一蓋房,讓程家丟臉就是給他們的教訓(xùn)了,也就此作罷了。
跟這些下人動手有什么意思,不傷筋不動骨的。
他想到那女子說的話。
是的,那算什么,真正的傷筋動骨原來在這里等著呢!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則七寸要害,這才是那女子一貫的做派!
二更四千字哦,愛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