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頭通常有兩個意思,一個好的,一個不好的。
好的是不知道,不好的則是不是不來,而是來不了。
而來不了又能延伸出兩個意思,一個是暫時被動地來不了,另一個是永遠地來不了。
曾品正沒再問。
他下意識地希望陰十七的母親只是暫時來不了。
可隱隱中,他又覺得多半是永遠來不了的結果。
葉子落看著陰十七,半晌沒能說出話來。
他很想回答她,可他發現此刻開口卻是很艱難。
還未等到葉子落的回答,四人中爲首的陰啓巖見陰十七停住了步伐,駐停在百丈之外,他已然等不及自顧走了過來。
他一動,他左右的三人也動了,跟在四人左右身後的諸多隨從小廝等二十幾人也跟著動。
瞬間,浩浩蕩蕩的一大羣人迅速向陰十七三人靠近。
陰啓巖一走近,看著三人爲首的陰十七好半會兒沒能說出話來,激動得滿臉通紅,眼眶泛出淚光。
陰峻也是激動得淚花顯動。
葉弘與葉子皎好些,除了對葉子落能安然尋回失蹤五年的陰家小姐的讚譽之外,兩人看陰十七的眼神兒,尊敬欣喜多過於久別重逢的激動難言。
陰啓巖終於開口喚了聲:“驕兒!”
驕兒?
她不叫驕兒……原主是叫驕兒?
陰十七聽著這一聲喚有點兒茫然。
陰峻在旁見了道:“父親,妹妹失蹤五年,十歲之前的記記也是盡失,哪裡還記得原來的名字!”
陰啓巖恍悟,再看陰十七一臉懵了的茫然,他的心驀地似是被針刺了下,他心疼極了。
這是他唯一的閨女,可就因著是他陰家的女兒,便小小年紀曆經無數磨難,他怎能不心疼?
葉子落與曾品正一直靜默無聲,卻都聽得難受。
葉子皎拍了拍葉子落的肩膀,無聲安慰著。
安慰著葉子落這些年四處尋人的漂泊,也安慰著葉子落前路漫漫的未知艱辛。
葉子落反握了握葉子皎的手。
他明白兄長對他的疼愛,及對他未來時刻站在陰家女身邊可能面對的各種磨難。
曾品正看著陰家父女及兄妹間無形流動著的親情,又看了看葉子落與其兄長那無聲勝有聲的兄弟情,他默默地轉眸,落在自已的鞋尖上。
陰啓巖又問了陰十七幾句日常,諸如這一路上順不順利,吃得怎麼樣,住得怎麼樣,問到一半,又自個差些落淚,嘆著一定是辛苦極了。
陰十七默默地聽著,然後間接回上一兩句,可父親與大哥兩個稱呼,她還是叫不出來,反而是沒有到場的母親,她順溜溜地早早就喊了出來。
雖然葉子落沒有回答她,可只見葉子落那般神態,她隱約已曉得答案。
心中好像也沒怎麼難過,只是突地一疼,像是這具身體記憶深處的本能悸動。
因爲是生身母親,所以即便靈魂早不在了,身體仍在意識到可能是不怎麼好的結果時,還是揪疼了一把。
陰啓巖問完,陰峻也問了幾句。
但比陰啓巖好多了,陰峻沒有那般碎碎念,只大概讓陰十七放寬心,以後便回家了,只要回到家,便再沒有誰能輕易欺負她去。
這話陰十七愛聽,連連點頭,點到一半問道:
“我要是在燕京長住下了,那我祖母可怎麼辦?”
祖母?
陰啓巖與陰峻齊齊愣住了。
陰家人素只有嫡系,未有庶出,故陰家人素來也很是凋零。
到陰啓巖這一代仍只娶了陰峻與陰十七的母親區氏,區氏早亡,陰十七又在十歲那年失蹤,諾大的陰家便只餘下陰啓巖與陰峻兩位主子。
陰啓巖父母早在區氏亡故之前便先前後撒手人寰去了,此時陰十七說的祖母,父子倆一時半會沒能反應過來。
也是高興心疼過了頭,不然放在平日裡,這陰家家主與陰家少主是何等精明的人,怎會想不到陰十七口中的祖母是指誰?
葉子落見狀忙道:“十七說的是洪沙縣的陶婆婆!”
陰啓巖與陰峻方想起來,那個救了陰十七並收養陰十七五年的醫婆。
陰啓巖一想到是誰,便知道是陰十七放心不下陶婆婆,逐道:
“驕兒若是不放心,我立刻派人去接陶婆婆到京裡來!”
陰峻也道:“就是,妹妹不必憂心這個,陶婆婆一接到京裡,我們陰家上下必定待陶婆婆如陰家親老太太一般,絕對好好侍奉陶婆婆百年歸老!”
陰家老少兩位主子表態,陰十七聽得滿心暖暖,可也沒即刻應下來:
“祖母人老戀舊,又在洪沙縣住慣了,只怕祖母不會同意到燕京來。”
陰啓巖即刻道:“那也好辦,我們可派人到洪沙縣另置宅子,僕婦丫寰、小廝護院都安排上,還有什麼?不管什麼人都會安排齊全妥當!一定好好照顧陶婆婆!”
陰啓巖一連串說著保證著,陰峻則在一旁使勁地點頭。
看著這兩人,陰十七隻覺得他們真是燕京八大世家之一的陰家家主與少主?
不是說陰啓巖威嚴少言,陰峻雷厲風行的麼?
怎麼覺得陰啓巖其實就是一個有點嘍嗦愛碎碎唸的中年男子,陰峻就像愛在一旁聽閒話附和八卦的無害小婦人?
懷著對陰家父子的奇怪及探究心情,陰十七起先些微忐忑不安,些微對陰家莫名排斥的情緒,在兩人你一句我一言的叨叨中化了個無形。
到最後坐上陰家那輛圍著藍綢的銅油大車裡回內城陰家的時候,她邊聽著邊時不時點下頭之際,她甚至覺得還是葉子落與曾品正好,至少他們不會像陰家父子那樣嘮叨個沒完,她還不能瞪眼叫停。
陰家銅油大車在前,葉家也是一輛圍著青綢銅油大車在前,至於那輛自洪沙縣便一直奔波到燕京的馬車則被陰家隨從駕著,曾品正沒有跟著陰十七上陰家大車,而是坐到葉家大車裡頭。
一路上,陰十七那邊坐得是如坐鍼氈,只望快些到陰府,曾品正則一路安靜地坐在車廂裡,聽著葉家父子與葉子落的問東問西,他是半句話也沒說。
葉弘與葉子皎也沒說什麼曾品正不能聽的話,曾品正的來歷,兩人也是聽葉子落來信提過,都對曾品正年紀這般小便是這樣的遭遇感到五味雜陳。
談不上疼惜,也論不上厭惡,算是中立姿態。
陰家父子那邊也是一樣。
四人早就曾品正這少年論過一回,同同抱了中立的姿態,都只看陰十七的決定。
陰葉兩家衆多隨從小廝皆跟在兩輛銅油大車左右前後,有騎馬兒的,也有快步小跑的。
兩輛大車一路平穩行駛,約莫費了半個時辰有餘,方終停下。
陰十七擡眼往緊閉的車門瞧:“到了?”
“到了!”陰啓巖點頭,與陰峻兩人面上皆難掩喜色。
大車停穩,外面隨即有人拿來腳踏板放在大車右側,隨著緊閉的兩扇車門被自外面拉開,一張滿是皺紋的老臉看了進來,喜滋滋道:
“老爺!大爺!還有……小姐?是小姐麼?是小姐!小姐終於回來了!”
只聽著這話,陰十七便覺得她好像只出了趟遠門似的。
是個會說話的,看裝扮作派應是陰家下人,也不知在陰家是謀了個什麼差使?
陰十七這般想著,陰啓巖與陰峻兩人已前後鑽出車廂下了大車。
陰啓巖一臉笑呵呵:“驕兒,來!父親給你搭把手下來,到家了!”
這是陰啓巖從接到她頭一回自稱父親,陰十七聽得有點兒發怔,一時半會兒竟是沒反應過來。
葉家大車那邊車廂裡的人早紛紛下了車,移步到陰家大車這邊來。
看著陰十七這般模樣,在場陰葉兩家的人皆看得有點兒心酸。
剛纔那張滿是皺紋的老者更是暗暗抹了一把老臉,再看一眼陰十七,又默默低下頭悄悄再抹了兩下發紅落淚的眼眶。
葉子落看著這樣的陰十七,也是心底觸動,聲音不覺又比以往柔了幾分:
“十七?”
陰十七回過神來的時候,便是聽到葉子落喚她的這一聲,又看了看車外衆人的各種神色,她有點兒尷尬。
看著眼前陰啓巖伸過來的大掌,及陰啓巖臉上期待又小心翼翼的神色,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呼出來,便伸出手去放在陰啓巖大掌裡。
被陰啓巖牽著手走下腳踏板,又一步一步邁進陰家大門的時候,她知道陰府中間大門及兩邊側門皆齊開著,府裡僕婦下人更是大半聚到了這三個門兩側夾道相迎。
可不知怎麼地,她就是連去看一下的勇氣都沒有。
心裡隱隱有著害怕,也有著不安。
旁人不知道爲什麼,她卻再明白不過。
她並非真正的陰家女,不過是重生在陰家女身體裡的一個現代女。
以往五年不曾想過會帶著這具身體認祖歸宗,所以她不曾害怕過,不曾想過倘若被揭穿會是怎麼樣的一種後果。
但又想到陰家女註定生而不凡,她又早說明十歲之前的記憶盡失,那麼即便她有何不同或古怪舉動,應當也不會有太大的影響吧?
微微閉了閉眼,她無法給自已一個肯定的答案。
又搖了搖頭,她覺得她不該往後看,過去的就過去了,她該往前看纔是,畢竟未來的路莫測難料。
照著葉子落曾與她說過的陰家第一百零九代孫,也就是在她十代之前的陰家小姐陰櫻那會,陰櫻一生榮耀富貴,卻也辛酸苦澀,一切苦果皆是自已吞下。
陰家只給了陰櫻一個不凡的出身,給了陰櫻一個世間最高貴榮華的歸宿,卻無法給陰櫻一個真正幸福快樂的人生,反而連身爲女子最基本爲人母的權利也給剝奪了。
皇家,並不待見陰家!
實際如此,那麼表面再怎麼花團錦簇又有何用?
陰十七的到來,因著早有準備,所以陰府上上下下倒也不至於亂成一團,依舊井然有序,個個面上笑意宴宴,歡喜地看著洗去一路風塵,褪下男袍換上女裙,終於給盼歸家的陰家小姐。
陰十七沒有選那些豔光四射的衫裙,而是挑選了其中一套樣式最簡單,顏色最素淡,裙幅最少,但依舊奪目的淡青色衫裙換上。
由著兩個穿著體面的丫寰穿著打扮,拾掇了好一陣子,她方終於裝扮齊整前往前院花廳。
葉家父子三人還在,陰家父子並不將他們當外人,故也沒在前院待客的正廳奉茶,而是在左側的花廳裡坐下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邊引頸等著陰十七拾掇換裝後的到來。
陰十七一路由著據說往後便是侍候她的兩個大丫寰的引領下,過了園子跨院,轉了遊廊角門,在最後走過一個月亮門後,她方終於看到起初進府時見到的那個院子。
終於是從後院走到了前院,她吁了口氣。
這宅子太大也不好,路不好認不說,連換衣見客來回折騰都得費上好些時辰。
跨進這座陰家用來待客的院子時,她往上一瞧,看到了“正輝院”三個字。
兩個大丫寰中的一個叫紅玉的很是有眼力勁,見狀便向陰十七道:
“這正輝院是咱們府裡待客之地,正廳外面的院子很是寬敞,因著老爺怕小姐一路勞累,這會兒也不敢讓府裡所有人前來拜見,只讓管家安排了府裡的外院管事、內院管事媽媽、管事娘子等人在正輝院等著,本來還有咱家在京與不在京的各位大掌櫃要來,也都被老爺阻了,說讓小姐緩上一緩,府裡府外前來拜見的人,得待到明日再一一做個安排!”
說話間,陰十七已在紅玉噼哩啪啦的解說中進了正輝院。
院子裡守在廊下院中的小廝丫寰們一見她,便個個彎腰打揖或深深曲膝見禮。
她是聽得恍恍惚惚,也看得模模糊糊,連走路的腳尖都有點兒打飄。
直進到正輝院左側的花廳,見到廳裡一個一個見到她便皆站起身迎向她的人,她在裡面找到熟悉的葉子落與曾品正時,心方慢慢一點一點移回原位,漸漸沉澱平靜下來。
被圍在中間的她有聽到陰啓巖跟她說了什麼,陰峻也跟著說了什麼,可她好像沒怎麼聽清。
她胸口起伏,深深地吸進,再深深地呼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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