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她的提問,曾品正冷笑了下,卻不開口解釋。
他的個頭與陰十七一般高,李世寶的個頭則到展顏齊耳處。
四個人,面對面的,兩兩相對,大有勢均力敵的感覺。
看著這樣有些高深,臉上卻還存著稚嫩的違和神色,陰十七心中不知作何感嘆。
只覺得若是沒有這七條人命,那曾品正這樣聰慧沉穩(wěn)的天才少年,將來的作為必定不可限量,遲早不是官途亨通,便是富甲天下。
陰十七婉惜道:“為了曾品慧值得么?值得你用一輩子來換?你知不知道你已經(jīng)毀了你自已的一生,與李世寶的一生,你們本來可以活得很好……”
曾品正一直平靜且沉默的神色一變,變得惡狠狠:
“活得很好?就為了我們自已可以活得很好,就可以忽視品慧不管品慧的死活么!”
他幾乎是咬著牙打斷了她的話,還很稚嫩但已然開始變聲的聲音變得仇視、憤憤。
陰十七說到一半的嘴還未合上,她聽著曾品正對她的大聲喝斥,尖銳得幾欲穿破她的耳膜,就因著她看輕了曾品慧,說了輕視曾品慧的言語……她觸怒了他!
此時此刻,她更加確定了曾品慧在曾品正心中極重的份量,那或許是比姚氏于曾品正心中還要重要的存在。
展顏在一旁也聽清楚了,他心中有著與陰十七一般的感觸與認知,他抓住了曾品正怒吼中那最重要的兩個字:
“死活?曾品慧活得好好的,何來要死要活?曾品正,你不要為了掩飾你自已的罪行,而胡亂拖親妹妹來當你的擋箭牌!”
這樣的事情并非不可能。
曾品正可以拖無辜的李世寶下水,來為他殺人,替他雙手沾滿血腥,那么利用曾品慧又有什么不可能的?
聰明的人往往也最是狡猾。
陰十七也這般如是想著,她懷疑的目光似乎刺傷曾品正。
展顏那樣明白地說出來,曾品正都不曾轉(zhuǎn)過正眼去瞧他,可當他意會到陰十七懷疑的目光時,他憤憤之后恢復平靜的臉色又開始龜裂。
他在乎她的想法及看法!
展顏注意到了,陰十七自已也意會到了。
曾品正問:“你信么?陰快手信了展捕頭所言了么?”
陰十七反問道:“那么你是么?你來告訴我,只要是你說的,我都信。”
似乎是意外她這樣的答案,曾品正微怔了下。
畢竟他的心智再比同齡人要成熟且聰慧得多,他也只是一個十一歲的少年,只是一個一心一意想要護著妹妹的哥哥。
他可以利用所有人,傷害所有人,可陰十七相信,他不會傷害曾品慧,傷害他的親妹妹。
他那樣為了曾品慧而激動地喝斥她,不是假的;他說寧愿沒有曾家明那樣的父親,只為了曾品慧這個妹妹可以幸福美滿,也不是假的。
一個沉默到幾近啞了的人可以為了妹妹而憤怒、激動,甚至仇視那個質(zhì)疑他妹妹的人,陰十七相信,他是真的愛著他的妹妹,用著他的一切、他的生命去護著他心中最重要的妹妹!
怔了有一會,曾品正終于恢復了平靜的神色,他似是再次確認般問著陰十七:
“我說了……你就會信?無條件地相信我?”
陰十七露出一抹淺淺的笑來,只笑不語。
這是她抓了曾品正之后,第一次對他露出這樣的笑容來。
這個笑容令曾品正想起陰十七特意到曾家村農(nóng)田里找他母子三人時的那一回,陰十七也是這般笑著聽著曾品慧喊著“快手哥哥”。
事后他的妹妹跟他說,快手哥哥人很好很親切,總是對著她笑,并不像他平常所說的,衙門里的差爺個個都是高高在上冷冰冰的模樣。
曾品正突然放開了緊緊抓著鐵柵的手,微垂著眼瞼,用幾乎是嘆息的語氣說著:
“若是你早在一年前便到了衙門當差……若是我早知道衙門里還有你這樣會相信我的差爺……若是我并非只有十一歲而是早早行過了冠禮……”
他用了三個“若是”,她想下面定然會有“那么”作為后續(xù)。
可她等了又等,他似是高飛的紙鳶突然斷了線,走回牢獄角落里默然坐下,再無聲息。
他仍舊坐得端正,就像坐在學堂上的好好學生一樣。
李世寶再次學著曾品正,坐到曾品正旁邊去,端端正正,不顯半絲凌亂。
展顏看著曾品正,自他審訊曾品正開始,他便知道曾品正心中對官差有抵觸,卻從未想過竟是抵觸這般的深。
看了牢獄角落里的曾品正一會,他看向陰十七。
陰十七意會到展顏的目光,她微側(cè)過臉來對他輕搖了搖首:不要打擾曾品正,他正在思考、考量是否要全盤托出。
兩刻多鐘的時間,展顏與陰十七等得度刻如年。
這其間獄卒又搬來了另一張圈椅,陰十七與展顏坐在一處,兩人耐心地等候著。
三刻鐘剛剛過去,獄卒進來稟報展顏,說是姚氏帶著曾品慧在外頭,求著哭著要見一見曾品正,花自來快攔不住了。
展顏看陰十七,陰十七卻在看著鐵柵內(nèi)的曾品正,幾息后她突然道:
“你想讓你妹妹看到你現(xiàn)今這般模樣么?想讓一直那么相信你依靠你的妹妹突然間對你這個哥哥的一切美好回憶在瞬間幻滅么?想么?”
展顏明白了陰十七的用意,他示意獄卒等會,看曾品正的決定。
沒有給曾品正太多的時間,陰十七只在心中默數(shù)了十聲,她便對獄卒開了口:
“讓她們進來!”
獄卒看了眼展顏,展顏對獄卒點了點頭,獄卒轉(zhuǎn)身便走。
當獄卒快走到牢獄兩邊盡是鐵柵的轉(zhuǎn)角時,曾正品忽然抬起已盛滿了淚水的眼眸,沖陰十七喊道:
“不想!不想……求求你!別讓品慧進來,我不想讓她看到現(xiàn)今這樣狼狽的我!”
從一開始,陰十七就一直在打心理戰(zhàn)。
對付像曾品正這樣年少卻又聰明絕頂?shù)纳倌辏裏o法用牢獄中那些審訊的刑具,更無法怎樣地惡言相向,當然真的那樣做也沒什么用。
他太冷靜,他太清楚只要他不開口,衙門的人根本無法將他如何。
他不像李世寶在意圖射殺展顏時被當場抓獲,他只是突然在夜里熟睡時突然被展顏抓回了衙門審訊。
一無人證,二無物證,三無當場抓獲,僅僅憑著陰十七與展顏半夜里偷聽到姚氏的那些形同喃喃自語的墳頭哭訴,他只是有嫌疑。
而倘若不能證實他的嫌疑便是真相的話,衙門的人最終只能是放人。
屈打成招?
不,清廉如鏡的知縣大人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在衙門發(fā)生。
陰十七只能一點點地引導,一點點地引起曾品正內(nèi)心深處的共鳴,引到他自已將他隱藏得很深又說不出口的秘密慢慢說出……